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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坤:演員一生都要面對名利、圈子、自我的掙扎

自2017年10月創辦山下學堂以來,陳坤和山下學堂的學員們一起走過了400多天。不少此前從未接受過正規表演訓練的學員們來到這裡,除了經受表演技能練習,還要經過一套針對內心的引導、一套針對美與感知的訓練。他們願意相信:先內心,後表演。

做了二十年演員,陳坤曾長期處於對自我身份的恐慌懷疑當中。他不斷探索一條和解之路——與表演和解、與童年的創傷和解、與“殘破”的自我和解。在此過程中,他創辦山下學堂,招收學員進行為期一年的表演訓練。他想讓年輕人不再重複自己當年的彎路,“別再用十年才愛上表演。”

以下為陳坤的自述。

愛不愛表演,十年之後才明白

對於演員這個身份,我長期以來會有種隱隱的恐慌。

當初進這個行當,我就知道它有年齡上的製約,容易變成青春飯。但真做了演員,戲一部一部拍下來,你會慢慢忘了這件事情。

這樣演了近十年,2008年那年,我32歲,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我怎麽還在這麽貪婪地爭取,希望更有名、更有錢,忘了表演本身。演員這個工作其實有很多命運的贈與,有時你專業上沒那麽好,沒有像匠人一樣付出,那些也能湊巧得到。然而,名譽、財富、關注,這些附加的東西應該建立在專業好的基礎上。

那一年我心理上怎麽形容呢,“狼狽”。回顧我的表演之路,我猛然發現自己沒做什麽,但得到的財富和關注已經超過入行時想象的一切。愧疚,讓我不快樂。我嘗試把這些誠懇地講出來,想影響那些有同樣困惑的人,一起往正確的方向改變。但一些人覺得,陳坤你怎麽這麽矯情呢?你坦然接受不行嗎?這個世界對你足夠好了!

在我看來不行,當時的我德不配位,我做不到坦然接受。

陳坤在山下學堂2018新人班複選現場

從那時我開始思考,我對表演到底熱愛到什麽程度?小時候作為一個演員的陳坤,是一個繃得很緊的人,一個結果導向的人——他家裡條件不好,想賺錢讓家人過得體面一些,在表演上做對角色有用的練習,單純為完成工作和角色需要而努力……這些並沒讓我真正有快速的進步。

現在我非常以演員這個職業為驕傲,但在當時我也並不覺得。就像有些人的愛情一樣,只有當你重新正視那段情感,才知道曾經多麽可貴,沒有好好珍惜。那十年裡,我拍時尚雜誌從來不是珍惜的心態。年輕嘛,未來是無限的,這次不認真又怎樣,狀態好就拍好一點,不好也無所謂。拍戲我還算是認真,但心態上是有那種沒有做到最好的樣子那就想著下部戲再休整吧,沒有那種純粹投入、創造角色的快樂。現在回想,我浪費掉很多享受創作的可能。

我在當時發現了這些,慚愧了,就想解決表演上開竅的問題,到底該怎麽做?我不想再頭痛醫頭,就選了一個極端的方式:一年半裡完全不看電影,不談表演,回歸普通生活。我去做了“行走的力量”,去山野行走,去真真實實感受我以前忙於工作時沒有感受過的東西。不敢喝酒,喝醉一次我試試,看看會有什麽樣的東西。沒熬過夜,我試試熬三天。這些嘗試都滋養了我的成長。我沒有那麽局限在以前的框架裡,貼給自己的標簽裡,越過這些,人由緊繃慢慢打開後,我有了不一樣的觀察和理解。

因為我自己經歷了這個過程,現在做山下學堂,給孩子們一個平台去學表演,就是想做些對行業有價值的事。當初在電影學院讀了四年,誠實的說我就一直把它當成職業和工具,我只是想養家糊口過的體面,十年之後才明白我是愛它的。那現在為什麽不給孩子們創造好的條件,傳遞概念給他們,我真的有這個期待,希望他們在兩年之後明白愛這件事情,不要重複我的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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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成自己,我能去演誰?

