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利爾美術館一九三一—二號藏品《墨梅圖》卷的作者傳統上被歸為北宋王岩叟。此作品為橫卷，畫心高十九點三厘米，長一百一十二點九厘米，一九三一年從紐約Fukushima公司購得。
《墨梅圖》卷畫心
畫卷裝於一個有抽拉蓋的木盒中。盒蓋上刻有畫卷的標題。整個畫卷包括一外簽；一空白的寫經紙引首；一內簽；畫卷描繪的是盛開的梅花，紙本水墨，畫家落款『岩叟』；無印；一段附畫的題跋，無款印；四段另附裝裱的題跋，題者印共八枚；另全卷共有一百零三枚收藏印。但經過多位專家和現代技術手段鑒定，這卷畫的年代不夠北宋，而應該大致在十三世紀中葉到十四世紀中葉。那麽，它的作者究竟是誰？這成了需要重新探討的問題。
獨立裝裱第一段題跋不僅與畫心為同材料隔水裝裱，高度也完全一樣，內容是一首長詩，包括標題共十九列，草書，沒有作者的名款與年款，其文為：
《題友人梅花》卷
我家家在吳山住，路入梅花最深處，
天空歲晚雪紛飛，遶屋寒香千萬樹。
花時日日醉花邊，酒醒長吟花下眠，
聽到翠禽啼欲斷，任教明月照青天。
自從遊宧京華久，夢繞花前與花後，
故山花發想依然，何遜才華已非舊。
霜台禦史繡衣人，藏得橫斜水面真，
一幅齊紈裁皎雪，筆端渾是玉精神。
蕭齋凍雨簷花落，紙帳夜寒燈影薄，
恍然相對似還家，春信依稀生綠萼。
綠萼春生日漸多，山中歸計尚蹉跎，
玉堂日醉宮壺酒，其奈梅花似雪何。
何當便赴看花約，莫待霜天吹曉角，
詩成卻向畫中題，酒熟空思花下酌。
佚名題《墨梅圖》卷
題跋上包括跨兩邊隔水的印識共十五枚，但都是收藏印，應與本詩的作者、書寫者無關。
傳統上將此卷歸於王岩叟，主要是依據『岩叟』這一題款。的確，題款是破解此卷作者之謎的重要線索。但王岩叟生活於北宋，他的時代離這卷畫創作的時間相距太遠，顯然他不可能是此卷的作者。
《墨梅圖》卷畫心上的“岩叟”題款
宋 王岩叟 秋暑帖 38cm×26cm 故宮博物院藏
宋 王岩叟 與給事淳夫侍講劄
那麽誰是這卷《梅花圖》的真正作者呢？
在此卷的四段題跋中，烏斯道與金湜顯然是借題發揮，重在對『梅花』這一主題的抒寫，項元汴的題跋是收藏記錄跋，它們都與本畫卷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有第一段題跋——《題友人梅花卷》，對畫卷的描寫非常準確，所謂『橫斜水面真』『齊紈裁皎雪』，正符合這卷梅花圖的橫向長卷的形製與絹的畫材，這處題跋中的詩，很可能是專為此畫卷所作。同時，題跋的高度與畫卷相同，年代與畫卷相仿，這處題跋甚至是與此畫卷裝裱於一處的原跋。因此，要破解畫卷作者之謎，就必須對此題跋作仔細研究。
烏斯道題《墨梅圖》卷
可此題跋的這首詩應該如何理解呢？
首先，詩的前八句是詩人回憶家鄉的梅花景致以及詩人在家鄉常伴梅花而醉而眠的情節，這裡有一處關於詩人的資訊，即第一句：『我家家在吳山住』，這句表明詩人的家鄉應該在『吳』地。
詩的第九句到第十二句寫的是詩人『遊宦』『京華』，思念家鄉梅花的心情。這裡有一個關於詩人的資訊，他曾經長期在當時的首都『遊宦』，即做官或求官。
第十三句到第十六句是對畫卷的描繪。這裡有一個關於畫卷持有者的重要資訊，即此人是『禦史』，『繡衣』指的是官服，是對此人是官員的再次強調。
