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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新疆阿勒泰:救援隊出發的第3天,9個人同時消失

天才捕手發布的是口述真實故事

【陳拙老友記】系列是陳拙和他的朋友們

基於真實經歷進行的記錄式寫作

以達到給人生續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陳拙。

美國有個小夥,大學畢業後就離家出走了,他換掉自己的姓名,燒掉現金,放棄了車子和大部分財產。跑進荒野,一心要過原始生活。

他覺得,人在自然的環境裡,才是完整的。

但自然賦予他的結局很殘酷,小夥在荒野中活活餓死。

今天的故事裡,也有個跑進荒野的“大神”,他的想法和上面說的那個美國小夥很像。他對戶外探險到了狂熱的程度,在他眼裡,拖著傷腿獨自穿越無人區,是一種浪漫。

這次,他又選定了一條極有難度的線路。但留下一張照片後,“大神”消失了。

十幾天后,一支救援隊沿著“大神”的路線出發,他們要親自到“大神”的目的地看一看。

事件名稱:消失的大神

事件編號:老友記09

親歷者:胡鋒

事件時間:2013年6月

記錄時間:2018年12月

消失的大神

呂程/文

救援隊的後方聯絡人捧著手機,螢幕上的數字跳了一下。

時間又過去了一分鐘。

他在等一個衛星電話。

幾天來,每次電話響起,聯絡人心裡都會“咯噔”一下,接著陷入巨大的失望。

那串熟悉的號碼始終沒有出現。

“人沒救出來,救援隊怎麽也失聯了?揪心啊!”

“這夥人的組合最強,裝備最牛,一定會沒事的。”

戶外論壇裡,網友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聯絡人傳來的最新消息。

2013年7月4日,“雪峰救援隊”出發的第3天,9名救援隊員,同時消失在了新疆阿勒泰無人區的荒野之中。

“江磊……江磊……”,馬背上的擴音喇叭,一遍遍召喚著失蹤者的名字。

跋涉在無人區,“雪峰救援隊”領隊胡鋒的視線裡,只有一棵接一棵的樹。

這裡的一切都那麽單調,9名救援隊員一遍又一遍地跨過橫木,撥開枝杈,解開被掛住的物品,疲憊地向無人區深處前進,沒人有心情說話。

大家不時稍稍散開,撥開草叢,查看石頭背後,尋找著江磊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

隊伍在一處河岔口停了下來。

胡鋒手裡捏著張照片,他抬頭四下看了看,視線又落回照片。

照片的拍攝地點,正是胡鋒此刻所在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水位比照片裡上漲了將近半米。岸邊的石灘被河水淹沒,草地變成了一片泥沼。

浪頭翻滾的巨大聲響在河谷間來回衝撞,隊員們不得不靠著喊話交流。

胡鋒手上的照片,是江磊發布的最後一條消息。從這裡往前,救援隊將踏入未知的迷霧。

胡鋒個頭不高,但很壯實。他經營著一家戶外俱樂部,收益可觀。除了救援行動隊的隊長頭銜,戶外圈裡的人提起胡鋒,總會說一句,“老胡牛啊,組織徒步活動,一夏天賺好幾萬。”

當領隊、搞救援,胡鋒有四年戶外探險經驗,但他從不冒險。

站在河岸邊眺望,親身參與的救援案例從胡鋒眼前一一閃過。他發覺,幾乎每個探險者都為出發找了無數的理由,卻很少有人考慮動身的結果。

探險和冒險,在胡鋒這裡,是兩回事。

而對江磊來說,“冒險”意味著樂趣。

四年前在新疆夏特古道,江磊第一次重裝獨行。

他沿著山坡小道,走到一處在地圖上標注為隘口的地方,卻發現一塊近乎垂直的峭壁橫在了自己的面前。

和胡鋒的謹慎風格相反,江磊沒有繞路,他踩著突起的石頭往下爬。

他死死扣著岩石的縫隙,試探性地伸腿去夠。離地面還有三米的時候,峭壁上再也沒有讓他落腳的石頭了。

頭頂是令人眩目的峭壁,江磊整個人卡在了半空。光滑的峭壁沒有任何遮擋。江磊跌向谷底,在支棱著碎石的地上,翻滾了好幾米才停住。

他扭傷了左腳,卻帶著傷走完了剩下的40多公里。

胡鋒從江磊的帖子中讀到過這段經歷,他發現,比起潛伏的危險,江磊永遠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望著眼前湍急的河水,胡鋒突然有些後怕:江磊會像四年前一樣,強行通過嗎?

