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真好
2019年3月2日，武磊憑借出色的跑位意識，撕破對手防線，打入了中國球員在世界頂級足球聯賽西甲中的第一粒進球。
這一粒進球，讓國內億萬球迷為之沸騰。有人說，很大程度上，出生於1991年的武磊改變了中國足球的影響力。
追根溯源，球迷們為武磊喝彩的同時，很自然地會想到在他背後、默默耕耘數十年的老師傅、中國足球教父——徐根寶。
現年75歲的徐根寶經歷過中國足球最好的時代，擔任過國足隊長、國家隊教練，是唯一一位率領兩支球隊取得中國足球甲A聯賽冠軍的教練。
但從另一方面看，徐根寶所做的一切令人心生敬佩，卻又帶著無法抹掉的悲劇色彩：身處一個頹敗、頻嘗敗績的足球環境中，他也無法像自己希望的那樣，掌控足球的命運。
徐根寶對此心知肚明，卻不以為意。在中國足球界摸爬滾打近60年，即便滿身爭議，他依舊對自己信奉的道路從不懷疑。
從某種意義上講，讀懂了徐根寶，也就讀懂了中國足球。
1992年，以國足隊長身份退役多年的徐根寶，通過公開競聘的方式，坐上了中國男足主教練的位子。
走馬上任之初，等待他的是巨大的驚喜。在那年奧運預選賽中，國奧隊表現神勇，一路殺進6強。決賽圈更是四戰三勝，最後一場對韓國，打平即可出線。
意氣風發的徐根寶在媒體面前放下豪言：“橫下一條心，一定要出線。”
1月29日，最後一場比賽開場前，央視足球解說員宋世雄衝到更衣室裡告訴徐根寶：“鄧小平會看這場比賽，一定要爭氣啊。”
此前鮮有驚豔表現的國足，立刻成為了全國關注的對象，連新聞聯播都給比賽直播讓路。
命懸一線，所有壓力撲向了徐根寶和他手下的11名球員。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剛剛開場，中國國奧遭遇了歷史上最為黑色的9分鐘，韓國隊三次進攻均得手。即便郝海東扳回一球，比分最終還是定格在了1:3，國奧輸了。
直到27年後接受《捨得智慧講堂》的採訪，徐根寶仍然對那三個球記憶猶新：“第一個是遠射，第二個是小范的點球，第三個還是遠射。我就是沒有出線的命數吧。”
球隊失利，剛剛上任的徐根寶面對的是鋪天蓋地的謾罵，“寄繩子的，寄刀片的，寄啥的都有”。
那時距離中國春節沒幾天，徐根寶跟球員在新加坡轉機，一群大老爺們兒在機場逡巡不前，廣播叫了幾次才把他們喊上了飛機。別人心裡都揣著回家過年的喜慶，只有他們連家都不敢回。
一場輸球，讓徐根寶從出發前的英雄，變成了“草包”。
回溯徐根寶過往的人生，這樣的失敗他極少遇到。
他1944年出生在老上海的弄堂裡。數十年的時光，他從巷子裡踢野球的孩子，成長為上海預備隊裡的年輕球員，後來到南京軍區體工隊的擔任主力後衛。
球風凶狠、防守積極，爆發力強，徐根寶一路逆襲，最終成長為國足隊長，在國際大賽上立下赫赫戰功。
甚至在巔峰時期，他還受到過周恩來總理的接見。
即便在1976年退役，徐根寶仍舊是活躍在足球場邊最辛勤的教練，在北京體育館足球隊帶出了後來的國足主教練高洪波，在聯賽中帶出了亞洲足球先生范志毅。
但作為球員和明星教練的光輝履歷未能讓他逃脫輸球命運的苛責。“出線就是天堂，不出線就是地獄”的足球環境下，輸球的徐根寶從主教練位置上被撤下，淪為國足洋教練的助理。
此後一年的時間，換帥未能拯救國足，綠茵場上頻繁輸球讓中國足球開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職業化改革，用市場競爭的方式，激勵球員進步。
也是從那時起，徐根寶開始意識到，回歸俱樂部，回歸到那些真正熱愛足球的人，才是改變中國足球的關鍵。
1994年，中國職業足球甲A聯賽開幕，即便沒有像如今中超這樣擁有大牌外援、外教，但想要拿下聯賽冠軍也絕非易事。
在那個大部分中國足球場草皮還坑坑窪窪的年代，想要打出流暢的傳控進攻無異於癡人說夢。但徐根寶卻以上海人獨有的精明，創造性的研發了“搶逼圍”戰術。
暴風驟雨式的瘋狂逼搶，拿到球後快速反擊高效又實用。這種強悍、務實的球風在某種程度上也契合了徐根寶的性格。
初入中國職業足壇，徐根寶脾氣火爆，強勢，甚至帶有強烈的侵略性。
即便身為站在球場邊的教練，他依舊殺氣十足，號令足以穿透球迷嘈雜的助威聲，直抵對方禁區本隊前鋒的耳朵裡。
球隊輸球之際，他當著媒體的面打了自己一名球員兩記耳光，並衝著試圖勸阻的工作人員怒吼：“我就是當眾揍他，你們攔什麽？不打他們腦子裡記得住嗎？”
