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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一本書,就像導演一出戲

1947年出生的呂敬人已經70有余,曾經在上海裡弄裡和兄弟幾個一同打鬧的孩子,如今是業內備受尊敬的書籍設計師。

“經歷不少,涉世甚淺……”呂敬人的文字謙遜,真人亦如是。老了的他更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孩童,談到喜歡的書時眼神裡滿是希望與人分享的欣喜。講到書籍設計時,他總是適時地從邊上的書架上拿書來舉例,站起來俯身將設計理念娓娓道來,相同的話不知他已與多少學生、訪客講過。曾在清華美院與之共事的畫家馮遠一寫到,他是學生們的“笑臉”爺爺,有著“地中海髮型”和“萬有引力胡須”。

呂敬人,1978年開始從事書籍設計工作。因不滿國內千篇一律的設計,赴日求學,師從日本神戶工科藝術大學教授杉浦康平。1998年成立獨立工作室,2002年起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2013年起主持“敬人書籍設計研究班”工作。圖為呂敬人與其新書《敬人書語》合影。

1978年,有著畫家夢的呂敬人離開接受下鄉改造的北大荒,進入出版社做書、畫插圖。他出國學習,在杉浦康平那裡第一次知道了做書原來有那麽多學問,相比較而言,國內書籍設計的理念,還有很大有待提升的太空。到2018年,呂敬人在書籍設計這條路上已經深耕了40年。

前不久他在上海瀏海粟美術館舉辦了《書籍問道——書籍設計40年》回顧展,他的“書籍設計”“書有五感”“紙有生命”等理念和他的人生經歷貫穿其間。40年來,他隻做了“做書”這一件事。他說:“我喜歡,我離不開它,也做不了別的,它是工作,也是責任。”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呂婉婷

書藝問“道”

書籍設計不等於做一個漂亮封面

新京報:2006年,你出版了討論書籍設計的專著《書藝問道》,書名中的“道”字作何解?

呂敬人:“道”就是規則。書籍審美有它的規則,但更重要的是閱讀的規則。之前我們以為書籍設計就是要給書做裝飾、做嫁衣,這種觀念是有所欠缺的。做書需要理解資訊傳播的內在特徵和規則,理解文本表現的特徵和規則。文本表現形式是可以講故事的,不同的“導演”,不同的“腳本”,可以演繹出不同的閱讀感受,閱讀的個性也隨著設計者的改變而改變。

“道”是永無止境的,所以我一直在“問道”。在《書藝問道》中,我提出了我所追求的十個“道”,其中最核心的是“編輯設計”。設計者要在理解文本的基礎上,在設計中表現自己對文本的理解。只看內容提要能做好一本書嗎?給書設計一個漂亮的封面就足夠了嗎?這遠遠不夠。過去書籍裝幀只需要做插圖和封面,無法涉及編輯的工作。可做書要對讀者負責任,這需要投入更多的成本。我文本考證的時間長了,我編輯的影像才會更準確,書中提及的時代和人物都找到準確的視覺形象了,這樣的書才是有價值的。

《書藝問道》作者:呂敬人版本:中國青年出版社 2006年10月

新京報:你對“資訊設計”也很看重。

呂敬人:“編輯設計”中有一點很重要,叫“編輯視覺化設計”。資訊時代有大量的數據,一本書中的植物、動物、歷史、事件、人物成長都是數據,它們需要視覺化以便傳播。我們過去沒有這個意識,曾有老先生質疑我提出的“資訊設計”說:“難道資訊是可以被設計的嗎?”這就是他不懂了,在他那裡資訊只是“點”,但當“點”連成了線,就產生了對比。而有了差異,便有了記憶。“資訊設計”就是要在海量資訊中尋找差異。

新京報:你的設計理念中有兩點讓我很感興趣,“看不見的格子”和“太空的時間感”。可否具體闡述一下其內涵?

呂敬人:談到設計規則時,我們會想到西方的網格設計和黃金比。這些規矩讓閱讀變得條理清晰,而不是零零散散的。我的老師杉浦康平則提出了東方式的“網格設計”,我們要用網格建立一個系統,不同的網格內又有自己的創造和設計,有規矩又不局限於規矩。這樣的“網格”是隱藏於文本之間的,就像杉浦老師所說,你這本書要做得有規矩,但是不能被人們看到明顯的格子。標題、體例、注釋、圖解都在系統之中,雖然看不見“格子”,但是看起來怎麽就那麽舒服。

而“時間感”就是我提出的“書築”的概念。建築是容納人和物的容器,書是容納文本資訊的容器。當你建築房子的時候,如果它只是一個架子,它就只是一個“死”太空,但當人進來以後房子就變“活”了。當人在室內走動,就與太空產生了時間關係。一個好的建築設計師,會很好地把握一個人在房間裡流動的時間,如何停留,如何順勢看景,引導人們在流動中享受太空之美。書也一樣。

如果書只有封面,那它就是靜止的,而當有人翻開書,空白頁相當於走進玄關,圖畫和文字相當於看到客廳,從封面到環襯到目錄再到正文裡每一個局部,其實都是文字在隨著讀者的翻閱而流動,這就是“時間感”。書是太空的產物,在翻閱過程中產生了時間。