無人區深處的白湖,是江磊的目的地。現在,也是胡鋒的了。

胡鋒將照片揣回口袋,拉上衝鋒衣的拉鎖,衣領和墨鏡又遮住了他的臉。

這是救援隊第二次站在河岸上了。幾天前,胡鋒和隊員們曾被這條凶猛的河水攔截。

繞路之後,重新返回這裡,胡鋒多了兩樣前往白湖的籌碼:槍和向導。

槍是用來對付熊的。

從喀納斯湖前往白湖,要經過一條50多公里的山谷。喀納斯流傳著很多關於熊的故事。幾年前一個驢友失蹤,被發現時,離常規徒步線路不到兩公里,屍骨已經被野獸撕咬得一塌糊塗。

論壇裡有驢友在這裡和熊正面遭遇過。

當時他距離一頭受傷的熊不到30米,有獵人向導在身旁幫助,他才脫險。每當別人稱讚他的壯舉時,他更多的是後怕。

同樣讓他感到害怕的,還有論壇裡那些對白湖線路躍躍欲試的驢友。這其中,就包括江磊。

江磊質疑,在夜晚點篝火避免熊靠近的做法,對環境的破壞太大。他認為熊不會主動攻擊人,行走時多製造些動靜,可以讓熊早點察覺並遠離;夜裡把食物吊在熊夠不到的樹上,避免熊為了偷吃而靠近,做到這些就足夠了。

但回想起熊的吼叫聲,在山谷中全身而退的驢友越發覺得,那些沒有發生的危險,不過是僥幸。

胡鋒不允許把整個救援隊的安危寄托在僥幸上。

他在心裡掂量過,因為最近周邊地區發生了一起衝突,這個節骨眼兒,警察上下對於動槍肯定慎之又慎。

他找到江磊的姐姐,由她出面申請配槍協助救援,這才有了現在同行的兩名持槍武警。

救援隊還找來了牧仁做向導,他的父親曾經帶著論壇裡那位遭遇熊的驢友逃學生,牧仁自己也是經驗豐富的獵人。

他皮膚黝黑、高顴骨深眼窩,村子裡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白湖的脾氣。以前沒有收槍的時候,他一進山就是幾個月,脾氣也越來越像山野。

江磊失蹤的消息早就在村子裡傳開了,為了發動當地牧民,家屬提供了豐厚的報酬。拿錢,找人,當年牧仁的父親帶驢友進山,也收過些車馬費。

可救援隊是公益性質的,救援活動沒有報酬。牧仁想了一下,答應了。

有些人領了錢之後,就坐在氈房裡喝茶。“都是騙家屬錢的。”牧仁用不太標準的漢語緩緩對胡鋒說。

他叫上自家的兩個兄弟,從鄉裡給救援隊牽來9匹體格精壯的蒙古馬。

每個人都帶上了養蜂人用的頭罩,以抵禦河谷中密集的蚊子。遠看這一行人,就像武俠片裡,在山間行走的大俠。

胡鋒留意到,路旁的樹枝上系著兩指寬的布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江磊”。這表示已經有牧民到過這裡,但是沒有發現江磊的痕跡。

漸漸地,布條也從隊員們的視線裡消失了。

救援隊進入了真正的無人區。

比起那些只在電視螢幕上出現的探險家,對於很多驢友來說,江磊是離他們最近的探險傳奇。

江磊生活在上海,30歲出頭,在一家國際知名的GPS公司工作。論壇裡的人大多拜讀過江磊的活動記錄帖。

除了拖著傷退獨自走完險峻的夏特古道,他還用21.5小時,走完了別人72小時才能走完的陝西秦嶺太白線路。他劃皮艇橫渡過太湖,自己鼓搗衛星地圖。驢友們給他留言,“每年都看著磊哥玩新東西”。

這次,江磊的目標是穿越白湖。

展開中國地圖,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區的喀納斯湖上遊,就是江磊要前往的白湖。那裡也叫“阿克庫勒湖”,就位於中國“大公雞”的尾巴尖兒附近。

這片無人區在江磊心底埋了很多年。他不止一次在帖子裡表露過對那裡的向往。作為一個狂熱的探險愛好者,親自走過地圖上那些細小的褶皺,總讓他感到興奮。

但在他之前,成功穿越白湖的案例,只有一個。

和江磊一起參加過戶外活動的人曾說:“江磊這人,體力和能力沒得說;但玩戶外,人有點過於自信了。”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江磊此行制定的路線遠超常人的承受力。沒有向導、沒有後援,要孤身一人在無人區行走8天,距離超過150公里。

