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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農村的悲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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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超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農村人的死,就像一顆被點燃的爆竹,噝噝啦啦一小會兒,“啪”,就在世上消失了。

三年前,一個中年農民跟鄰居一起到江南打工時,突然痙攣,一直流口水,手指開始亂抓。醫院說是患了狂犬病。沒多久,他死了。死在外地。鄰居親戚弄個車將他運回村子,一些人的衣服上還染著血。他曾被一隻狗咬過,沒放在心上,病毒潛伏了很多年。他長得瘦削,手腕上文著一隻昂頭的鶴,喜歡跟小孩們下象棋。他有兩個女兒,一個早就出嫁,另外一個正在讀大學。遺孀肩負起養家責任,在縣城做苦力。去年春節,她又住院,心髒病,臉部浮腫,大年初二回家後,沒歇息幾天又開始工作。她的小女兒考上了研究生,今年年前還將男朋友帶回了村子。她給鄰居拜年,她說工廠粉塵太重了,準備辭職去村裡當保潔,工資幾百塊。

十五年前的冬天,一個住校的高一學生做了個夢,父親躺在棺材裡,他哭得撕心裂肺。醒後,他慶幸是個夢。幾天后,母親給他送冬季衣服時說,父親病重了,她得照顧。一年前,他父親被確診為病毒性B肝,賣糧食,借錢,吃偏方藥調理,病情慢慢好轉。鄰居記得,他半夜經常放音樂。人問他為啥,他說心裡難過,半夜睡不著覺。母親送完衣服後又幾天,他的堂哥突然接他回家。

到家次日,40歲的父親因肝癌去世。他媽媽就在廚房坐著,丈夫停止呼吸後,她有一小會兒特別平靜,接著大哭。丈夫埋進土裡那天,她手裡就剩120元錢。她去南方打工十幾年,最窮的時候一天隻吃一個饅頭,給孩子外婆打電話,一句話不說,哭完就掛電話。這位遺孀含淚含恨的是,為何下葬當天,那些親戚債主就急著要錢?她的兒子畢業多年,也掙了些錢,今年過年回來他計劃在縣城給母親買套房。她說她不喜歡縣城,老了住村子挺好,她一年多以前回到村子當打雜工,兒子長大了,她高興。

再往前,二十年前,一個中年男人丟下妻子和一雙幼小的兒女,突然去世,很多人回憶說是腦梗。遺孀開始在縣城等地打工。如今,她的女兒早已出嫁,兒子大學快畢業。她總會在談話時提到她家的孩子,非常自豪。她也準備在縣城買房。兒子說,他明年找個女朋友就結婚。過年時,有人談起她說,她的頭髮今年白了好多。

這三個遺孀建立起了友誼,只要有空,她們就相互串門,談家庭,談孩子,談那些彼此能夠理解的過往。

她們都是在年輕時從鄰村嫁到馮鄉的。馮鄉不是鄉,它是一個組,方言被稱為“?壪兒”,姓馮的人居多。組是中國最小的基層組織,它的上一級部門是雙店村,再上邊便是河南省羅山縣龍山鄉。?壪上的村民接近100人。

?壪上的人見過很多死亡。一個老人吊在村南塘的歪脖子樹上自殺,老人之前被兒媳婦毆打,有村民見到兒媳婦拿著石頭砸向老人。一個老人喝農藥自殺了,很多人說是婆媳關係不和。一個老人死在了臘月,原因是老伴拜年貨買了一包老鼠藥,她當做零食給吃了。一個老人獨自在家,後輩都在縣城打工,得了前列腺炎,送到醫院,但最後身體器官衰竭,死時蜷成一團。年輕的小夥子娶了個漂亮姑娘,那姑娘被稱為全馮鄉最漂亮的女孩,沒過多久女孩便患癌症去世了。據說姑娘家人已經說明了生病的情況,但小夥子家還是要把她娶回來。一個女孩跟母親吵架,喝農藥自殺,剛搶救過來後,又亂吃東西,死了。一個兒子將高齡的母親接到縣城居住,夾在母親和妻子中間左右為難,喝藥自殺,萬幸,他被搶救過來了。

關於死亡的事情,在馮鄉總會轟動一時,但不久便會被遺忘,隻留下個大概和幾句評論。父母死了兒女哭,丈夫死了老婆哭,兒女死了父母哭,哭完日子照常過。

就像蕭紅在《呼蘭河傳》裡說的:“那裡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的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的默默地辦理。”

