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
重返飛機場
劉 迪
1
我死後,爸爸將我的骨骸送回故土,我的墳頭和爺爺的墳頭緊挨著,我們的遺骸並排躺在故鄉匡家莊鬆軟的泥土中……父母希望我們爺倆互相有個照應,其實,這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靈魂們各自遊蕩,沒什麽愛恨情仇,如一片落葉、一滴晨露、一縷青煙、一粒塵埃……
2
那個女子,在此轉悠多時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前給她指指路……
她看上去三十幾歲的樣子,黑發及肩,面容嫻靜。
我決定要幫幫她,於是,咳嗽了一聲,在她身後說:哎,荒郊野外的,又都是斷頭路,你來此處幹什麽?
沒想到她一點沒有吃驚,倒是像早有準備地說:我想來此找找我的前因。
我說:前因?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她說:我想知道我是怎麽來到這個世界的。
哦,是這樣……可我有時會想,我是怎麽離開這個世界的。
她警覺地看了看我:你還沒離開這個世界呢。
我說:很多事情並不像你看到的那樣。
她一臉狐疑地盯著我:我沒看到有人走過來……
哦!我在這裡多時了……你好像在找什麽?我也許能幫上你。
她遲疑了一下,說:我在找多年前的一個刑場。
刑場?
她又說:那裡……還發生過一起車禍。
你這樣說我就知道了,多年前,一個八歲男孩死於那場車禍。
看來你是知道那事的。
我歎了口氣說:何止是知道。說完,我示意她跟我走。
我們在雜草叢生的野地裡一前一後行走,四周寂靜,一絲風都沒有,柳條像布景一樣紋絲不動地掛在樹上,甚至樹上的鳥都是噤聲的,它們立在枯枝上,一起轉動鳥頭,默默地看著我們。
我說: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斷頭路就是原來的國道。
為什麽不把這條廢棄的路恢復成農田呢?
規劃局可能已經在此規劃造樓了。
是噢……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你看,它還在,多結實的橋啊!它就是原來的公路橋。
媽媽告訴我,那地方離橋不遠。
對,我們要找的地方在橋那面。
水泥橋頭上“七號橋”三個字依稀可見,我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
她問: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吧?
我苦笑了一聲說:你是怎麽看出我是從國外回來的呢?
她看了一下我穿的衣服說:現在,這種款式的卡其布夾克衫已經沒人穿了,我出國的時候,看到國外的一些華人還在穿這種款式的衣服,還有這種三接頭皮鞋。
我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紅著臉說:我一直覺得這是體面的衣服……
說著就到了,我在一節斷頭路上停下來,指著一處窪地說:那個男孩就死在這裡。
她盯著那片寸草不生的窪地問:你確定嗎?
我說:從飛機場大營門出來,上了國道,就是七號橋,再往前走,就是八號橋小學,我太熟悉這段路了,雨天泥水四濺,晴天塵土飛揚……
她站在廢棄的路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塊窪地,許久才說:死過人的地方,連草都不長。
我無法控制地自語:它們叫他就這樣死了,它們欠他的。
它們是誰?
我不知道,反正它們欠他的。
周遭嘈雜起來,寧靜的曠野突然風聲四起,車水馬龍。
你聽到呼呼的風聲了嗎?還有……你聽到卡車轟隆隆駛過嗎?
她搖著頭說:我什麽也沒聽到。
我說:你聽……還有高音喇叭的嘶鳴。
你怎麽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我只是感覺寒冷……這回你聽到了吧……雜亂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尖厲的刹車聲……還有那個男孩絕望的叫聲……你終於聽到了,其實,這個世界充滿回聲,只要我們屏住呼吸,洗耳聆聽,那些回聲就會顯現出來。
她指著遠處說,你聽到的是那邊的聲音。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群鳥飛過來,除了綠樹和田野什麽也沒有。
她說:那邊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每天有南來北往、成千上萬的車輛在那裡駛過。
是嗎?那是我失態了,對不起……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的長河,叫這裡荒蕪,又叫那邊熱鬧起來……
我又說:你看,過去上面是半人多高的壩子,種著大片桑樹,原來都是這樣,高處種桑低處種稻……大概上個世紀70年代,公告上被打了紅叉叉的死刑犯,從國道上拉過來,直接推下車,面朝土坡跪著……接著是沉悶的槍聲……後來,那個男孩也死在這裡……
那個男孩是我哥哥。
你哥哥?你不是來找你的前因嗎?
是呀!他就是我的前因,他不死,我母親是不會再要一個孩子的……我佔了本該是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死和你沒有關係吧?
天知道……但我還是對此歉疚,如果他的靈魂在,你說他會恨我嗎?