出發那天,他帶著一張注滿俄文的等高線地形圖,背著一隻黃黑相間的60升登山包。

剛到禾木村,當地人就告訴他,去年冬天這裡遭遇了雪災。他手中的俄文地圖示注了一些在7到9月份可以通行的山間馬道。

眼下,這些路線很可能消失在融化的雪水之下。

當他到達禾木河與買蓋提河的交匯處時,猜測應驗了。浪頭粗暴地衝刷著河岸,巨大的聲響在耳邊炸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味。

江磊拿出手機,看到還有信號,他拍了張河水的照片發到論壇群裡。

江磊當時發布在論壇裡的照片

“哇,實時播報啊。”網友們熱鬧地評論著。按照慣例,從這種級別的活動回來,江磊會開一個看片會,展示路上的景色。

但此時此刻,江磊想按照原定路線過河,幾乎沒有可能。

圍觀江磊的網友越聚越多,但這張照片發布之後,他的帖子再沒更新過。

13天后,一條微博的出現讓論壇炸了鍋:“6月8日,我表哥江磊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新疆,進入阿爾泰山徒步旅行。他訂的是19日的機票返回上海,但至今未歸。他和家人最後一次聯繫是6月10日,在禾木。希望知情人提供線索。”

在烏魯木齊,“雪峰救援隊”正密切關注著這條微博。

多數時候,救援隊獲得的求救資訊來自內部。所有進山徒步的驢友,出發之前都要給救援隊發個消息備案,事後再報個平安。在預定出山的時間,救援隊如果沒有收到消息,就會進山找人。

胡鋒接起電話,他眉頭緊鎖,聽著聽筒那頭,聯絡人搜集到的救援資訊。微信的消息視窗不斷彈出提醒,胡鋒掃了一眼,是救援隊的兄弟們招呼他收拾裝備。

救援隊沒有馬上動身,之前他們遇到過不少這樣的案例。集結隊伍趕到當地,驢友剛好自己走出來。

江磊很可能是在路上耽擱了。

胡鋒決定先收集資訊,展開研判工作。他翻出江磊一個多月前在論壇上發布的召集帖,當時江磊想組建一支隊伍,但出發前,報名的十個人全放了鴿子。

白湖這種高難度的無人區徒步線路,難以預計的狀況太多,每一種都可能喪命。江磊在論壇裡拋下一句,“等我回來舉報鴿子”,獨自登上了飛機。

江磊的自信來源於手中一份白湖地區1:100000的等高線地形圖。這是十分稀罕的物件,因為論精確程度,屬於國家保密級別。

江磊發布在論壇裡的1:50000等高線地形圖樣例

地圖一向是江磊的專長。他在論壇裡“封神”的帖子,就是專門傳授如何製作和使用地形圖。

他提到,建國初期蘇聯專家參與過中國的測繪工作。蘇聯解體後,數以噸計的機密檔案流傳了出來,其中就包括中俄邊境地區的地形圖。

江磊手上的,就是當中的一份。

救援隊隨即得出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判斷:江磊迷路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而此時,距離江磊預定走出無人區的時間,已經過去了7天;距離他最後一次與外界聯繫,已經過去了16天。

救援隊一邊分析,一邊加緊與當地警方聯繫。作為一支民間公益救援隊,他們和警方的關係總是很微妙。救援工作能否順利開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地警方的態度。

下了車,救援隊沒有等到警方接應的人。沒人過問他們的行程、計劃、人員裝備,也沒人招呼他們吃飯住宿。胡鋒帶著哥幾個,住進了當地的青年旅舍。

第二天,警方的回應來了:一張進山證。

拿著那張進山證,胡鋒一行人循著江磊的路線出發了。

跨過洶湧的河水,胡鋒帶領著救援隊朝江磊的目的地繼續前進。

人類活動區域和無人區之間,沒有一塊“禁止入內”的牌子,或一道籬網,但胡鋒能輕易覺察到,一種舒適感正從自己身上被一寸寸剝離。

那是慢慢遠離人類社會的信號。

如果要找出一樣最能反應這種變化的事物,大概是路。

開闊的草地上,路是一條窄窄的,草色稍淺的線。可能不是直的,但一定是最合理的。它避開了鼠洞和亂石,馬可以沿著它小跑。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條線不見了,眼前只有密不透風的樹林。