活著的人,特別是中年人,都要受疾病的折磨。一位村民,女的,在村子公路邊的水泥管廠做苦力,一年多下來骨頭老化,腿疼,她還有心髒病,一年中有三四次睡覺時會感到窒息。一位村民在廣東打工,工作是驗貨,拿著剪刀去除牛仔褲上多餘的線頭,一天褲子工錢是八分錢,她曾在一天內處理了1000條褲子。今年過年回家,她的大拇指得了腱鞘炎,用白紗布包扎了起來,無法活動。一位女村民在江南打工,往一個類似螺絲的元器件內部加一點油漆,因過度用眼,眼睛已經老花。

有人討論說要做體檢,一個村民擺擺手,我不體檢。“老天保佑,身體平安”。他說。他們怕體檢出嚴重的病,治不好會讓家庭返貧。一個農民,患病後他通常會硬扛,扛不住就去吃藥,只有到了撐不住的時候,才會去醫院,一張體檢表,往往是一個晴天霹靂。

一個35歲的男人患上了尿毒症。幾年前,他的腎髒出了問題,一邊吃藥一邊打工,病情加重。再次入院,拿到體檢結果後,他和妻子抱頭痛哭。他後來回到了村裡,在自己家裡建了一個透析房,每四個小時透析一次,將體內的毒物排出去。他喜歡串門,跟村民一起散步,聊天內容時悲時喜。

大年初三,我見到了他。他臉部浮腫,說話時總喜歡去撥動瀏海。他一直穿著寬鬆的厚睡衣,他說他的身體上插著透析導管,普通衣服硌著難受。他是我年輕時的玩伴,我們曾一起在河裡游泳,一起玩小霸王遊戲機。他已經花了幾十萬元,受益於國家的大病醫保政策,透析治療費用的90%都能報銷。但他無法勞動了,還要擔心併發症。透析的藥物多到能裝滿一個三輪車,買完藥,村民們幫著把藥抬到家。他母親因病去世幾年,父親和兒子在南方打工。他的妻子給他2萬塊錢,也不在他身邊陪伴,雖然沒有離婚,但據說已經有名無實了。他在家照顧兩個女兒,大女兒剛上三年級,成績很差,他很頭疼。

我們烤著炭火聊了很多,天空陰沉,飄著小雨。今年過年,他和兩個女兒一起過。除夕晚上,他做了十幾盤菜,“別人都一大桌菜,我也想這樣。”

去年臘月,一個村民被抓了。那枯黃的野草扎堆,在田埂上蔓延,他在自家的田裡點著了野草。冬季乾燥,野草遇上火,就像汽油遇上火一樣,迅速蔓延,噝噝啦啦,火苗竄起來比人還高。

一輛車從馮鄉前的水泥路路過,見到火就停下。他問了這個村民的姓名,打了一個電話,過一會兒警察來了,將他抓進了看守所。車上的人是新上任的鄉長。

就在前一天,馮鄉田埂上的大火從西邊燒到東邊,馬上就要威脅到附近電廠的安全,消防車到了,村幹部們忙到七點,終於把火給滅了。警察到村裡調查是誰放火,沒找到人。第二天,鄉長去鄰村查看新火情,村民“頂風作案”,點燃自家田埂上的野草,接著就被抓進拘留所呆了2天。

人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它來自於玩電子遊戲的勝利,也來自一個小火苗造成的燎原景觀。每年冬天,總會有人喜歡拿個火機去點燃野草。但今年,政府開始嚴管此種汙染環境又危險的行為了。

馮鄉就在一個海拔較低的丘陵窪地裡,房子沿東西方向,條狀分布,400畝地將這個村子包圍。那些地,按方向分為四類。北邊的地,就稱為北畈,南邊的,是南畈。環顧田埂,很多便是大火燒完野草後的痕跡,黑黢黢的。有些田裡留著秋收後的稻穀樁子,樁子的高度也有要求,留太高不行,鄉裡害怕村民焚燒秸稈。

