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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永基:民企是中國改革先鋒

應該全面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加快改革進程。只有這樣,中國的民營企業才能迎來發展的春天,中國經濟才能穩步發展

《財經》記者 馬國川 | 文 蘇琦 | 編輯

“目前從我接觸的民營企業來看,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壓力,形勢很嚴重,”四通控股董事長段永基說,“堅定民營經濟的信心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中國當代民營經濟發展史上,“中關村模式”佔有重要位置,而段永基則是“中關村模式”的代表人物。早在1984年他就“下海”和同事們一起創辦了四通公司,是中關村公認的“村長”,在民營企業家中享有很高聲望。

9月初,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這位72歲的企業家回顧了民營經濟的發展歷程。在他看來,民營經濟對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做出重要貢獻,私有製是創造財富的重要驅動力,產權制度是創造財富的關鍵驅動因素。

段永基認為,中國處在一個偉大的轉型過程中,民營企業一方面要為改革事業作出自己的貢獻,另一方面要高度重視核心技術的創新。作為一名企業家,段永基呼籲,“進一步解放思想,以實際行動駁斥各種謬論,切實推動改革。”

段永基說:“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這是完全正確的。現在應該全面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加快改革進程。只有這樣,中國的民營企業才能迎來發展的春天,中國經濟才能穩步發展。”

“知識是可以創造財富的”

《財經》:據我們所知,最早“下海”的是“文革”後返城的知青,政府為了減輕就業壓力,允許他們自謀出路。1984年又出現了在國有部門的正式員工“下海”、成立公司的現象,這是為什麽呢?

段永基:因為到1984年農村改革取得了成功,農村改革經驗引進城市,城市改革由此展開,流行的說法是“包字進城,一包就靈”。另外,當時有一本書《第三次浪潮》非常熱,它指出世界上出現了第三次技術革命,技術可以產生價值、創造財富,這給知識分子帶來了希望。在這種情況下,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民營企業。

《財經》:具體到您個人,為什麽有勇氣下海呢?當時您在什麽部門工作?

段永基:1967年我從清華大學畢業,被分配到航空部下屬的一個研究所工作,屬於真正的“鐵飯碗”。1984年,北京海澱區委書記賈春旺提出,動員一些知識分子辭去公職,不端鐵飯碗,隻端泥飯碗,辦公司試試看。我被動員辭去公職。當時不允許黨員辭職,如果硬要辭職就開除黨籍。賈春旺同志講了一句很著名的話:如果因為參加四通開除黨籍,到四通以後重新發展入黨,黨齡連續計算。

《財經》:在民營經濟發展史上,四通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公司。為什麽叫“四通”呢?

段永基:一個是取“四通八達”的意思,另一個和海澱區四季青鄉政府有關。當時我們這些辭去公職的科技人員沒有錢,政府也沒有一分錢投入,就向海澱區四季青鄉政府借了2萬塊錢,辦起了公司。鄉政府是有膽略,但是沒眼光,因為一年後讓我們還清了,所以沒有股份。當時只有集體所有製、全民所有製、私營個體,辦公司必須得掛靠。四通最早成立的時候就掛靠在四季青鄉政府。

《財經》:聯想公司也是1984年成立的。當時在中關村出現了一批公司,被稱為“中關村模式”。

段永基:民營經濟有三個模式:一個叫“蘇南模式”,一個叫“溫州模式”,第三個就是“中關村模式”。那時候民營企業蓬勃發展,似乎一夜之間,中關村就冒出來很多公司。中關村模式的誕生有兩個原因:一是允許個人脫離集體去創業,二是知識分子比較多。中關村的公司裡都是知識分子,許多人都受到了《第三次浪潮》的影響,當然也受到了濃厚的改革氛圍的鼓舞。

《財經》:對於民營企業來說,當時的社會氛圍怎麽樣?作為最早丟掉“鐵飯碗”的下海者,您當時有什麽樣的感受?

段永基:並不像現在人們想象的那樣順利,因為許多人的思想仍然被舊觀念束縛著,不承認私有製的合法性。一個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歷來就認為“無商不奸”,鄙夷商人;另一個是革命哲學的教育,認為資本是萬惡之源,資本家都是壞蛋。社會的普遍認識是,好人都是政府負責安排工作。

我們注冊公司的時候,北京就流行一個說法,只有“兩勞人員”辦公司。勞改釋放和勞教釋放這兩類人屬於壞人,政府不負責安排工作,他們沒有出路,只好去辦公司。所以我參加四通以後,兒子上學登記家長部門,我說別登記我,登記你媽媽部門。原來冷冷清清的中關村,突然出現那麽多公司,也遭到了非議。有輿論說,中關村是“騙子一條街”。海澱區政府反覆向媒體宣傳,中關村不是“騙子一條街”,是“有騙子的一條街”。

《財經》:在這種情況下,四通公司是怎樣發展起來的?