我在山下一直強調一點,表演當然應該有技術層面的基礎學習,但該應該學內心的東西,強化對自己的覺察。你連自己都不能覺察,怎麽能覺察到情感,並且用到角色裡呢?如果你心裡沒那個力量,定不下來,到了現場,你很容易就被現在流行的表演方式帶走了,你將沒有個性。

表演的技法很重要,但表演的生存能力更重要。

所以在山下,我們設置了專業教表演的課程,同時也有很多心靈類的訓練,比如瑜伽、太極,還有演員心理疏導。演員一輩子要面對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的掙扎、跟外部名利的掙扎、跟外面別人的好壞、自己的嫉妒心和自私的掙扎。

如果你一輩子想去放風箏,卻沒有把那根線握在自己手上,你會很憂傷的。而所有的方法:禪定、瑜珈、太極,都是讓人在安靜下來的時候去覺察,哪些是真實的自己,哪些是從眾的自己。如果根本沒有發現自己,跟著別人跑,在這個基礎上去演角色只是空中樓閣。當你找到了自己,才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喜怒哀樂。

2018新人班與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學生交流

我不像周迅是天才型演員,但我是那種很笨的演員,要從零開始,經歷一個不斷自我進化、破繭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我想如實呈現自己小時候的糾結和恐懼。《天盛長歌》裡,我好像在演一個架空時代中我自己的心靈基礎。我沒法說自己100%就是寧弈,但我很感謝寧弈這個角色的豐富性。以前演真情實感,會對表達有所控制,我演寧弈的時候有一種肆無忌憚,會放大外部情緒來表達心裡真正的感受。

我們小時候總不能自在表達,因為活在別人的觀察裡,倒推出一個“我是誰”。我要美,我要學會這樣才像陳坤。我看過無數拍我的雜誌拍出來都不是陳坤。誰是我?我那時候到底在用什麽樣的方式,在扮演一個我都不了解的自己?

但這也不是遺憾,沒有那個時候,我就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麽樣。

那天化妝師幫山下的孩子們化完妝,拍照發了條朋友圈,說這才是演員的樣子,我看到就哭了。那句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因為我一直想讓他們先成為演員,再成為明星。這些孩子,最幸運是他們每個人都不裝。曾經我看到他們裝了,我會去跟他們說,你因為做過模特,特別知道攝影師在哪個角度好,就隻拿這種行活兒出來,而我根本看不見你的心。難倒你在電影裡只看角度和樣子嗎?這是一個空殼,沒有靈魂,我要看的是你的靈魂啊,我要看到你心裡的感受。因為,我小時候也做過這樣的空殼,我走了這麽多年彎路,我看到照片上那不是我,你們為什麽要重複跟我一樣的事兒呢?你們那麽年輕,有大好時光可以浪,但不要浪費在這種行活兒上。這些道理,我們那時候沒人說,沒人敢跟我們這麽說。

做演員像個數據庫,我們在生活中感受情緒,記在心裡,就像存入CPU。到了拍戲現場,所有的經歷之於表演,會在不同層次上被使用。如果你能在生活中做到對自己足夠坦然、放鬆,不總是想要做成別人喜歡的樣子,那麽你拿到劇本,也很容易成為另一個人。面對角色,你能專注於你的想象,你相信自己是那個角色,表達出的喜怒哀樂就是屬於角色的,同時也是屬於陳坤的。

但如果你生活中喜怒哀樂就特別局限,一定要這樣才行,那個大笑我覺得不好看。那你到了演角色的時候也會規避自己,該爆發的東西出不來。演員的一切原點,來自於生活中夠不夠開放,不只是形象上不能局限,心態上也是。我總對山下的孩子們說,請告訴你們自己,你們是可以成為任何人的。

如果不能展現天性,我怎麽可能是個演員?我這兒裝一下,那兒裝一下,回到我人生的原點,我能去演誰呢?你平時給自己的框架也會裝在角色裡。但角色本身的豐富性在於,沒有一個角色是純粹的陽光,也沒有一個角色是純粹的黑暗,它不是一個理想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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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生生的我,沒什麽可恥的

