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來的時候，我們這些文藝青年，都要再看一遍《立春》。片子一開場，我會很自然地同聲背出顧雯麗，喔，不，王彩玲以下的旁白：
“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不意味著什麽，但我總覺得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似的。我的心總是蠢蠢欲動，可等春天整個都過去了，根本什麽也沒發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錯過了什麽似的 。”
▲《立春》是顧長衛的第二部長片，講述一位名叫王彩玲的大齡音樂女教師，面容醜陋，一根六指，然而相當清高，身在小城，心在巴黎歌劇院，吃著泡麵，唱著“獻身藝術，獻身於愛情”，最終卻沒有掙脫無情命運的故事。
好在今年春天，著名的第五代導演、落魄文藝青年們心中的神像——顧長衛導演，終於發新片了。
只可惜的是，這部三年磨一劍、講述“談戀愛打群架鬧跳樓引火災”的高四複讀生們的“熱血青春”的商業片，上映一周評分即跌破5分，票房堪堪過4000萬，可謂是口碑票房雙輸。
▲《遇見你真好》這個片名，總是讓我忍不住想起那個韓寒前幾年參與投資、近年卻因品質問題而被迫大規模關店的網紅餐廳連鎖店“很高興遇見你”……
這無疑是份讓觀眾、投資人以及導演本身都無法滿意的成績單，尤其是第五代的其它導演們這幾年多少在藝術的自我追求或票房上尋找到慰藉時，顧導“跪著”還沒賺著錢的姿態，讓影迷痛心之餘也免不了有些心疼。
但《遇見你真好》的失敗，又顯得那麽理所當然。
它8名編劇的龐大陣容，三段式卻幾乎毫無交集的結構，一半超過三十歲的主演，明明講著高考複習班、卻和學習關聯甚微的故事……都在開拍、乃至立項之初就讓人察覺不妙。
▲想對顧導說，高中生真的不長這樣……
更不必提片尾滿是“233333”、“666666”、“使出了洪荒之力”、“我要給你生猴子”以彈幕形式出現的演職員表，影片上映前全網行銷的“杯子舞”，都透露出了中老年人越努力跟隨潮流，卻越顯得力不從心的尷尬氣息。
▲“杯子舞”是影片中的一個小高潮，學生們一起在課桌上拍打著杯子，影片上映前，顧導就刷遍人情卡，邀眾明星演繹，全網行銷。
▲《杯子歌》曲調來源於卡特家族1931年的歌，中間幾度改編翻唱，2012年電影《完美音調》上映，2013年掀起全球翻唱熱潮，我想你多半也早就聽過主演安娜·肯德裡克的《cups》……
無論是《遇見你真好》的風格還是內涵，都實在與我們印象中為巔峰期的張藝謀、陳凱歌、薑文掌鏡，奪得各大電影節最佳攝影獎，又憑借導演處女作《孔雀》拿下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的顧長衛差得太遠了。
▲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薑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均由顧長衛掌鏡。
而最令人失望的是，這並非是資深老導演為求突破、努力試水導致的馬失前蹄，而是明知故犯、一而再的蓄意“碰瓷”。
2014年聖誕節，顧長衛的轉型之作《微愛之漸入佳境》（又名《微信時代的文藝愛情》）上映，就已遭遇了口碑滑鐵盧，豆瓣評分止步4.6分，眾影迷紛紛給出差評，“low”，“完全不像顧長衛的風格”，“微電影”，“破罐子破摔”，“跑男衍生劇”……
▲顧導請您清醒一點，當代青年是不會承認文藝愛情是發生在微信搖一搖裡，還由陳赫、AB 代言的。
資深電影人、《看電影@午夜場》前創刊主編梅雪風更是痛心疾首地稱之為“第五代群體最後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覆滅，最可怕的是，這也是第五代轉型裡真正最慘烈的一個”。
都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顧長衛卻偏偏就是在同一條河流裡“溺水”了兩次，這條河流的名字就叫作現代“浪漫青春商業片”，性寒，和顧導八字不合，相生相克。
一、顧導不浪漫，也許不是個人的問題，因為五零後都不懂