不會……是它們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它們是誰?
不知道,但我想,所有的災難都是早有安排。
誰安排的?
如果說人生是一盤棋,棋子是不會自己移動的,一定有隻手在擺弄它,但我們看不到那隻手,我們永遠看不到是誰在擺弄棋子。
也許死了就知道了。
死了也未必知道……過些日子,就是吃桑果的季節了,桑果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一樣紅……
你很熟悉這裡。
……我是本地人。
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可我早就不住在這裡了。
你住在哪裡?很遠嗎?
是,我來這裡路途遙遠,要穿越千山萬水。
你來尋找故人嗎?
哦,不不不……我的家動遷了,於是,便出來逛逛。
新家還沒著落吧?
有了……但我不喜歡那地方,不喜歡住樓……
為什麽?
擠擠擦擦的,一層摞著一層……這不,就出來四處走走……既然來了,就瞎逛逛吧……
我也想四處逛逛,可以一起嗎?
我是落伍之人,一起待久了會叫人感到無趣。
是你覺得我無趣吧?
不……你不怕我是個騙子?
你看起來溫文爾雅,不像壞人……只是有點……另類。
不能輕信一個怪人,特別在這種荒郊野外,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走了……你說得對,其實,我們都有前塵往事,我也要去找找我的前因,我想,它就在前面。
今天是清明,過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著,應該四十八歲了。在時間的漫漫長河中,我短暫的人生猶如白駒過隙。
我的腳步永遠停在了這裡,我死了,塵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無法參與。
毛毛,我不曾謀面的妹妹,你再不來,這裡也許就會蓋起高樓了,那些與我有關的遺跡就會消失,沒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麽。天地會老,靈魂也會老,也會老到走不動路,也會老眼昏花……那時,我可能就認不出你了,我會像沉默的石頭一樣,對萬物無動於衷。而往事,一層壓著一層,被壓在時光的下面,怕是永無天日。
3
炎熱的夏天還沒結束,八號橋小學就開學了。學校在南胡公社,距離飛機場三公里,途中要經過兩座結實的公路橋,一座叫七號橋,另一座叫八號橋。學校有三排平房和一個操場。第一次去學校,是媽媽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營門上了國道,大型卡車呼嘯而過,我坐在自行車的前梁上,想到今後要獨自走在這條亂哄哄的公路上,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七號橋,我聽到警笛聲,看到有兩輛警車停在公路邊,路線被擋住了,媽媽下車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個被反綁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裡,身後插著一個牌子,紋絲不動。土坡上方是桑樹林,肥碩的桑葉在微風中搖曳,縫隙中露出湛藍的天空。媽媽想推著我趕快離開,就在這時,那人倏地回了下頭,我看到了他的臉,像乳白色的大理石,兩隻烏黑的眼睛像無底的黑洞,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臉,像一個停滯的大鍾,我“啊”了一聲,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動了一下,與此同時,我聽到空中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沒什麽可怕的,我走了……媽媽帶我離開了那些人,媽媽推得很快,風在我耳畔呼呼掠過,但我還是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沉悶的槍響。我扭頭想看,媽媽的身子擋住了我的視線,媽媽說:那個壞人被槍斃了。
我問媽媽:他要去哪兒?媽媽說:什麽?我說:他說他走了。媽媽說:他哪兒也去不了了。我好像聞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時聞到的味道一樣,我憂傷地說:他真可憐。媽媽說:他是壞人,他可能做過很多壞事,比如投機倒把、聚眾鬥毆、盜竊,甚至殺人,他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我一出生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媽媽生我是難產,胎盤前置,在去醫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沒有告訴爸爸,只是獨自哭了一場,第二天,她拎著我爸那隻“務殲入侵之敵”的皮包住進了衛生隊。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飛夜航,下午三點就進場了。我那時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母親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動想休息一下。我聽到大鬍子郭醫生說: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這種危急時刻,我覺得我該說些什麽,於是我說:別,我還活著,叫我出來活幾年吧!我的聲音在零亂的器械聲中被分離出來,顯得格外清晰。手術台旁邊的人一定都聽到了我的話,我要活著的強烈願望感動了他們,於是他們同心協力,全科醫生郭大鬍子精準地用鉗子夾住了我的頭皮,生生把我拽了出來。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樂地哭了起來。
傍晚飛行結束的時候,爸爸得知,我們母子平安。
我的壽限真的只有八年,現在我想說,關鍵時刻,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無視自我比貪婪還要命。說出那樣不走心的話,只能怪我少不經事。我一句話,給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傷害呀!如果我死在母親腹中,對他們的傷害也許會小些,可是,誰能抵禦得住塵世的誘惑呢?