段永基:四通不像聯想,沒有國家科研院所做依托,上世紀80年代主要致力於辦公自動化產品的開發經營。我們這種企業沒有資格貸款,銀行不給貸款,沒有外匯和進出口權。不過一些國有企業、政府部門還是蠻開放的,最初我們跟國家科委借錢。後來業務發展了,就向中科院的“科海公司”借錢,再後來還向中信公司借過3000萬美元。

人的本質是某種精神、某種信念的載體,辦企業也是要有精神的,四通的精神支柱一條是創新開拓,一條是百折不撓。我們和美國、日本等國家的企業合資,引進管理經驗,實現了高速發展。上世紀80年代四通每年利潤增長300%,1986年成立了集團公司。直到90年代初期,四通集團收入雄踞中關村科技公司的榜首。一個大學畢業生第一個月工資,比工作幾十年的爸媽都多。我們用事實說明,知識是可以創造財富的。

“民營企業是改革的先鋒”

《財經》:在上世紀80年代,民營經濟一方面不斷發展壯大,另一方面又經常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打擊。例如典型的“傻子瓜子”事件,一個普通公民因為瓜子炒的好,多雇了一些人,就被視為“剝削分子”“投機倒把分子”。

段永基:假如沒有鄧小平說話,“傻子瓜子”恐怕早就完了。鄧小平講過三句非常有影響力的話,一個叫作“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二是“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第三個是對“傻子瓜子”事件的表態,“讓‘傻子瓜子’經營一段,怕什麽?傷害了社會主義嗎?”這三句話克服了好多政策障礙,更重要的是開啟民智,解放思想。這三句話蘊含著一個很深刻的道理,就是給每個人機會,允許社會成員自己去發財致富,這完全符合政治經濟學發展的規律。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第一章第一句話就說,什麽叫政治經濟學,國家管理的核心是什麽?就是給全社會公民以平等的發財機會。所以,小平同志那三句話從這個理論上、從思想上清除了障礙。特別是1992年的南巡講話,為中國改革指明了方向。

《財經》:1992年是中國的民營經濟發展的一個歷史節點,因為中共十四大承認了市場經濟的合法性,出現了下海創業潮。

段永基:此後民營經濟的壓力就少多了,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雖然四通公司因為不懂得現代的企業經營管理,後來走了下坡路,但是一大批民營企業誕生,也產生了一大批有影響力的企業家。民營經濟快速發展,在GDP中的份額越來越大,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推動了中國經濟高速增長。

《財經》:在這個過程中,民營經濟仍然不時遭到非議。特別是在2005年前後的改革大爭論中,關於私營企業“原罪”的議論一度盛行。作為企業家,您怎麽評論“民企原罪論”?

段永基:首先,原罪這個詞非常不準確,它出自於宗教,是與生俱來的罪。憑什麽說民營企業與生俱來就有罪?其次,非法獲得財富確實是罪,少數民營企業可能有,但不是所有民營企業都有,憑什麽認定所有民營企業在發展過程中都有問題?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說法是荒謬的。另外,一些民營企業違反當時不合理政策,這些政策後來成為改革對象。所以這些民營企業不但沒有罪,反而應該給予鼓勵。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民營企業是中國改革的先鋒。

舉個我的例子。1984年底,四通公司大概賺了100萬元,當時很多老專家寫信告我們有罪,最後查來查去,走私販私、倒賣外匯、倒賣物資都沒有,就說我們違反物價政策,要罰90多萬元。因為當時物價政策規定,進口商品只能加價20%,超過算違法。我和北京物價局局長爭論,這個規定本身就不合理。