大部分和顧長衛接觸過的人，對他的印象都是，“說話不多”，“木訥”，“實在”，“一個很平靜的人，有點大智若愚，經常的表情就是發呆”，“很少變換表情，回答問題的時候慢半拍”。
▲顧導不僅表情很少換，衣服一眼看上去也會以為很少換，永遠的黑外套配襯衫或 T 恤，標準直男裝，偶爾穿身黑西裝或中山裝就算盛裝出席了。
“浪漫”這兩個字很少與他個人出現在同一語境，除非你算上他妻子蔣雯麗對記者抱怨的“顧長衛不懂浪漫。”
據蔣雯麗說，顧導總是忘了她的生日，有一次她在電話裡百般提醒、迂回誘導，可最終也沒得到那一聲簡簡單單的“生日快樂”。她又氣又傷心，乾脆用相機自拍一張流淚照寄給他。沒想到，換來的卻是攝影界大神顧導的連聲誇獎，說她攝影水準大有進步，哭得也好看。
其實，從個人角度來說，作為五十年代生人，顧長衛羞於表達、不懂浪漫是很正常的，基本他們那代人都不太懂浪漫，比他大六歲、同是陝西漢子的張藝謀也如此。
他們自小接受的教育是要把熱情投身於集體、投身於廣闊天地，也因此，他們心中的浪漫總多是巨集大而悲壯的，與時代、與家國相連，在抗爭中凝練，在血淚中升華。
即使談到浪漫愛情，也更傾向於生命的原始爆發力或長久的隱忍犧牲，很難與現代都市男女心中更為細膩溫柔的浪漫產生共鳴。
▲在《紅高粱》中，薑文與鞏俐在一望無際的高粱中的這場戲，大概算張藝謀對於浪漫愛情的最直接的表達了——它是沉默的、野性的、男人主導的，是用動作而非言語來表達的。
馮小剛算是第五代導演中最不羞於表達的一位了，但就算在他早期的《甲方乙方》、《不見不散》中，男女表達浪漫的方式也是嬉皮笑臉、彼此抬杠，以“不正經”的姿態來掩飾內心的羞怯。
▲其實，對當代觀眾而言，馮導最震撼人心的浪漫也並非之前的愛情片段，而是《老炮兒》中六爺的一腔孤勇，明知已改朝換代，明知自己已老邁潦倒，為了心頭一口氣，仍獨自扛著軍刀衝向冰湖那面的小混混們——五十年代生人的浪漫，總是這樣的悲壯與慘烈啊。
作為後輩，我們能夠接受顧長衛老師不浪漫，但作為觀眾，我們不能接受顧長衛導演的不浪漫還要假裝浪漫，人貴有自知之明，何況您還是大師，這就更不應該了。
沒有還要假裝有，已然無語了，還要硬把他那鋼鐵直男的想象生套入電影中，用漫天煙火，放火，打架，廁所門板上的BBS，小清新咖啡店裡被放爛的《斑馬、斑馬》和被扒光衣服的可憐情敵們……來營造所謂的2018年的浪漫，簡直讓人想吐。
二、顧導不青春，因為他從沒經歷過純真的青春。
顧長衛出生於1957年，今年61歲，從年齡上來說，是早就不青春了。
但我們不能歧視中老年人，都市從來不乏人老心不老的傳說，搞不好“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神話就發生在我們顧導身上呢？
好，讓我們先來重溫一下顧導的“熱血青春”。
他出生在陝西西安，1966年在讀小學，1976年高中畢業，那激烈的十年，恰好貫穿了他的整個青春期。
難道……不，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麽，答案是沒有。
顧導爹是他的小學體育老師，娘是他的中學老師，兩人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對孩子的態度就是“別惹事兒，咱家的孩子要老實，不要想入非非”。
他自小就被收拾得特別規矩：
“有一回，他們在講小時候誰打我更狠，媽媽就說，有一回我父親打我，基本上就像踢足球似的，‘咣’一下，‘噌’就到那邊牆上去了，然後才落下來，我記得我媽在給我說這個情節的時候，她都落淚了。
但是，其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媽媽打我的時候，她是另外一種風格，拿著那種掃床的笤帚疙瘩，那種穿了很久的解放鞋底兒，很光、很軟的鞋底兒，摁那兒，照屁股上一抽，抽上十分鐘、二十分鐘。”
一邊是大棒，一邊是教師父母的精神管束，生性沉默的顧長衛就是想熱血也熱血不起來了。
有一回，記者逼著他講一件青春期高興的事，結果我們顧導認真思索了半天，說：“有一次學校開運動會，教師也要比賽，我40歲的父親短跑跑了第一名，我內心覺得非常自豪，非常快樂”……
我看從顧導的青春期上去挖掘是沒有用了，畢竟他自己也說：“我的暮年是在我的少年時期度過的，小學和初中的時候經常被老師批評少年老成，那時白頭髮特別多，還看過醫生。”
▲顧長衛在電影學院78級的10年再聚首同學會上，還被頒發了一個“容顏不改獎”。
我們還是調轉頭來看今朝吧，畢竟“老夫聊發少年狂”也是有可能的。