因而,我有別於其他孩子,我對食物沒有興趣,我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嘴饞,整天要吃這個吃那個,我雖然能感覺到饑餓,但我嘗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帶著死亡的味道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在沒出生之前就自己給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壽限將至的時候,我應該求他們讓我多活些年,這無疑是個合理的訴求,但我忘了。
4
進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鑲嵌的大鏡子,邊角處像生鏽了一樣,總是霧蒙蒙的。我在鏡子裡看到,一個穿著藍條絨上衣的男孩,戴著一頂用藍絨線編織的滑雪帽,被媽媽拉著,臉憋得通紅,就是不肯進門。
媽媽說:洗澡多開心呀,你怎麽不願意呢?
媽媽,我在外面等你好嗎?
你怎麽這麽強呢!
我還是被媽媽強拉進了女浴室。
我就是這樣一次次被媽媽強拉進女澡堂的。
媽媽閉著眼睛,頭上的泡沫像一個白色的氣球,我站在角落裡,低頭玩媽媽給我的那塊黃色海綿,我把玩出的泡沫,塗抹在自己身上,終於把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掩藏了起來,我這樣才轉過身子。我看到小鐵梅像不認識我一樣,站在離我遠遠的地方。
咦!這不是危危嗎!
於琴阿姨透過澡堂裡氤氳的霧氣看到了我,挓挲著雙手,咬牙切齒地過來了,我噘著嘴,轉身想躲她。
瞧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家夥,你媽媽去野營拉練時,我喂過你的,怎麽不叫我奶媽呀!
我低頭叫了聲:奶媽好。
當於琴阿姨把肥碩的乳房端到我嘴邊時,我厭惡地躲閃著,把頭別到了一邊。轉眼,又有三四個女人圍了過來。你還吃過我的奶呢!她們嬉笑著,對我動手動腳,手指像蛇一樣在我的身上肆意亂咬,我容忍的堤壩終於決口,哇哇哇地哭鬧起來。這時,舒阿姨過來驅趕開她們,罵道:走開,你們這些不知廉恥的女人。
媽媽過來抱起我說:你怎麽這樣沒出息,阿姨們這是喜歡你呀。
媽媽不知道,那時我是多麽怕那些五七藥廠的女人們,她們白花花的身體怪模怪樣,肚子上蟲子般的妊娠紋,好像隨時要裂開一樣。
我走下小橋,在河邊玩水,只聽有人叫我:哎,你幹嘛呢?我頭也不抬地說:抓魚。那人說:水裡有血吸蟲呀。我抬頭看了看路邊站著的那人,他穿著軍裝,卻有一張娃娃臉,我莫名地對他有一種好感,我問:什麽叫血吸蟲?他說:你媽媽沒告訴你嗎?我說:媽媽太忙,什麽都不告訴我。他嘟囔了一句:她們都一樣,我媽媽也不告訴我什麽,她們什麽也不告訴我們。我說:你還沒說什麽叫血吸蟲呢。他想了想說:這東西很要命,鑽進身體,會吸光我們的血。我問:它會不會已經鑽進我身體了?他說:那種蟲子寄生在螺螄裡,你沒動過螺螄吧?我說:沒有。他朝我擺手:我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快上來吧!你一個人在河邊很危險。
他把我從河邊拉上來說:走,我帶你去衛生隊找你媽媽。
我說: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媽媽找到我。
你為什麽要和媽媽抓迷藏?
因為媽媽要帶我去洗澡。
你不喜歡洗澡?