這裡是丘陵,雖屬於河南,但又在秦嶺淮河以南,屬於南方,種植的莊稼是稻子。梯田的坡度不高。每年進入4月份後,村民將谷種育成秧苗,5、6月份便開始插秧,那時候田間都成為綠色,一棵秧苗一穗糧食,一點口實,一點錢。9月收割後,留足自己吃的,其他的谷子就換成錢了。西邊有個人工挖的河渠,東邊有個大水塘,村民叫“大壩”,夏天灌溉期,村民就用潛水泵將水引到田裡。稍微閑下來,村民便聚在一起打牌。有一年,一個牌友打牌忘了時間,拴在路邊的牛就熱死了,沒有牛就無法犁田,他的兒子哭著跑過來:爸,咱屋的牛死了。

夏天,孩子們會穿過綠油油的稻田到大壩去洗澡,也會到田埂上放牛。天空晴朗,知了在叫,未成熟的稻子散發著香味,風一吹就像波濤一樣起伏。菜園裡的作物們肆意生長,絲瓜藤想爬多高就爬多高,冬瓜想長多大就多大,番茄想長多紅就多紅,那都是它們的自由。雷雨之後,白雲朵朵,藤葉上都沾著水珠,孩子們便去菜園偷吃了。

這都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的孩子們嬌貴了,已經無法忍受池塘的髒水了。村民們也不用牛了,用手扶拖拉機犁地,雇傭別人插秧,雇傭收割機去收割。

以前,每家還會用幾塊田種植小麥、油菜,現在都種植水稻了,有些人都不種田了,索性將田交給村民鄰居種。打工掙得錢多。

那口田邊作為生活用水的小水塘已經不見了,村民開始在自家庭院打水井。水井很奇怪,前後門鄰居,可能一口井水能喝,一口井水卻很苦,後來村民集體出資打了一口井,但水質很差,入口發澀,燒水後水質渾濁,去年,村幹部們為大家裝上了自來水,還在村裡擺放了幾個綠色的垃圾桶。早在幾年前,農民有了醫保、養老保險。

馮鄉人出外打工的時間較晚。一個從趙窪村嫁過來的婦女說,他們村的人出去早,她還沒出嫁時,他的一個親戚被人帶著到了南方。那親戚高興,就在村裡放電影,電影叫《火燒圓明園》,結果自己廚房著了火,燒得只剩下幾個大木頭。

93年嫁到馮鄉時,丈夫窮,結婚時鄰居親戚還幫忙湊錢,瓦房漏水,睡覺時床上還得拿個盆接水。2002年,她通過娘家男親戚在廣州找了個紡織廠,至今還留在工廠,丈夫在村附近水泥廠打工。廣州離家遠,春運綠皮火車回家要坐一天一夜。早些年車廂擁擠,小便,男的拿水瓶兒,女的就讓朋友擋一下,用個塑膠袋子。“上不了火車,就是坐飛機,我也要回家。”飛機票錢是一筆巨款,是一個決心,家裡有個她疼愛的兒子。

她那個親戚80年代到了廣州,親戚告訴她,當時特別窮,一天一個饅頭,夏天沒地方睡覺,看到一人躺在樓頂席子上,他就躺著睡著了,早上醒來他才發現,那邊上躺著的是一具屍體。餓到不行的時候,他拿著一把刀,想去公園搶劫,但膽子小,不敢做。

她在紡織廠乾得不錯,兒子大學快畢業,今年過年領回來一個女朋友。她的瓦房好幾年前變成了樓房,配上了互聯網電視、WIFI以及組合音響,過年時,鄰居都聽到她家傳來的動感迪斯科氣質的音樂。

農村人多是靠著打工的親戚帶出門打工的。那些早一批出去的人,也是被生活所迫。馮鄉最早出門打工的是一戶趙姓人家,他們到了蘇州,打拚多年,在當地買了房子。他的女兒某年夏天回鄉省親,曾被農村的廁所嚇到尖叫。後來他將兩兄弟家人帶過去,他們中的部分人也在當地買了房。

馮鄉人賺了錢,在縣城落腳,在外省落腳,有車有房。孩子嫁到外地省城,個別大學畢業的打工者已經習慣用地理知識給人解釋說:我老家雖然在河南,但是在南北分界線以南,我們吃的是米飯,很少吃饅頭,我們方言不說“俺”。

有人記得,有段時間村民吵架聲特別厲害。一個婦女出軌?壪上的一個男人,她跪在村南頭,被罵被打,有人想勸架,被人阻止。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寫了封情書,後來雙方家庭產生了鬥毆。有天晚上,村民都聽到追喊聲,後來大家才知道,一個兒子拿著菜刀去追趕一個男人,繞著村子跑了幾圈,那兒子看到母親跟鄰居男的睡在一起。好幾年前,一個男人涉嫌強奸鄰居,後來據說私了了。還有兩個男孩在附近搶劫一個拾荒者,其中一個被判刑。有些婦女據說還到外地,成為失足婦女。