《財經》:在爭論民營企業原罪論的時候,您曾擔任全國工商聯副主席。

段永基:工商聯一直堅決地支持、保護民營經濟發展:一是進行政策呼籲;二是促成了政策調整,例如2005年、2010年的兩個“非公經濟36條”,都是全國工商聯和社會各界共同推動的結果;三是法律保護。我曾被工商聯派去擔任中紀委特約監察員,當時給我的任務就是為民營企業說話。我給中紀委長官寫過一個報告,提出經濟犯罪和刑事犯罪有本質區別。刑事犯罪對社會有即時的危害,經濟犯罪沒有即時危害,所以對企業家涉嫌犯罪,應該學習香港,在沒有審判之前,建議不要采取抓捕措施,因為一旦被抓,民營企業停擺,就會造成社會失業,對國家也是損失。在工商聯的支持下,這個報告起了一定作用。

“推動改革是政府的當務之急”

《財經》:中國改革開放40年裡有一個奇怪現象,總是隔一段時間民營經濟就遭遇輿論的質疑,乃至攻擊。前一段就有“民企退場論”等說法。這是為什麽?

段永基:因為對民營經濟仍然有很多認識上的障礙,沒有得到徹底清理,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對私有製的看法。不管從政治經濟學的理論來看,還是從人類5000年的歷史來看,或是從過去100年以蘇聯為首的大規模的公有製實驗結果來看,私有製是創造財富的最好驅動力,產權制度是創造財富的最關鍵驅動力。但因為人的稟賦不同,私有製容易造成社會不公,這一點正好觸犯了崇尚“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傳統文化。

為了避免貧富分化懸殊,政府應該通過社保、稅收等政策進行調節。但因為中國是從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轉軌國家,系統性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因此在解決貧富分化問題上跟不上。對於通過少量財富就能夠暴富的現象,沒有通過政策及時進行調節,也造成了對私有製的戒心和偏見。從發達國家的經驗看,我們完全可以既保護私有產權,保證經濟發展的活力和動力,又通過各種政策進行調節,來解決貧富分化問題。

《財經》:前不久還有人說,共產黨的目標是消滅私有製,也產生了極大的社會震動,這個說法的片面性何在?

段永基:《共產黨宣言》裡確實是這樣說的,但那是終極目標,絕非現實需要。如果現在就消滅私有製,將對中國經濟造成難以挽回的傷害。目前從我接觸的民營企業看,面臨各種壓力,形勢很嚴重。堅定民營經濟的信心是個很大問題。今年以來,中央頒布了保護私有產權、支持鼓勵企業家等檔案,都很有現實意義。關鍵在於進一步解放思想,以實際行動駁斥各種謬論,切實推動改革。

《財經》:改革開放40年以來,民營經濟突破各種困難,自身得到發展壯大,成為中國經濟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展望未來,您對民營企業有什麽希望?

段永基:民營企業必須認識到,中國處在一個偉大的轉型過程中,從計劃經濟體制向一個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轉型還沒有結束。民營企業除了在技術創新、產品創新、商業模式創新方面作貢獻,也要對改革事業、開放事業作出自己的貢獻,勇為改革添動力。因為營商環境不好的話,企業也發展不了。改革不到位,沒有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就不可能有民營企業發展的良好生態環境。

其次,民營企業要高度重視核心技術的創新,尤其是原創技術的創新。現在浮躁和浮誇之風盛行,從企業、科研機構蔓延到高校,令人擔憂。要在原創技術上創新,一定要克服各種浮躁和浮誇,不被別人發財致富所誘惑,目光短淺地追求短期效益。同時也要經受得住各種磨難,特別是在現階段,全社會的知識產權意識還沒有完全建立,產權保護制度還不完善,創新的知識產權可能會受到來自各個方面的侵蝕。所以必須在原創技術創新方面投入更多的決心和資源,才有可能成功。

《財經》:您提到的推動改革和保護知識產權問題,其實都是政府應該做的。

段永基:保護產權是政府應盡的責任。產權制度是人們創新、創業、創造財富的最重要的推動力,政府必須完善各種制度,建立法治,提供強有力的產權保護,才能安定人心。

推動改革是政府的當務之急,重中之重是通過改革建立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商品的生產銷售等市場化之外,資源配置也要市場化。如果資源配置不市場化,就不可能是完善的市場體制。比如香港曾有個著名的百富勤公司,後來破產了,因為它買了蘇哈托兒媳婦掌握的計程車牌照。這是典型的權貴配置資源。後來蘇哈托下台,百富勤公司失去了計程車牌照,虧損破產。這件事說明,如果資源不是由市場來配置,而是由權力來分配,就不是真正的市場經濟。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這是完全正確的。現在應該全面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加快改革進程。只有這樣,中國的民營企業才能迎來發展的春天,中國經濟才能穩步發展。

(本文首刊於2018年10月1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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