牧仁拿著斧子,和他的兩個兄弟並列走在前面。一邊交流著資訊,一邊用手裡的斧子劈砍礙事的枝乾,給隊伍辟開一條臨時的路。

斧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在牧仁的手裡,砍倒碗口粗的樹,只要兩三下。

胡鋒後來注意到,結束了一天的行程,牧仁總會在營地的篝火前低頭磨上一會兒斧子。跟吃飯睡覺一樣,這是他日常的一部分。

突然,一個隊員撥開草叢,跑到胡鋒跟前,扯住他的胳膊叫他過去。隊員們停止了交流,牧仁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胡鋒眼前的一坨糞便,是進入無人區以來,救援隊第一次看到“人”的痕跡。

“這是江磊留下的?”

“江磊要是到過這兒,怎麽也得是十幾、二十天前的事了,這看著不太像。”

隊員們紛紛湊上來,伸長脖子打量。他們感覺,自己似乎離江磊近了一點。

對於這些成天在戶外爬高走低的人來說,辨別一坨糞便的主人,並不是難事。熊的糞便通常摻雜著一些殘骨,狼的糞便要小一些。而眼前這一坨,只能是人的。

“應該不是江磊的。”胡鋒的一句話讓氣氛又凝固了。

熟悉江磊的人都知道,他在野外一直嚴格執行“LNT法則”,之前在論壇裡和驢友爭執,也是因為這個。

這套法則要求,人類把對野外環境的衝擊降到最低,糞便必須掩埋處理。

胡鋒想和後方聯絡人溝通一下這個發現,他從包裡翻出衛星電話,按下按鍵——沒有反應!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手指又在按鍵上慌亂地按了一通,還是沒有顯示。

衛星電話沒有開關保護,在行囊裡顛簸了一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機,電已經耗光了。

胡鋒一把抓過背包,充電寶,充電線挨個試,甚至剝出線纜中的金屬絲,嘗試和衛星電話連接。沒有一樣管用。

一個兩難的情況擺在了所有人面前:是原路返回還是繼續往前?

在沒有聯絡工具的情況下,繼續深入實在冒險。但原路返回給衛星電話充電,必然會耽誤寶貴的救援時間。

無人區沒有小事,任何細節都可能是改變命運的伏筆。

胡鋒雙唇緊閉,額頭上殷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朝林子的深處瞟了一眼,轉過身,看向其他隊員。

大家正不約而同地看著他。

繼江磊失蹤後,救援隊也失聯了。

2013年7月6日,救援隊失聯的第5天,後方聯絡人向外界公布了消息。

距離救援隊預定的出山日期,還有1天。

論壇裡彌漫著焦慮的情緒,各種猜測、建議混雜在祝福和祈禱之中,“希望江磊和搜救隊早日走出困境”、“有可能是找到江磊了,所以走不快,延誤行程了”。

沒電的衛星電話被胡鋒收進包裡,在原路返回和繼續往前之間,救援隊選擇了後者。

一行9人正對著攔路的河水發愁。大家拽緊了韁繩,沉默地注視著翻著白沫的河面。

牧仁手裡的韁繩一松一緊,馬兒踏進水裡。這裡的馬每年要經歷數次轉場,途中要淌過大大小小的河。論過河的經驗,它們老道得很。

烏黑的蹄子埋進水裡,一搖一晃間,水面沒過了大半截馬腿。

牧仁緊攥著韁繩,強硬的力道使馬頭微微側向上遊。馬兒的鼻孔急促地翕動著,馬蹄入水的動作,卻不慌不忙。

一腳深一腳淺,牧仁的肩膀隨著馬蹄不住地伏動,他半弓著腰,壓低重心,手上又加了一把勁兒,不時調整著自己的身體,傾到一個方向。

水勢讓人心驚肉跳,牧仁卻面色如常,穩穩當當地過了河。

身後的一名隊員就沒那麽輕鬆了,他的馬早上受了傷,腿上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傷口。