我不想進女澡堂洗澡。
他揚了揚手裡的毛巾和肥皂說: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說:可是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
他說:劉魚。
那是我第一次進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澡堂裡面有兩個很大的水池子,劉魚先帶我在裡面泡了泡,然後出來給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劉魚說:這下什麽蟲子都洗掉了。從澡堂子出來,劉魚把我送到家門口扭頭要走,我拉住他問:你還會帶我洗澡嗎?他說:下星期在小橋旁等我。
那以後,劉魚不但帶我洗澡,還帶我在飛機場逛遊,幾乎走遍了飛機場每一個角落。
5
大營門站崗計程車兵換了製服,崗亭也比從前氣派。士兵攔著不讓我進去,把我當成了外人,我對他們說:我生在這裡,死在這裡,怎麽就不能進去呢?我爸爸曾經是機場的飛行員,我媽媽是衛生隊的全科醫生,我家旁邊有一座小橋,過了橋就是枇杷園和軍人招待所,過去,我上學從這裡經過,自由地進進出出,從來沒人攔我。無論我說什麽,士兵都像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完全沒有放我進去的意思。我很憂傷。如果我總是進不去,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就會消失,我相信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記得還有小路可以走進飛機場,但我已經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納悶,為什麽我走不進飛機場了呢?現在看來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這也正常,沒什麽可計較的,相比起來還算好的。我聽說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裡面的人卻沒有消失,他們活著,隻不過把軀體挪到了別處。還有大片大片的村莊被夷為平地,有些地方變成了鋼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煙囪林立的工廠,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機場,還有些地方變成了水庫。人們在懷念家園的時候,大概和我懷念飛機場的心情是一樣的。
其實,我完全可以不走營門,就輕而易舉走進飛機場,因為我死了,身輕如燕。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嘗試像從前那樣大大方方走進飛機場。
我就站在父親當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對我視而不見,就像我對他們視而不見一樣。剛才,我在飛機場遊蕩時,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標語殺氣騰騰:刻苦練兵,務殲倭寇。現在,我看見了趴在機窩裡的飛機,說真的,我不喜歡這些長得怪模怪樣的飛機,據說,這是最先進的國產戰機,但我還是覺得過去那些銀色的飛機看著順眼。
三月的風吹在臉上,唯有這種感覺和多年前一樣。此時,應該是大禮堂門前那棵老臘梅綻放的季節,我不確定是不是在風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氣也是亦有亦無的。其實,我的嗅覺已經喪失,我只能想像臘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無味道也無顏色。
父親曾經駕駛的戰機應該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譽為空中美男子的銀色戰機,爸爸是第一代強擊機飛行員。在此之前,他戀戀不捨地告別了“比斯”戰機的駕駛杆,那是一款性能穩定、備受讚譽的蘇製戰機。父親那時年輕氣盛,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在一次打地靶中,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將飛機大角度俯衝到極限,幾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揚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飛機後墜,臨近失重,危急時刻,是比斯的穩定性能把他救了,讓他把飛機拉了起來,避免了一次機毀人亡的空難。時光如水,最早改裝強五戰機的那批敢死隊飛行員,恐怕像爸爸一樣,即便活著,也是風燭殘年。
長風在毫無遮攔的跑道上掠過,我在風中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會死了……
我忙問:為什麽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樣掩埋了我,讓我有大片的時間回味爸爸的話。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沒有跳出座艙,一切將重新洗牌,媽媽也許會改嫁,會帶我告別飛機場,離開這個傷心地,說到底,我就不會在那個特定時刻遭遇那輛軍綠色卡車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飯後,父親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後走到裝備櫃前,佩戴上手槍和傘刀,托著頭盔,向停機坪走去。他老遠就看到,機械師於平站在銀色的機翼下面,每次看到這個小個子機械師,總是叫父親感到既親切又安心,沒有誰比他倆更熟悉這架編號2828的戰機了,因為它,他們有了深厚的感情。於平說:你上去試試,應該不會側滑了。父親大大咧咧地說:我更關心油箱加滿沒。於平一臉壞笑地說:油箱加滿了,我倒是更擔心你的膀胱太滿。父親歪頭看了看天空說:那我還是尿下吧……父親站在跑道邊撒尿的時候,新來的特設師悄悄問於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嗎?於平說:習慣成自然。特設師說:我就不信他會尿到飛機裡。
那天,父親爬上飛機,接過於平遞給他的綠色傘包,倏然回頭,盯著綠色的傘包說:瞧!傘室的那幫家夥把它包得多漂亮。於平仰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綠的的傘包,壓低聲音說:你不會想試試吧?真到了那時,你可不要捨不得拉開它,說完,還誇張地做了一個自上而下拉簾子的動作。他們對視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這個不吉利的話題。
飛機起飛時,發動機巨大的嘯聲像一首交響曲,他喜歡這個時刻,總是叫他感覺既威風又莊嚴。遠在匡家莊的父親,若能聽到這聲音該多高興呀!可惜父親至死也未能聽到。
飛機爬升時,爸爸聽到“砰”的一聲異響,短暫而急促,但卻令人生厭,像輕音樂會觀眾席傳來的一聲咳嗽。若在外面,這微弱的聲音,是可以忽略的,但現在是在機艙裡一個狹窄的太空,在滿耳巨大的嘶鳴中,他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這個聲音,它顯得那麽清晰而不同凡響……
他看到,儀表盤上的紅色信號燈亮了……
保持飛機爬升,爭取高度。
他試著活動了一下駕駛杆,飛機開始向下俯衝……再拉駕駛杆,它竟然像被焊住一樣紋絲不動……
液壓作業系統故障報警……他隨即報告給塔台,但他聽不到應答。
飛機向下急速俯衝……
飛機拖著尾焰和濃煙衝向田野。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機艙裡升起一股灰塵,光影中,爸爸看到了那些亮閃閃的細小顆粒,五光十色……這應該就是留在記憶裡最後的景色吧?