顧導自己倒是老實不客氣，直言“老導演在哪呢？我老嗎？對我有偏見。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應該覺得自己是90後00後”，還誇耀自己永遠對新鮮的東西充滿好奇心。
可等到記者深入採訪，問他愛發朋友圈嗎，顧導說打字累，只看，最多轉發；問他玩電子遊戲嗎，顧導說沒耐性；問他知道 B 站嗎，顧導說那是什麽，他知道彈幕（好了，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您熟練掌握“洪荒之力”和“我要給你生猴子”了）……
最終，從未真正經歷過熱血青春的顧導，是這樣為我們展示他心中的青春的：
▲“青春”只想拉黑幾位大哥。
三、顧導太商業，卻不是商業片的商業，而是商人的商業。
2015年年初，顧長衛出席三亞的鑽石海岸首屆新春電影節，為《純潔心靈·逐夢演藝圈》月台背書，稱“一邊是純潔心靈，一邊是演藝圈，能看出背後的話題性和堅持”。
同年2月7日，在沒有明星出席其在北京的發布會的情況下，顧長衛依舊到場捧場。
▲《逐夢演藝圈》2018重映，被譽為宇宙最強爛片，總票房232.1萬，豆瓣評分跌至2.1分，引發全民吐槽狂潮。導演畢志飛面對眾人的批評毫不怯場，一邊展現之前各界大佬月台的影片，一邊因設計部門因輿論壓力整體辭職、而親自下場手繪海報，並宣稱在等待坎城國際電影節的消息。
2016年3月28日，樂意傳媒、顧長衛、蔣雯麗等人突擊入股首映時代，全面接收創始人股份。隨後，長城影視發布公告稱：
將以近 13.5 億人民幣溢價 31 倍收購顧長衛、蔣雯麗控股的首映時代。並規定了對賭條款：收購完成後，首映時代 2017 至 2019 年度的淨利潤將分別不低於 9000 萬元、12500 萬元、15910 萬元。如果沒有完成許諾的業績，首映時代將對長城影視進行補償。
▲根據股權結構圖，如果收購完成，顧長衛、蔣雯麗和馬思純分別獲得 1.64 億元、1.13 億元和 6291 萬元的對應股價。背後控股方樂意傳媒（同樣屬於顧蔣家族），也將獲得 2.36 億的現金對價。
這就是著名的對賭協定了，近年來不少明星都曾借此套現，比如馮小剛、張國立、李晨、AB、楊冪等，也是市場上爛片頻出的“有力推手”。
好在由於監管加強，2018年2月9日晚，長城影視公告，由於首映時代盈利能力不足等原因，收購重組方案未獲證監會審核通過。
啪！啪！啪！三盞燈全滅。
要我們怎麽相信，一個自己不浪漫、不青春、也不懂現在年輕人的青春、在商業上走偏的導演，能夠拍出被年輕人喜歡的優秀浪漫青春商業片？
有的影迷終究不忍，含淚對顧導建議，別再拍這種片子了，您不合適，只要回到《孔雀》、《立春》的文藝片的路子上來，您還是我們精神上的導師。
可要回頭，真得這麽容易嗎？
坊間一向有傳言，說《孔雀》和《立春》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托的是編劇李檣的才華，而非導演顧長衛的才華。
▲李檣是國內最著名的編劇之一，與顧長衛、許鞍華、趙薇等合作過，曾提名金馬、金像、金雞百花編劇獎，並奪得第50屆金馬最佳改編劇本獎。
顧長衛從來是個特別現實的人，他並沒有為理想掙扎和燃燒的勇氣與經歷，李檣卻天然就是他劇本裡寫的文藝青年，時刻為掙扎在小城市中的精神不自由而痛苦。
李檣曾這樣描述自己的故鄉，“這城市什麽都有，隻少點希望和愛情，在這裡那是閑事。”
又經歷過了逃離故鄉、擔當文藝兵、考上中戲、畢業8年都無人賞識才華的久久不得志時光，他才是在單車後座綁著破爛降落傘的“姐姐”，穿著不適宜的華服在小城廣場唱歌劇的“王彩玲”。
2013年，李檣出版了自己的劇本集，許多人才發現，“原來人物設定、場景描述、語言表情、甚至鏡頭隱出隱入都如此細致”，“許多地方顧導都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老老實實原樣還原的”。
據說李檣是那種為了一句台詞的精準，而去讀遍一套莎士比亞的人，而顧長衛顯然不是。
他由攝影師轉型導演，中學接受的更多是美術教育，因為高中畢業後考西安美院油畫系沒考上，在西安工藝美術廠找工作也沒找到，才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的攝影系。
▲顧長衛直到現在還很愛畫畫，他由廠房改建的工作室的牆上，就掛滿了自己的繪畫作品。