隊員夾了一下馬肚子催它入水,馬兒站在岸邊一動不動。隊員勻出一隻手,在馬的脖子上輕輕拍了拍,終於,馬兒緩緩將前蹄扎入水裡。

馬身劇烈地晃動著,水線漫過傷口的時候,能感覺到馬身明顯地縮進了一下。

不知道刺骨的河水第幾次舔過馬兒的傷口,忽然,馬的身子猛地向一旁倒去,來不及反應,隊員也跟著一頭栽進了水裡。

一陣暈頭轉向之後,隊員循著一絲光影,努力將頭伸出水面。他的雙手胡亂地在水中抓撓,水流從指縫間穿過。凶猛的河水撞擊著他的身體,他的嘴巴張得老大,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水不深,隻到大腿根,他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河面無遮無攔,隊員被流水裹挾著,在眾人的視線裡迅速縮成了一團黑影。

幾乎在隊員落水的一瞬間,隊伍最後的向導狠命扯過韁繩,調轉馬頭,馬蹄和浪頭一同發著狠向下遊狂奔。水花混著馬蹄帶起的碎石向四周迸濺。

幾十米後,馬蹄超過了浪頭,牧仁猛地收緊一側的韁繩,馬頭扭向一邊,橫在了河中央,一人一馬,正正截住了水面。

遠處的大隊伍爆發出一陣驚呼。

隊員被水流拖拽著掉向下遊,慌亂中,他扯到了一根繩,隨即借力挺身,從水中站了起來。之後才發現,手裡拉著的是獵人的馬肚帶。

強行渡河讓救援隊筋疲力盡,胡鋒招呼驚魂未定的隊員們在岸邊點起火堆,大家一邊烘乾浸濕的衣襪,一邊整理散亂的行李。帳篷的支杆被水衝走了,武警的槍也進了水。

胡鋒無暇顧及身後亂糟糟的一切,他靜靜地坐在一旁,盯著地圖出神。

胡鋒擔心的是,江磊計劃的路線裡,也要過這條河。但他沒有馬,也沒有隊友。

離白湖越近,胡鋒心裡越不安。一周了,他沒發現江磊留下的一丁點兒蹤跡。

胡鋒迫不及待地想要到達白湖,他需要給這些天來,盤亙在腦海中的疑問一個答案。

江磊真的到過這裡嗎?

現在,這個答案就在眼前。

出發前,有人曾經向胡鋒描述過白湖的風光,“美到令人窒息”。

真的站到白湖畔,胡鋒覺得,除了景觀更原始,這裡和喀納斯胡售票開放的景區,沒什麽太大不同。

救援隊分成兩個小隊,胡鋒帶隊員沿著湖岸從路上搜索,牧仁和他的兄弟搜索湖面。

胡鋒一刻不停地走,從白湖的東岸到北岸,直到難以逾越的斷崖和巨石橫在眼前。

牧仁砍倒幾根枯木,修理整齊用繩子捆起來,幾分鐘就做好了一個木筏。撐著這個簡易木筏,在平整的白湖湖面上,看著天光一點點暗了下去。

牧仁撐著木筏在白湖上搜救

沒有腳印,沒有草被壓倒的地面,沒有橘色的皮筏,沒有掩埋的糞便。

白湖以它的方式,向胡鋒暗示:江磊從沒有到過這裡。

對胡鋒來說,任務已經結束。

看著隊員們從湖面和周邊的草叢裡陸續返回營地,胡鋒又想起了江磊。

那次江磊拖著傷腿獨自從夏特無人區走出來,並沒感覺到“什麽鼓足勇氣,咬緊牙關這些情緒”,他隻說自己是在“平和地感受大自然的殺機和生意”。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是江磊在那次驚險的夏特古道穿越中對自己心境的描述。評論裡,有人感受到了危險;有人覺得,這是屬於探險家的浪漫。

胡鋒完整地看過那篇帖子,他沒覺出什麽浪漫。隻覺得天色轉暗的時候,自己的肚子就開始火燒火燎,當務之急是抓兩隻魚當晚餐。

遠處,正在收起的捕魚粘網裡收獲頗豐。隊員們支起大鍋,魚湯佔滿了每個人的碗。牧仁把魚肉往地席上一鋪,撒上了鹽和辣椒面。

天色還未大亮,湖面上吹來的風帶著水汽和涼意。胡鋒縮了縮脖子,把手抄進袖子裡。

收拾東西的時候,隊員們像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很清楚,到達白湖的只有他們,以後不可能再有隊伍深入到這裡。

而現在,他們要離開了。

江磊還活著嗎?

