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過這樣一個話題：一位中學老師給學生布置了一道關於《紅樓夢》的作業，給女生的題目是：論述賈寶玉作為男朋友的可能性。結果班裡四十多位高一女生，得出了一個非常一致的答案：不可能。
對於這個結論，不少網友就懟了起來。有的說現在的孩子不愛生活，有的說現在的年輕人太功利，有的說現在的孩子對待愛情不純粹。但無論怎麽說，現在的孩子們不喜歡寶玉這個“情癡情種”，好像的確無可反駁。
當然，偌大一個賈府，諸多男性卻不如幾個女兒成器。且不說那敬赦珍璉之輩，就是自幼讀書知禮的政老爺，也多少有迂腐做作之嫌。
相比而言，這女兒堆裡長大的寶玉，清純靈秀，竟算得上一個人物了。可寶玉這個人，雖自有其動人之處，卻並不是一個理想朋友，尤其不是一個理想戀人。即使平時覺得這人不錯，一旦認真起來，我們卻很少願意付之終身。
一、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不過細思起來，這倒並不因為現在的人虛偽、功利或輕浮，而是的確有些緣故。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賈寶玉正是冷子興口中那“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平時多愁善感，常常長籲短歎的富家公子。他那“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的樣子，從王夫人到丫鬟們，從脂硯齋到如今的讀者，無不看在眼裡。
心情不好的時候，天天莫名其妙地流淚，不知所雲地歎息，已經夠讓人摸不著頭腦；遇到漂亮姑娘，甚至還指著上蒼發出一些“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的慨歎。
“尋愁覓恨”“似傻如狂”的寶玉，雖然滿含真誠和率性，但是聽來讓人心煩意亂，難以忍受，卻是確鑿的事實。
寶玉的神奇脾性，說好聽了是情深義重，說不好聽了就是“神經兮兮”。
想想我們日常生活中，怎能忍受一個“神經”動輒要死要活地耍脾氣呢？尤其在快節奏高效率的現今社會，各人都忙忙碌碌，尤其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和共享，在這種環境下，也尤其不需要增添這些煩心的聲音。
假若真的和這樣一個神經兮兮的人相守一生，飲食起居都像放背景音樂一樣聽著他的“死了以後化煙化灰”之類的瘋言胡語，別說那些天天算著能量動量解析幾何的年輕孩子們，就連成熟老練、懂得忍讓和收斂的職場老手，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就崩潰了。
二、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
“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其實這是我個人最不喜歡寶玉的一點。
寶玉的真性情大多都為我們所讚同，可是這真心卻並沒有往更積極向上的方向發展，而變得消極頹唐，以至虛無。
歷史上被環境像枷鎖一樣緊緊束縛住的人有很多，在這其中想要發揮自己真性情的人亦有很多。
然而，命運坎坷的蘇軾，寫出了“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名句，報國無門的辛棄疾唱響了“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聲音，而布衣終身的薑夔卻時時掛念著“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
他們之中，有的熱心國事，有的自得其樂，但無論如何，在呈與我們一個或率真、或多情的形象的同時，為自己、為家國，都是充滿“正能量”的。
而同樣率真而多情的寶玉呢？他留給我們的印象確大多不是這樣。
他作為一個大家公子，沒沾染上那些吃喝嫖賭的惡習倒是真的，但同時好像也沒學到什麽“有用”的好東西。
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寶玉，當然感受不到一家之主當家做事的難度和必要，更領會不了仁人賢士先天下而憂的精神和胸懷。因而視一切實業為“祿蠹”的他，自然是學不來管家算账、富國安民，更不知道所謂家國情懷是什麽東西。
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他常常感歎那些“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咱們一處化灰化煙”雲雲，與其說是對超脫生命之存在的領悟，不如說是對現實的逃避和漠然。