《書戲: 當代中國書籍設計40人》編著: 呂敬人 版本: 南方日報出版社 2007年

在書籍的舞台上出演一出出別具一格的書戲。

所以書籍設計不是排版,不是把文字扔進去,而是要掌握快慢的節奏,設計閱讀與人的時間關係,讓閱讀產生音樂感,導演一出“書戲”。做書就像演電影一樣,什麽時候開場,什麽時候黑幕,書名在黑幕中忽隱忽現,此時我是一名導演,我在引導讀者“入戲”。

《敬人書籍設計2號》,2002年5月。

新京報:感覺因為人的加入,書籍擁有了生命。

呂敬人:對,杉浦老師曾說,書不是一個靜止的物體,它是影響周遭環境的生命體。什麽是環境?人在環境中活動,書吸引著人去翻閱,我可能迅速得翻閱,像在屋子裡走一圈;我可能停在某一頁,像在書房喝了一杯咖啡。遇到空白,快速翻閱;遇到圖形,細細端詳,每一個局部都在製造節奏感。

呂敬人設計的《梅蘭芳》。

故紙溫暖

它是折射時代的一面鏡子

新京報:中國古代的書籍裝幀跟現代裝幀很不一樣,帶有濃厚的文人趣味,你對此怎麽看?

呂敬人:古代做一本書要耗費很長時間。一次印一兩百冊,而不是泛泛的幾萬冊。除了皇家、權貴、官府和有名的文人,沒多少人能投入那麽多成本刻製雕版。那時候文人對書的品位很高,中國漢字雕版至今依然被當做最精彩的藝術品之一。

古代書籍設計也在隨著技術的進步而改進,在數千年漫長的古籍創作中,它們經歷了簡策、卷軸、經折裝、蝴蝶裝、包背裝、線狀等形式。我認為中國古代書籍的創造力比今天都要強。你看它們的版式,字體的編排,字體灰度的掌握,比我們現在要講究得多。

古代裝幀:經折裝。

古代裝幀:旋風裝。

新京報:到民國時期書籍設計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呢?

呂敬人:因為辛亥革命後全盤西化,線裝書被取消了,豎排字改為橫排字,全面仿效西方的書籍製作。當時藝術創作氛圍很寬鬆,很多人到國外取經,大部分人去日本,少部分人到歐洲。民國的設計就是“拿來主義”,學到以後充分學習利用。當時湧現了一批裝幀家,比如魯迅、豐子愷、聞一多,他們博采眾長,極大豐富了書籍的設計語言。魯迅為自己的作品做了很多精彩的封面和插圖,代表設計有《呐喊》《彷徨》,都能找到學習的出處。

魯迅設計的《呐喊》封面,1926年。

新京報:新中國建立後的幾十年,書籍設計又發生很大變化,你說過這和經濟基礎有關。

呂敬人:當時經濟條件不好,做書籍設計是不可能的。有書讀已經是恩賜了。所以書做個封皮就行了,封底還是白底的,因為節省銅板和油墨。“文革”結束後,流行的設計就是俄羅斯的構成主義和裝飾主義,裝幀就是畫封面,插圖加文字,封面唯一,內文無須設計。苦難時期,有饅頭鹹菜就不錯了,只要溫飽,談不上美。現在人們條件好了,有精神追求了,就要求菜色新鮮,要求擺盤精致。人們在有意識地改變。所以說,裝幀設計是折射時代的一面鏡子。

新京報:對於目前的書籍裝幀,你有過許多批評。你認為現在情況有所好轉嗎?

呂敬人:最近二十年中國的書籍設計發生了很多改變。在保留前輩風格的同時,引進了現代設計意識,包括整體設計,風格也更為多元。除了市面上標準化的作品,也出現了不少帶有設計師個性的作品。

但中國的書籍設計整體上還是落後的,一在於設計理念,二在於投入的完整度,三在於工藝的細節,這些都存在問題。我們現在通過舉行書籍設計比賽、進行評選來做引導。但是由於分母太大,這點改變可能暫時還沒有明顯地體現。但是在一些獨立書店中已經有所體現了,它們不像大型書店一樣進行大批採購,老闆都是有品位的,採購的書不僅要內容好,還要有優雅的體態。

呂敬人設計《忘憂清樂集》草圖。

新京報:在上海舉辦書籍設計40年回顧展覽期間,你曾參加了一場討論亞洲書籍製作可能性的論壇。你認為存在一種統一的亞洲書籍設計的特徵嗎?

呂敬人:如果要歸納特徵,那還是要用到杉浦老師的觀點,“多主語”的亞洲。亞洲民族多,語言多,文化形式多,我的天啊,東方太豐富了。杉浦老師說萬物有靈,不能忽略任何一個。對每個國家的文化都要尊重。他提出了“噪音學說”,全世界充滿了“噪音”,因為所有主語一同發聲。杉浦老師的書也充滿了“噪音”,充滿了各個民族有聲有色的東西。

西方化的簡潔提倡高度的概念抽象,形成高度純淨的東西。杉浦老師不反對簡潔,但世界不能被簡潔統領。他說你的腳往地上一踩,會揚起千億灰塵,這些塵埃都是生靈。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當意識到這點後,你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單主語是不對的。

《敬人書語》   作者:呂敬人   版本:重慶大學出版社 2018年6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圖片由受訪者授權使用。作者:新京報記者 呂婉婷;編輯:李妍 西西。題圖素材來自《書藝問道》(作者:呂敬人)內頁。未經新京報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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