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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戲文、論歷史、寫現實——讀黃裳《舊戲新談》

黃裳先生

黃裳《舊戲新談》收錄的文章曾陸續發表於1947年到1948年間《文匯報》副刊《浮世繪》,是一個愛戲的媒體人談戲的集子。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一個愛戲的後輩媒體人來寫關於《舊戲新談》的新談,算是種有趣的對話吧。

《舊戲新談》開篇收的是《劇評家》一文,把當時的劇評家分為三類:一是保守落後的職業劇評家、一是別有用心的捧角家、一是不大懂行卻要寫文章的“不免是傻瓜”的一撮人。顯然,這三類劇評家皆不入黃先生法眼。我窮索全書,試圖弄清楚黃先生本人屬於哪一類或另一類,卻讀到“我不懂戲,而且也從來不會作談戲的文章”,“至今還有人誤會我是一個’劇評家,這使我一直惶恐”。

論戲、談戲而將自己區隔在“劇評家”以外,果然是聰明人的辦法,開天眼而看俗世,黃裳獲得了極大的自由以及任性的權力,他的文字也因而呈現出十分個性化的風貌——與其說是劇評,不如說是隨感、雜文。

站在人生的邊上,總會更容易看清人生的真貌(如果有的話),看戲更是如此。黃裳的文章從無辨析“打漁殺家在河下”還是“在江下”、“武家坡走來了王氏寶釧”還是“又來了王氏寶釧”之流把瑣屑無聊誤作嚴謹的愚魯氣——黃裳稱之為“笨鳥”——而是充滿對藝術的細致體貼。《打漁殺家》中蕭恩一句“兒嚇,我們如今都不……不要了哇!”,令黃裳“正是要傷心一哭”,“京戲之妙,即在此等處。”黃裳能夠站在大文化的高度看待戲曲藝術,品評常出金句:“優秀的喜劇或鬧劇與拙劣的製作品的分野,即在其抒寫’人情味’之如何”,“好的喜劇都應該有一種淡淡的哀愁”。這些話放在今天,尤有啟發。

《打漁殺家》

戲曲善寫人情世故,有心人自然也能從中品讀出人情世故。黃裳之文以談戲諷現實的筆力,不可謂不強勁。《盜禦馬》中上級罵下級,一層層罵下來的,唯有底層無處發泄,“看出了中國官場的那一套”;《長阪坡》中趙雲面對劉備的冷漠“並未表示不滿”,“說他深明處世之道,知道做獨裁者的鷹犬之不易,也是合於邏輯的說法”;《空城計》中諸葛亮的鵝毛羽扇和琴,“可以解釋,為什麽有些政治人物,喜歡避暑,喜歡念經拜佛,我想這大抵並非全是風雅”。黃裳筆力強而分寸感也強,談戲論世算不得如何犀利,而文章之妙也正在這不即不離之間。可惜當年,這許可證章陸續發表了兩三個月,《文匯報》即被國民黨反動派封掉了。哪怕幾句無所具指的牢騷,看來也是發不得的了。

《空城計》

當年發表這些文章時,黃裳用的是筆名“舊史”。不治史,至少可以讀史、談史,這大約是中國文人共同的夢。“戲給我的又不只這些,它使得我記起了歷史”。《舊戲新談》所收文章,足見黃裳深諳掌故、長於論史之博學。《法門寺》《關於劉瑾》《戲鳳》諸文由戲文而及明史,信手拈來,論史又與對現世之思考相勾連,頗有縱橫古今的天氣。不過,戲畢竟不是史,也沒有義務拘於史實而裹足,黃裳偶爾以史實“要求”戲文的篇什,讓人感到他戲劇觀念的糾結。

《法門寺》

舉戲文、論歷史、諷現實,稍有不慎便會滑向沉重而不可讀。黃文能做到舉重若輕,確乎大才,他的語言風格亦幫了大忙。

我相信說話與唱戲一樣,是有口感和味道的,譬如梅蘭芳的偏甜而程硯秋的偏苦,小翠花的偏脆而荀慧生的偏糯——黃裳的,則是酸而爽口,雖然刺激,卻還讓人想笑。黃文愛憎分明,哪怕是如馬連良這樣當年即大紅的名角,黃裳也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喜,“我更十分討厭馬連良的那一段’勸千歲’,其貧無比”;而李玉茹這樣初出茅廬的學生,嗓子雖好,但“行腔時時有’危機’存在,不知何時即將’荒走’”。

馬連良

然而,一事物的缺點常常包含在其優點之中。如果說程硯秋發福,那是“無錫阿福式的身形”尚且頗具幽默感,“童芷苓老闆的一舉一動真是十足的惡劣,在紹興戲、評戲……任何一種戲的形式中所找不出的惡劣”也屬比對而論之,那麽說童芷苓“那樣的一堆肉在台上實在不能看出有何妙處”,出語實在有些惡俗。連黃裳頗為欣賞的小翠花,上了年紀也難逃惡評:“想象之中一個老妖婆還在台上歌舞作耍,裝出十六七歲小姑娘的樣子來,真是糟不可言”。

黃裳一早將自己從評論家的陣營中摘出去,自然不可以評論家的平和中正苛求之了。不過,倘若我身邊有這樣一位聰明博學之人,以此等言語評價風華不再的老伶人,我必對其敬而遠之了。

書名:舊戲新談

作者:黃裳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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