在球員陷入賽場爭執中，他會直接衝入場內掌摑球員，嚴厲訓話，全體剃頭以示懲戒。
為此很多媒體給他帶上“鐵血教頭”、“魔鬼教練”的稱號。
徐根寶如此強硬的姿態與他出身軍隊密不可分。早年在部隊踢球的經歷，讓他很早就養成軍事化管理風格：“我覺得俱樂部就是軍隊，你想要出成績，那就必須把俱樂部當作軍隊。”
即便偶有質疑，但徐根寶的確在中國職業化足球的路上，生生趟出了一條血路。
1995年，中超聯賽開賽的第二年，他帶領上海申花成功拿下冠軍，時任上海副市長緊緊握住他的雙手說：“申花隊奪冠使上海人民非常滿意。足球改革是上海改革開放的一部分，也是龍頭”。
3年後，他輾轉王健林坐陣的大連萬達，執掌帥印後，萬達聯賽問鼎，市長親自現身機場組織歡迎儀式，安排球隊與大巴車從鬧市穿行，接受市民的歡呼喝彩。
徐根寶也成為了中國足球聯賽裡，唯一一個帶領兩支球隊奪冠的金牌教練，一時風光無兩。既榮譽滿身，也收獲了可觀的物質財富。
但1997年率領乙級球隊廣州松日拿到中超入場券時，採訪中的一句話卻讓徐根寶陷入極大爭議。
聯賽的最後一輪，廣州松日落後衝超對手河南建業2分。想要晉級成功，他的球隊不僅需要拿下對手，更需要死敵河南建業在最後一場比賽中不能取勝。
在上海市體委的動員之下，徐根寶的家鄉球隊上海豫園在本已無欲無求的比賽中，生生逼平河南建業。徐根寶的球隊憑借淨勝球優勢，驚險晉級成功。
在萬人雷動的松日主場，面對無數支錄音筆和攝影機鏡頭，徐根寶抖動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令人心生遐想並引發巨大爭議的話：“謝天、謝地、謝人。”
此後十年，每當徐根寶來到建業主場，質疑他暗箱操作的球迷仍會掛出血腥的橫幅，有情緒衝動的球迷用A4紙列印徐根寶“遺像”，還有人擺上香爐，燒起紙錢。
時至今日，徐根寶並不為當年死裡逃學生後的真情流露感到後悔，甚至在多個場合他舊話重提。
所謂“謝人”主要是感謝上海豫園堅持公平競賽、認真對待比賽的精神。但利益受損的球迷至今堅定地認為，徐根寶的“謝人”另有所指。
紛紛擾擾多少歲月後，人們難以從過去的點滴細節中，窺探事情的真相。但徐根寶的名字，卻伴隨著一次次綠茵場上的奇跡，在中國大地上傳開。
2001年，一切關於足球場上的喧囂都停止了。中國人沉浸在了一種幸福的狂歡中。
短短半年，中國發生了三件震撼人心的大事。7月份，中國獲得2008年奧運會主辦權；12月份，中國加入WTO；另一件事，國足打進了世界杯。
當年10月7日的沈陽五裡河體育場，傳出了雄壯的國歌大合唱。國足以1:0的比分戰勝阿曼，第一次打入世界杯決賽圈。
當現場主裁判吹響終場結束的哨音時，央視轉播的螢幕上打出5個打字：“我們出線了。”以特立獨行著稱的足協主席閻世鐸，滿懷激情地宣布：“中國足球從此站起來了！”
高興不過一年，在世界杯賽場上，中國隊連輸3場，被灌進9個進球。還未站穩的中國足球從此一蹶不振。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國足哀鴻遍野。
實際上，早在2001年，57歲的徐根寶就已經發現了中國足球問題所在，但同時他也深知，僅憑一己之力，他難以改變球場上假球、賭球、人才缺貨、明星球員啟動“大爺模式”的艱難處境。
一腔悲憤、徐根寶展現出了自己最後的一抹孤勇。
他從上海申花主教練的位置上卸下教鞭，作出了所有人難以理解的決定——前往與世隔絕的崇明島，培養一批平均年齡10歲的孩子。
彼時的上海崇明島一片荒蕪，即便從上海市區前往仍需要靠船擺渡。耗費畢生積蓄，背負兩千多萬的貸款，所有人不明白徐根寶的孤注一擲究竟意義何在。
相較於親朋好友的擔心，徐根寶卻將注意力放在了2000多個報名根寶訓練基地的孩子身上。在他眼中，相比於真金白銀，精心挑選的97個孩子，才是自己未來真正的財富。
像征戰沙場的殺罰懲戮一樣，即便退出賽場，他仍舊放出狠話：“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從上海灘一呼百應的城市英雄，到登島後不得不遠離聚光燈的冷清和寂寞。心態落差並非徐根寶面臨的最大難題，更為艱難的是如何維持訓練中心的正常運營。
小球員的成才需要時間，成為萬眾矚目、身價億萬的足球明星之前，這是一門隻賠不賺的生意。不僅無法帶來任何收益，他還要支付200人輔助團隊的開銷和工資。