在和李檣因為藝術追求不同而分道揚鑣後，顧長衛也嘗試了知名作家合作，改編閻連科的《丁莊夢》為《最愛》，但由於沒有像李檣這樣的優秀編劇親手操作，影片的品質已經不如之前了。
▲2017年末，《遇見你真好》的女主角藍盈瑩上綜藝《演員的誕生》，憑出演《最愛》中章子怡所飾演的商琴琴而翻紅了一把。此前，她給人最深的螢幕角色，是2011年《甄嬛傳》中的浣碧，上綜藝多半也是影片的一波宣傳攻勢了。
等到後期被資本綁架、向市場媚俗時，顧長衛親手挑選的原著就更讓人看不懂了。
《微信時代的文藝愛情》，《遇見你真好》都是不知名作家的網絡作品，既無聲名，也無實力。有時候也真讓人奇怪，顧導到底是怎麽在浩如煙海的網絡文學中，一眼就相中了最差的那一批的？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站著還是跪著，要臉還是要錢”，對一個成名已久的導演來說，已經是艱難的抉擇了。
可是，如果連選擇這兩條路的機會都沒有，他該怎麽辦？
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當個人無法再追趕上時代，當創作者的最高峰已經過去、感觸與技藝都無法再觸動年輕的觀眾們了，他該怎麽辦？
當市場已不再買账，當新一代的導演們無論在口碑和票房都明顯蓋過他時，當一批又一批的舊影迷口中只剩一句輕蔑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該怎麽辦？
見好就收，放馬南山，把這片舞台讓給新一代的翹楚們？還是像更多的走下神壇的昔日大導一樣，改編網絡大 IP，啟用流量明星，執掌超級網劇，熱切又拙劣地討好著新生代的觀眾們？
也許，在十年後的今天依舊執意消費著王彩玲的顧長衛，早就以實際行動給出了他的回答。
▲2008年4月10日，《立春》上映，被命運逼得走投無路的王彩玲從此活在了每一個文藝青年心中。
2018年3月29日，《遇見你真好》上映，裡面那位致力於打擊男女學生們早戀、愛聽歌、和教導主任范明上演了美好黃昏戀的舍管阿姨，同樣叫作王彩玲。
▲2016年對賭協定公告後，顧長衛在中國美術展上做了一出名為“視介”的藝術展，展覽的主題是百元大鈔，以不同角度、不同鏡頭全面而直接的分析金錢。這也許不過是一場誤讀，也許，是他彼時心境最直觀的展示。
也罷，也罷。
畢竟，顧長衛從來就不是基調文藝的人，他最愛強調的是：自己O型血，射手座，隨大流，從不理想主義。
只能說他被時代選中、晉升為第五代大導，既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幸運的是，他曾一路被命運溫柔照拂，誤打誤撞進入攝影系，遭同班同學張藝謀提攜，在國際影壇亮相，有了在優秀導演們身邊耳濡目染數十年的機會。等到新世紀來臨，曾跟隨的導演們都成了業界大佬，他憑著資歷輕鬆由攝影師轉型為導演，又恰逢李檣的好劇本，一炮而響。
不幸的是，他終究不具備一個偉大導演的必備素質，才不配位，即使曾時代的機遇衝上了王位，也終究無法憑借個人實力在那個位置呆得更久一些。
起伏盛衰，既有天定，也在人為。
顧長衛的人生影史，已被他決然地切到了下一幀，時代曾經選中了他，現在又重重地拋棄了他，真是殘酷。
而我們這些曾被他深深打動過的觀眾們，曾經把以為他會永遠在我們的人生裡點亮箐火的人們，只能在十數年之後，坐在漆黑的影廳中，在一部稀爛的電影裡，無聲地歎口氣，與記憶中美好的《孔雀》、《立春》做一場無聲而鄭重的告別，然後，起身，離開……
套用龍老師說的話：
我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偶像粉絲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們的緣份就是在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你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們漸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
再見，顧導。
▲是的，我們都是王彩玲，“寧吃仙桃一口，不肯爛杏半筐”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