一位失足婦女家庭過上了好生活,搬到了縣城。她的大兒子結婚後,她讓兒媳婦跟她從事相同的工作,後來兒媳婦跟人跑了。二兒子結婚,因為聽取母親建議辦砸了一個細節,婚事黃了,他拿著刀要去砍母親。二兒子還有抑鬱症,這事情之後受了不少刺激,很多人見他,發現他不說話,一直走來走去。

很多事情和矛盾,不聲不響地消失,被遺忘。當村民談起這些,差不多就像在談一部電視劇。村民還是村民。

農村是一張巨大的網,走幾步便是鄰居,走幾步,從你家田埂就到我家田埂,每個人很難抽離出身。他們可以在打工時有著不同的職業,但他們的褲腳上都沾著泥巴,未經打扮的著裝上都浸潤著莊稼的味道,臉上都有像刀刻一般的皺紋和一身的疾病。

馮鄉南邊有個“T”字形的路線。一豎,南北向,是一條直通村內的短水泥路,一橫,東西向,連著一條省道縣城,連著更遠的村莊。幾十年來,村民先走一條豎路,走到路口就是橫路。

橫路向左走,那是孩子們上學的路,村民趕集的路,通往醫院的路,外出打工的路。一個上坡。

向右走,那是去其他村子的路,耕作莊稼的路,以及棺材要走的,自己死亡後被抬過去的路。一個下坡。路口右轉向西不遠的西邊,有一大片墳地,馮鄉生死都在方圓一公里內。

馮鄉村口T字路

有個墳頭很特別,它距離其他墳頭很遠,水泥圍了一圈,樹立了一個較為華麗的墓碑。那是馮氏祖先之墓。十年前,有村民見馮家輩分已經用完,合作重修了墓碑,修了家譜,每個馮家人都有一本。

那家譜上寫著,宗族歷史資料在1967年被毀掉,傳說祖先在乾隆五年從湖北麻城遷入羅山縣,拓荒務農。抗日戰爭爆發後,馮家人斷了聯繫。又傳說其中一支馮姓子孫建立了第一個村莊,這就是現在的馮鄉。

馮家人賣田地,外姓買了地就落戶,因此就有了其他姓氏了。馮家人每年初三燒門神紙時,外姓供的是乾飯,碗裡放筷子,放酒和菜,馮家供的是白水燙飯,碗上不放筷子。因為祖先是逃難過來的,過去討飯,沒筷子,只能抓著吃。供白水燙飯,是教育後代不要忘本。

馮氏先祖墓

民國期間,馮鄉的馮家人有了第一個讀書人,叫馮長柏,宗族集資供他上學。他就是我的爺爺。他讀書後也很窮,娶了第一任妻子後去老丈人家做客,連坐上餐桌的機會都沒有。妻子去世,他又娶了駐馬店正陽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便是我奶奶,叫徐正連。

我奶奶在正陽已經結婚了,但因為糾紛,丈夫被人用鋤頭之類的工具給打死。她逃難逃到羅山,遇到了我爺爺,兩人結婚。我爺爺在1988年去世,我奶奶在我讀大學時去世。

因為爺爺生在民國,據說會拉幫結派,也曾加入過三青團(國民黨旗下青年組織),後來子孫們的職業都曾受到影響。老人們也會講述建國後的那段歷史,我記得一個故事:大伯挨餓,差點死掉,後來有人送了幾個饅頭,他差點噎死了。大伯的墳就葬在爺爺墳北邊。

大年三十,馮鄉人都來到墳地燒紙錢,放鞭炮。當天的野草可以隨便燒,鞭炮在啪啪地響,不一會兒整個村子都煙霧繚繞。有人說,這墳地以前就是馮鄉所在的地方,後來慢慢開荒稍微挪了地兒,早些年下葬挖土時,村民總能挖出些碗、罐子。

煙霧越來越重,天色漸漸變黑。在這個時候,你會覺得馮鄉的歷史無足輕重,沒有地位。過去雖然隨風而逝,但和現在並沒有割裂。民國的馮鄉人將秧苗一棵棵插進泥濘的土裡,等待收獲。現在打工的馮鄉人加工一條條牛仔褲,一個個電子器件,等待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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