以下詩句是寫詩人看見這卷梅花，觸景生情的心緒，他在他鄉(京華)向往回歸家鄉，再赴『花約』。這裡有兩個關於詩人寫作地點的重要資訊，第一個在第十七句『蕭齋凍雨簷花落』之首，即『蕭齋』，我認為它就是周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齋』是周密中年時的號，這期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居住於杭州，景定年間，與張樞等詞人結為西湖吟社，又曾與吳文英結盟西湖，因周密又號『草窗』，吳文英號『夢窗』，後人並稱之為『二窗』。宋亡後，他主盟杭州詞壇，『藝林推為領袖』(清劉毓崧語)。而沒有史料顯示他曾經有成功的科舉經歷，但他曾經短暫任過義烏令，這大概就是『遊宦』求官的結果，而文人的號往往也是書齋的名字。第二個資訊要結合第十七句的第二個詞『凍雨』與第二十句『春信依稀生綠萼』共同來看，這兩個資訊說明，詩人寫作此詩的地點不僅是在當時的『京華』首都，而且是一個在初春時節下『凍雨』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最可能在南方，自南宋以來，在南方的首都只有南宋首都杭州和明初首都南京。而周密的『蕭齋』應該就在杭州，這也旁證了『蕭齋』是周密書齋的可能性。
《墨梅圖》卷畫心 局部
同時，從跋詩的題目『題友人梅花卷』上看，跋詩的作者很可能與畫卷的作者相識。
從詩的資訊來判斷，我認為這首詩的作者就是周密本人，因為周密雖祖籍山東濟南，卻世居吳興弁山，也可以說家鄉在『吳山』，詩中對故鄉的描繪符合他家鄉的景致。同時他長期旅居於杭州，也只有他，最應該居住於『蕭齋』。
那麽，在周密的友人中，有沒有一個字或號為『岩叟』，同時又為『禦史』的人呢？細查之下，的確有，即宋末著名詞人、易學家何夢桂。
《萬姓統譜》對何夢桂的生平有較詳細的記載，總結起來，大致如下：他生於一二二九年，卒於一三○三，字岩叟，別號潛齋，宋淳安文昌人。自幼從學於名師夏訥齋先生，深受教益。鹹淳元年(一二六五)省試第一，舉進士，廷試第三名(即探花)。其侄何景文，亦登同榜進士。宋度宗得知何夢桂與黃蛻、方逢辰同堂就讀於石峽書院，故禦書『一門登兩第，百裡足三元』的聯句相贈。夢桂初為台州軍判官，歷官太常博士，鹹淳十年(一二七四)任監察禦史。曾任大理寺卿。引疾去，築室富昌(後改名文昌)小酉源，元至元中，禦史程文海推薦，授江西儒學提舉，屢召不赴。著書自娛，終老家中。夢桂精於易，所著有《易衍》、《中庸致用》諸書，其《潛齋文集》一一卷，收入《四庫全書》。
何夢桂素有詩名，尤工於詞，他長周密三歲，與周密同住於杭州，詩人間惺惺相惜，相識是必然的。
《墨梅圖》卷畫心 局部
而何夢桂恰恰有可能善畫，在一首副題為『寄劉總管』的《浣溪沙》中，何夢桂寫道：『細柳連營綠蔭重。暖風旗影颺蛇龍。畫閑吟思入千峰。紫綬金牌人綠發，繡薦絲轡馬青驄。會將三箭取侯封。』
其第三句『畫閑吟思入千峰』，顯然是寫詩人在春天景物的觸發下，放下手中的畫筆，開始遙思遠方，這樣才引出對『劉總管』取將封侯的遐想。如此看來，詩人何夢桂是畫畫的。
從何夢桂的詞作中看，他顯然是個愛梅之人。在一首《水龍吟》中，他寫道：『倚窗閑嗅梅花，霜風入袖寒初透。吾年如此，年年十月，見梅如舊。白發青衫，蒼頭玄鶴，花前尊酒。問梅花與我，是誰瘦絕，正風雨，年時候。不怕參橫月落，玉龍休奏。前日花魁，後來羹鼎，總歸岩岫。但逋仙流落，詩香留與，孤山同壽。』
在這裡，詩人與梅花、詩香與花香已然渾然一體。
那麽，他為什麽不能畫一卷梅花圖呢？
總之，從現在的史料來看，這卷梅花圖的作者是南宋詞人何夢桂，畫後跋詩《題友人梅花圖》卷的原作者是詞人、書畫鑒賞收藏家周密，其《題友人梅花卷》詩應寫在一二七四年至一二七九年南宋滅亡期間，即何夢桂在杭州任監察禦史的時候，而這卷梅花圖，何也應該作於此期間或稍早時候。至於這處題跋，是不是周密的書跡，則還需要進一步地研究。
原文作者：吳秋野（作者供職於中華詩詞研究院）
原文來源：《榮寶齋》2018年7月刊《卷作者考》
（因篇幅限制，原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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