他固然脫去了父兄之輩們的低俗醜惡，但也並沒有更上一層，變得更加崇高而沉著；他不過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兒，隻願意吃喝享樂，而畏懼肩負起這個重大責任罷了。
而這個時候再說到戀愛，說到婚嫁，且不說什麽保家衛國的鴻鵠之志之類，先不要忘了，寶玉這個富家子弟，不僅不會理家管事，甚至完全都不想如此。
想象一下，假若你辛辛苦苦構建的那點家底，全都能被寶玉毫不吝惜地揮霍一空，在現在這個顯赫的家族勢力不再發揮作用，凡事都得依靠一家三四口中那僅有的勞動力自己動手的年代，真的有人敢把自己托付給這日子都不會過的寶玉嗎？
而若是說遠一點，人生的目標從來不僅僅是過上吃得飽的日子。現今的主流價值觀中，無論為自己還是為社會國家之類更“有情懷”的目的，都是建立在自我完成的基礎上，進而邁向更宏大而有意義的理想。
可是寶玉，滿心都想著“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雖然考慮到在文武百官都十分不給力的歷史背景下，他口出此言的確自有些道理，但是若放到今天，每天宅在家裡等吃等喝不說，還天天各種抱怨，甚至可能因為出言不遜而犯下大錯。
即便不至嚴重如此，只想著享福享樂而“不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他，也是滿滿的“喪文化”的產物——這“喪”還不是我們帶著反諷語氣開玩笑的那種，而是近乎於花天酒地的真正頹唐。我不知道他人如何看如何想，反正要是我自己，會堅決拒絕這種不能為他人帶來陽光的人。
三、純粹真空愛情，明顯思想局限
“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 。”
這又是個扎心的問題：別說你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你啊 。
寶黛之戀的最偉大之處，在於他們如同抗原結合抗體般的專一結合。寶玉只是黛玉一個人的寶玉，而黛玉是寶玉一個人的黛玉，他們中間再也插不下第三個人。
黛玉之後，來了寶釵，來了湘雲，後來又來了薛寶琴，櫳翠庵裡還有個妙玉。可是寶玉即便起初還會盯著寶釵的膀子想要摸一摸，後來時間一長，就連寶琴這種才貌雙全的完美姑娘，也引不起他的留戀——儘管他由“濫情”的驅使，還是希望她留下來，但寶玉對這個才華橫溢勝似黛玉的姑娘，卻再不可能有像對黛玉那同樣的深情了。
現在我們也都明白，愛情的根本基礎，應該是三觀的契合。寶玉的心之所以能夠和黛玉一起，始終不渝，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共同愛著動情率性的《牡丹》《西廂》，也共同憎恨虛偽做作的功名利祿——而這愛的背後，愛戀的是一切真實與純粹，厭惡的也是一切假面的無聊。
雖然現在的我們看來，讀書並不是一件昧著良心說假話的事情，幾本戲文也不是低賤下作的禁書，但是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這兩人真可謂“知音者誠希”了。
然而從現今的眼光看來，寶玉的局限性也恰恰體現在這裡：活在21世紀我們哪怕真的能夠吟詩作賦，酒令佔花，在寶玉看來，也不過和那些文官武將其實是“一路貨色”。
他不可能理解現在社會裡，學生們為什麽算代數幾何，科研人員為什麽泡實驗室，公司為什麽要在乎盈利虧損……在他眼裡，這一切想必也不過和“祿蠹”別無二致。
他理解不了我們，我們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維和感情——就像沒有必要跟孔老夫子爭論女子到底難不難養，也用不著跟執拗知識分子討論歷史的辯證規律一樣。
寶玉的思想在現在看來當然仍有很大的局限，其實未來的人看現在的我們也同樣如此。
其實，文學的美和現實的美有不小的區別。雖然書本裡的寶玉，風流倜儻滿腹詩文，乃至時常有網友表示喜愛，但若硬要讓他穿上T恤和牛仔褲生活在如今，可能還是難以被我們接受。
同樣，雖然我們也都對黛玉偏愛有加，但若有個相當有才的女孩卻每天哭哭啼啼，說話尖酸刻薄，也實在不易符合我們的審美認同。不過還好，現實中的人總是現實的：我們的一切浪漫和風流，都是建設在現實的基礎上而成立；我們總有辦法跳出寶玉那虛無的局限，不僅活得很舒服，更能活得很漂亮。
只是寶玉若放到現在，可能真的脫不了單了。所以，對於讀書來說，紅樓夢值得一讀再讀，是難得的經典，但若以現在女子的審美來看，嫁人卻不能嫁寶玉。
作者：零濛子，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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