為了生存，曾經不可一世的徐根寶，也極盡克制地展現了自己溫和謙遜的一面。
“蒼蠅再小也是肉”，為了創造收益，徐根寶在基地建立足球賓館，同時聯繫崇明旅遊局將基地設為景點，在景區門口低聲下氣的賣簽名足球。
即便年逾古稀，不喜待人接物的他仍舊要在賓館隨時候命，“我在賓館要陪吃、陪喝、陪照相，他們叫我‘三陪’。為了生存，你什麽事都要做”。
隨著時間的推移，徐根寶照進來的第一批小球員，逐漸釋放出驚人的力量。這支從小一起訓練，不斷磨合的球隊先是升入中甲聯賽，隨後拿下全運會冠軍。
即便在經營困難之際，徐根寶賣掉5名核心主力球員，球隊依舊憑借出色的人才儲備，在2012年衝上了中超聯賽。
十年磨一劍，徐根寶成了。從根寶基地裡走出的無數國家隊球員，將徐根寶的個人聲望推向了頂峰。
也是那時人們才明白，曾經快意恩仇的徐根寶下的是一盤“十年種樹，百年育人”的大棋。
2018年，以根寶訓練基地球員為基礎的上海上港隊，提前一輪拿下了被恆大壟斷7年的中超冠軍獎杯。
隊員、俱樂部工作人員沉浸在狂歡的海洋中時，現場球迷卻打出致敬徐根寶的橫幅：
“只因有你”。
目前的上海上港隊，是以2014年收購徐根寶球隊球員為基礎組建的，隊長王燊超、超級杯最佳球員顏駿凌、核心球員蔡慧康、呂文君，皆為徐根寶的得意弟子。
正如球迷所說，沒有徐根寶，就沒有上港隊的今天。
刀鋒出鞘，目前從根寶基地走出的國腳已經達到了12人，先後在中超注冊的球員則超過50人。中超年度頒獎禮上，他的三位弟子斬獲最佳。
當下，他最得意的弟子武磊在西甲賽場嶄露頭腳，學生張琳芃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師兄范志毅的衣缽，成為了國足最為核心的主力後衛。
從根寶基地裡走出來的中國球員，逐漸開始在世界聯賽中展現風采。
回轉身，榮譽加身的徐根寶，卻像當年率隊晉級時那樣備受指責：將孩子從小集中長期封閉訓練，與傳統的舉國體制模式並無本質差異，與職業足球發展規律背道而馳。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中國足球最缺乏人才的時候，徐根寶培養了中國足球最關鍵的一批人。僅從現實意義上講，根寶模式在當下足球環境中，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功。
徐根寶也因此被中國足協任命為男足全國青訓總監。
如今回看徐根寶模式的成功，它幾乎是中國足球歷史上的孤本。這其中既源自於徐根寶強硬的性格，也賴於他成與敗的跌宕經歷。
在關於生死命運的功過評價中，他的個人命運如同浮萍難以預測。
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專業足球到職業化改革，從繁榮到衰落，這其中的光榮與冤罪殺機，讚美與咒罵，堅守與迷茫，徐根寶深知其味。
在徐根寶長達一生的足球夢想中，他像中國足球一樣，不斷失敗，但從不言敗，在咒罵聲中艱難前行，在風浪中臥薪嘗膽。
從1992到2019，27年，無數個輪回。回首過往，他曾踏遍一片荒廢的綠茵場，幾乎無路可走。但最終仍舊憑借飽滿的熱情、硬派的作風，愣是踉踉蹌蹌地趟出一條路來。
2019年3月，在接受《捨得智慧講堂》採訪時，面對當下的足球環境，他一臉堅毅地說：
“捨得捨得，舍不一定得，各個國家都在舍。如果舍是為得，那動機不純。”
一語中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樣的精神概括了徐根寶的一生。從執掌帥印，到組建青訓，他幾乎從未想過能夠為中國足球帶來質的提升。
近20年的勤勤懇懇，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讓中國足球在一片廢墟中，看到一點點微弱的光。
當微光照亮微光、微光聚集微光，所有人一起努力，這種光能把壓榨的陰霾照亮，把中國足球的未來照亮。
部分資料來源：
捨得智慧講堂：《徐根寶：足球，我沒法解釋》
智族GQ：《教練徐根寶》
南方人物周刊：《徐根寶 足球與時代》
圖片來源：
網絡、捨得智慧講堂、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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