……爸爸絕望地松開了駕駛杆,他該離開這架倔強的飛機了,伸手自上向下拉簾子時,他想,是死是活就這一下子了,與此同時,他幾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團……
火箭巨大的推力將他彈出了機艙……
7
衛生隊坐落在飛機場的中心坐標上,它有三排青磚平房,人字形屋山上,依次印著65、66、67,門診、手術、休養各佔一排平房。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打起仗來,它就是一所野戰醫院。
郭隊長又高又胖,絡腮鬍子,遼沈戰役就做過戰地衛生員,一直跟隨部隊在前線救治傷員,在槍林彈雨中,成為一名能做多種手術,醫術高超的全科醫生,據說他沒上過一天正規醫科學校,所有醫術都是在實戰中學來的,救活和救死的人各佔一半。
1970年2月,是他把我接到這個世界的。我死後,也是他給我整容的,但那是1978年4月的事了。
媽媽金影是機場衛生隊的醫生,和藹,漂亮,醫術平平,能做割闌尾、切淋巴、刮宮一類的小手術。
媽媽在衛生隊值班。導航連戰士劉魚朝門診室裡探頭探腦。
她問:劉魚,又來泡病號是吧?
劉魚一臉無辜地說:不是,誰泡病號了。
媽媽嚴肅地說:別以為你帶危危洗澡,我就會給你開病假條。
劉魚說:我又不找你開病假條。
媽媽看了看他:又給你們連長要膏藥?
不是,我……我來給我們指導員要紅汞。
媽媽說:叫他自己來。
他不好意思來。
看病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他怕你們看。
看什麽?
他屁股生了一個癤子。
媽媽突然大聲說,你給我回去叫他自己來。
劉魚說,不給就不給唄,發什麽火呀!
劉魚怏怏地走了。
她從廁所出來就聽到電話在響,走廊回音大,她感覺電話鈴聲像峻急的洪水一樣要吞噬她……電話是場站值班室打來的,叫衛生隊馬上派人進外場,說有一架飛機起火了。她聽後自語:都起火了,還派人去幹什麽呢?
她給郭隊長匯報完,又派好了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去外場。這時,她感到有些心慌,又去了兩次廁所,她的心髒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出了毛病,那以後心髒早搏折磨了她很多年。
南空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歌劇《江姐》,隊長交代,演出之前要去文工團出診,五點,她背起藥箱,朝大禮堂走去。路不遠,拐個彎,經過操場,前面就是大禮堂了。操場上,遇到劉魚和幾個戰士在說話。
媽媽說:劉魚你在這兒幹什麽?
劉魚說:找老鄉要票。
劉魚,你可真像一條遊來遊去的魚。
媽媽說完便繼續往前走,她聽到後面有人小聲說:她還不知道吧?只聽劉魚大聲呵斥:瞎說什麽呀!她轉過身,那幾個人好像鑽到了地縫裡,操場空蕩蕩的,就剩下她一個人……她感覺天一下暗了。之後,她徑直來到場站值班室,楊站長和幾個外場參謀都在,她進門就問:我知道是他,這麽大的事,為什麽隻瞞我一個人?楊站長說,聽說跳傘了……我們想有了消息再告訴你。她臉色蒼白,重複著一句話:記住,收腿,把腿收起來。
媽媽金影去108醫院送病號,關於那個病人的情況,她幾乎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但她記得在住院部門口曾經遇到一個人,護士推著他,因為高位截癱,他看上去像是站在輪椅上,她幫著推門,看著他們從眼前經過,輪椅上的人,年輕英俊,但他茫然晦暗的眼神,讓人感覺活著和死了沒什麽兩樣。那是她見到過的唯一從“強五”跳傘出來的飛行員。媽媽當時想:跳出來有什麽用?還不如……
媽媽問爸爸,怎麽會那樣?怎麽隻跳出半個身子?
他跳傘之前沒收腿,火箭把人彈出座艙時把腿切斷了。
他為什麽不收腿?
忘了……也許是緊張……總之他出錯了。
……那種情況什麽都可能發生。
一刹那,要完成不止一個動作,還有很多人為因素,誰都有出錯的時候……
一錯鑄成千古恨,她認真看著他說:你不能出錯。
爸爸說:天知道……有時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記住!
記住什麽?
把腿收回來。
……
(欲讀全文,請關注下方二維碼購買當期雜誌)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