從前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把“正面的力量”掛在嘴邊。小時候我否定了自己特別多,覺得自己特別黑暗、特別自卑,把這些負面看得很大,想成為更光明的自己,我特別喜歡“正能量”。

現在已經不喜歡別人誇我是個“正能量”的人了,我覺得這話很表面。而且“正能量”是個偽命題,沒有黑夜就沒有白天。一味地追求它,是從一個陷阱跳到另一個陷阱,都不是開放性地接納自己。這件事我沒法說得特別明白,有的人聽了可能會說,以前你說過的話怎麽現在又推翻了。但其實就是當你天天拍夜戲的時候,有段時間會特別想拍白天的戲。你拍了白天的戲又明白了,白天和黑夜你都要接受。

我依然在階段性地了解自己是誰。以前我每天做瑜伽,這段時間在做另外的練習:完全放空,無所事事地待半個小時。我很在意這種小的儀式感,我就很笨啊,不像那些偉大的藝術家,上來就可以天馬行空,我必須找一個外在的形式來幫我跳脫當下。但這些只是為了思考自己,我沒有那麽偉大地想解決眾生,解決社會的進程。但也許當我解答了自己,這個案例可能對別人有用;也許我一輩子得不到一個真正通透的答案,那也沒問題。

陳坤在烏爾善大師分享課現場

我也很在意人的體面,這個體麵包括你勇敢接受自己,即使是肮髒的時刻,而不是隱藏,那還不夠自信。如果有人到我家來,不熟的朋友我會準備好最好的菜,但最好的朋友來了,打開冰箱有什麽就吃什麽。我認為這樣的朋友關係更體面,彼此都不累。我現在面對的世界,遇見的所有人,我都很希望跟他們建立這樣的關係。我起碼很勇敢真實地暴露優缺點給他們看,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是你的事兒,至少我落得很輕鬆。這有點孩子氣,但我覺得不卑微。

我現在能接受自己更多,比如樣子上,唯一後悔的是年輕時候沒有好好健身,其實也沒有特別後悔。我試過堅持健身,20多天就不行了。對於這種我不熱愛的事情,真的不能勉力而為,不能用要跟別人一樣優秀的口號捆綁自己。我就覺得我沒有身材,那我臉加上才華和對自己的思考總可以吧。

但這是一個理念,我做不到永遠坦然。去年《天盛長歌》播出,十年沒拍電視劇了,播出了也沒爆一下。我發了條微博,能看到文字是有情緒的。其實在發之前,我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但我不想隱藏這個東西。我就問自己,腦子裡是哪根弦提醒我說不該發呢?這個提醒是基於陳坤的什麽人設?我討厭這種人設,我覺得就這樣了,想發就任我發。這就是很真實的我自己啊,我無法假裝豁達。

對於衰老也是,我也會害怕。但我不是要解決,我是在體驗我的害怕。經常有朋友跟我講,你不要怕衰老,你其實根本不老。但我腦子裡有這個念頭,為什麽不去體會和享受這個念頭呢?我享受害怕衰老帶來的其他,我有時候會完全不洗臉不保養很長時間來體驗衰老,這可能讓我更認真、更珍惜、更自律、更瘋狂。不用逃避,不用騙自己說本來還年輕。

任何事情都是雙面的,你坦然接受自己害怕衰老,也會收到它帶來的其他結果,就擁抱它唄,我不想去裝作我不害怕。同樣的,你不害怕過氣嗎?誰不害怕啊?但怎麽解決呢,這是必然現實,那我就享受我提前知道這一點,然後能踏實地把當下每一刻過好。

一次我遇到一個人,他把我罵得亂七八糟,我特別難過。我也會看著這個難過,慢慢地它會給我答案,說陳坤你太自以為是了,陳坤你的優越感在哪裡,憑什麽別人這麽說你,你就可以去排斥人家。這是我現在處理情緒的方法,不要馬上轉念頭,看這個情緒有沒有給你收獲。