這樣的問題胡鋒並不陌生,畢竟很多時候,救援隊就是去抬屍體的。只是乾救援這麽多年,這是他第一次什麽也沒找到。

他覺得江磊很有可能還活著,但也清醒地知道,他很難再走出來了。

胡鋒最後望了一眼白湖,他知道,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裡都會是這個樣子。

一行人翻身上馬,胡鋒戴上墨鏡,吆喝著馬兒往前走。沒有人回頭。

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隻一路上不停重複著“江磊”的擴音器,再也沒有人打開。

回程的路線有兩條,牧仁給出的評價是:第一條,人有事馬沒事;第二條,馬有事人沒事。

荒野裡,每一個選擇都關乎著性命,有時是自己的,有時是同伴的。這一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了自己。連人帶馬,隊伍沿第二條路向達阪進發。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雪層上的冰殼承受不住壓力,馬陷入雪中。

大家把韁繩系在前一匹的馬尾上,牧仁牽著馬在最前面開路。隊員們把所有備用的衣物都拿出來,又卸下馬鞍墊鋪在馬的前方。

200米的距離,走了6個多小時。

漸漸地,積雪的深度超過了馬身。馬好像在雪中游泳一般,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過去8天裡,這些翻山過河任勞任怨的動物,此刻失去了最後一分掙扎的力氣,任人拉拽、抽打,怎麽也不肯往前挪動半步。

每次從雪裡拔出一條腿,馬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他們的肌肉因為發力繃緊成一個個小塊,鼻孔裡冒出沸騰般的白汽。

因為看不到地面,雪下的亂石劃破了馬腿,馬兒身後趟過的雪地裡,留下斑斑點點的血跡。

胡鋒的馬翻過達阪就倒在地上,怎麽也站不起來了。牧仁圍著那匹馬前後打量,和另外兩個向導合力按住它健壯的四肢,讓它側臥。一人用繩子套過左前蹄和右後蹄,一人在馬後方緊緊地拽著。

馬兒被綁住了,牧仁示意胡鋒按住馬頭,然後從腰間抽出了刀。

牧仁翻開馬的鼻孔,刀刃緊貼著手指一點點送了進去,刀尖剛沒入孔洞就利落地小幅度擺動了兩下,順著刀柄,殷紅的血淌了出來。

胡鋒不忍心看這場面,僵硬地背過身去。

牧仁松開繩子,剛剛倒在地上起不來的馬,掙了幾下,一翻身,又站了起來。

割完鼻息肉的馬

距離禾木村越來越近了,隨隊的武警拿著大功率對講機,每走一陣就試圖聯絡一次。

終於,救援隊發出的信號被後方接收到了:所有人員安全返回,沒有找到江磊。

胡鋒是在返回禾木村時,見到江磊父親的。和江磊神氣自信的樣子相反,父親的臉上,始終帶著凝重和遲緩。

胡鋒簡短地告知了結果,在老人的痛哭聲轉運站身離開。

後來再出任務,胡鋒都跟隊裡說,最好別讓家屬在現場。他喘不過氣。

胡鋒一回去就給自己俱樂部的所有衛星電話定製了外殼,“要亞克力的,給我包嚴實了!”那種外殼專門防止誤碰耗電。

他的小俱樂部總是熱熱鬧鬧的,白天來談生意的人一波接一波,晚上救援隊的老夥計們來了,大家就跑到樓頂的露台上燒烤。

想不起白湖什麽樣的時候,胡鋒會上論壇看看。

江磊的帖子裡,只剩幾個不相乾的人罵來罵去,之前關心這件事的人都不再發言了。

有一條評論說:“江磊出來後千萬不能來看這個帖,否則氣死。”看到這句時,胡鋒愣了很久。

那年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胡鋒又回過一次喀納斯。他專程去老鄉家,看望那匹陪他走了一路的馬。

老鄉向碧綠的山坡上一指:“它好著呢,山上吃草著呢!”胡鋒循著老鄉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馬孤零零地立在山野間。

江磊是個崇尚浪漫的人,他明白荒野的危險,但仍然選擇冒險,因為他覺得,那是在“平和地感受大自然的生意和殺機”。

相比之下,胡鋒進山的理由更直接也更實際:完成任務。

他是為了救一個人才出發,但他更要對身後的八個隊友負責。

這份責任需要他在面對岔路的時候小心判斷,有突發狀況的時候謹慎決策。承擔責任很難,但胡鋒享受那份完成任務之後的成就感。

最後,同樣的一條路線,江磊和胡鋒走出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江磊向往山野的神秘,現在,他成了神秘本身。

不知道這算不算江磊心目中,最浪漫的結果。

(文中人名、救援隊名稱系化名

圖片由事件當事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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