我享受有段時間特別自卑和黑暗,有段時間特別強烈地想尋找光明。到現在,我的修行面對的是,光明跟黑暗都可能在我身上存在,那我先坦然接受,大家就看我的心量到什麽程度。可能它也會讓我對角色不再是單一的表達、單一的理解。我還在探索這些,雖然對於20、30歲的自己來講,40歲已經足夠老了,但相比未來,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去體會。

我到今天都覺得,自己是個很笨的人。我做不到表演雲淡風清,四十不惑。我無法假裝別人讚美我的時候不高興,也無法做到別人亂罵我的時候不生氣。但我看著我的雜念,5秒鐘,一個聲音說,你看,你好幼稚;同時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我是在活生生地活著,我活生生地在摸索屬於我自己的生活,這沒什麽可恥的。

我也願意去接受做事情的各種結果。山下學堂的教室外種了一排楓樹,叫山下之眼,我特別喜歡。它們到今天也沒養活,養不活也是一個風景,枯萎了也很好。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如我所願,你做就做了嘛,認認真真做,它最後是什麽樣子,你都接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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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帶著生命力

現在回想,當初和國富導演,和小迅一起決定做山下,也是基於我們共同的訴求,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學習者。真正實施起來,誰能多做一點就多做一點,誰的長項是什麽就去做什麽。導演更多是從客觀的角度把握我們的方向,迅姐是一個優秀的表演者,她就把她的感性和收獲分享到我們教學的設計上。我自己兩方面都有,國富導演給我的方向,我就會具體把它做出來。迅姐對表演有感悟,我就去找一些老師,把這些感悟實實在在地傳遞給到我們這兒來上學的弟弟妹妹。

我自己很喜歡看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哪怕磕磕絆絆我都是很享受。做山下就像看著一棵樹一樣,在土裡埋種子,慢慢長出來,到現在長成小苗。我High的點在於,對於山下學堂,我在傾盡我所有的努力和關注。所以,我更多是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比如租房子、裝修、設計、跟老師見面、邀請國外老師到我們這兒做交流、跟做一些討論、開一些會、跟山下的老師們一起關注我們的孩子們。他們到我們山下學堂之後,他們每個人的個性是什麽,分析他們在未來表演上,我們可以給予什麽。我就做這種打雜的事情,我覺得挺開心的。

Christopher Bayes 大師工坊課堂現場

過去這一年,我常常是既興奮又自責。興奮來自於,我們可以得到那麽多好的表演老師的幫助,我們看到了那麽多美好的課程,收獲了很多學生的笑臉。但自責的是,雖然我們的發心是好的,但實際上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們希望山下能長期走下去,就需要不斷地去試錯,去反省。

前段時間,我看到一些上過第一次職業演員班的學員,又在我們大師工坊課程中出現了。我當時看見他們都笑了,我說你們怎麽又回來了?他們說:我們覺得這兒很溫暖,想回來再繼續學習。我聽了就特別自責。

你知道我為什麽自責嗎?因為我以為他們學了那九周的課程之後,我要再見他們應該是明年了,沒想到他們緊接著就上了大師班。我發現我竟然還沒理解到,他們其實這麽信任我們,這麽快就回來參加;也沒想到原來我小看了他們,小看了他們對表演的尊重和敬畏,他們是真的想學習。因為這件事,我現在又有一點戰戰兢兢的心態,要找到最好的老師,才對得起他們的熱情。

所以在我看來,山下學堂做到現在,我們整個團隊在學習,我們誰都沒做過這件事情啊,我們是在收獲。我不覺得山下是一個每段時間可以做節點的地方,因為它一直在尋找想成為好演員的學生,同時自己也不斷在學習,想成為一個更好的平台。我們一直帶著生命力、進化的能力,希望山下學堂能夠做下去。雖然這是第一年,我們還有很多做得不夠的地方要反省,要調整。但是我覺得,我們一定會越來越好。█

採訪、撰文:洪蔚琳

編輯:康路凱

圖片由山下學堂提供

運營編輯:佟通通微信編輯:尹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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