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愛是消費品,性是伴隨物,你我是附加值

“匿名作家計劃”是由張悅然的“鯉”文學書系發起,聯合騰訊大家、理想國共同打造的一場史上最富懸疑感的文學競賽。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隻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2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22號

普魯斯特問卷

直擊靈魂

1. 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主人公是之前的一個短篇裡的人物,總覺得他自己的事兒還沒說透,想了解他,就有了這一篇。

2. 你最想寫出什麽樣的小說?

三千世界,我取一粒芥子。芥子也有它的三千世界。

3. 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不好意思沒有統計,當時好像在同時寫另一個。

4. 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麽?

早上寫。

5. 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松浦理英子《犬身》。

6. 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讀書本來就是極其個人的行為,談不上高估和低估。

7. 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沒有“最差”。一般都是感興趣的書才會去看,如果沒能看完,可能只是興趣轉移了。

8. 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馬雁。

9. 你因為什麽而繼續寫作?

寫過小說的人都知道,寫的過程中大腦會分泌一種特殊的酶,為了持續體會這種感覺而寫作,說到底可能是不大健康的,但真的和戒煙戒酒一樣難。

10. 你覺得什麽是美?

這問題好大。隨便舉一例,我念書的時候寫代碼,別人用七行你用三行就解決了,這是美。

11. 最近一次為了什麽而哭?

重讀《蓋普眼中的世界》。

12. 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其實對過去的時代不感興趣(我愛現代文明),至於未來,別讓我生活在《殺戮秀》那樣的未來就行。

13. 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麽樣的?

最近流行大問題嗎?我需要一把尺。

14. 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麽?

這麽說來很久沒有新技能了,大概上一個發完還在冷卻。

15. 性別之間的界限存在於哪裡?

應該不是形體,大概是,語言。我們用語言塑造了各種界限。

附加值

匿名作家022號

五月下半,收到中島的微信:老頭子和新戀人去了衝繩,店裡就剩下阿竹一個人。你有空的時候來看看吧,冷清了很多。和二丁目的其他店簡直沒法比。

我試著回想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阿竹的情景,感覺像是站在屋裡透過好久沒擦的玻璃窗眺望雨天街對面的房子,細節斑駁不清。一方面是因為那天被朋友帶去叫作“橄欖”的小酒館時,我已經喝了相當量的酒。小酒館裡滿是人,彼時還沒有公共場所室內抽煙的限制,整間屋子籠罩在煙氣和談話的聲浪中。讓記憶模糊的另一層原因則是,我在這些年裡每次來東京,都會到橄欖消磨時光,新的印象疊加在舊的之上,如同不斷塗抹掩蓋的畫,漸漸辨認不清早先的草稿。

在日本,“居酒屋”和“スナック”(Snack bar)是截然不同的事物,橄欖屬於後者。如果進行粗暴的分類,不妨稱之為“日式酒吧”,店內提供調酒和四五樣小菜,主要還是社交場所,兼有老闆陪聊,獨行的客人也不會無聊。這一類的店大多由上點年紀的女人打理,客人稱其為“媽媽”。聽起來如同風月場所,其實媽媽們頗有點居委會大嬸的熱心和照顧勁兒。

橄欖又有些不同,因為開在二丁目。

老闆雖然是一對同志,客戶們卻有九成是直人,且多為媒體人士。據說契機是在剛開業那會兒有幾個雜誌編輯約在這裡喝酒。阿竹彼時不過三十五六,偶爾心血來潮換上女裝和服扮成傳統媽媽桑,挺拔身形搭配分明的五官,豔麗又凜然。他素來機敏,和不同的客人都有話可聊,偶爾調戲一下客人,更多是逗趣,不讓人感覺狎昵。編輯們很快成了阿竹的擁躉,各自呼朋喚友前來,數年之間,橄欖成了這樣一個地方:如果你是東京的雜誌編輯,至少得去過一次橄欖,要是連橄欖的阿竹都不知道,那你多半也在業界乾不長。

對橄欖以及阿竹的印象,從來和“冷清”二字無緣。我覺得中島有點誇張。

老頭子飯田,也就是阿竹的戀人,實質上的店主,一般在吧台後面默默洗杯子和做小菜,新來的客人往往誤以為他是雇傭的小工。橄欖的“入場費”男客三千日元,女客兩千,選一瓶基酒放在桌上,便宜的角瓶威士忌或金酒,客人自己倒酒,兌蘇打水和冰塊。如果客人喝得太多,阿竹會在入場費基礎上加點錢,配酒小菜則需要另外點。就像日本大多數民生物價,我一年往橄欖跑兩三回的這十年間,店裡的消費沒變過。

我以為老頭子和阿竹的感情也會像橄欖的價格一樣十年不變,看來還是太過幼稚。本來,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恆定的事物。

這次在東京是自費閑逛,所以我不像以往出差住在交通便利的赤阪一帶,而是選了日本橋一家由宗教法人開設的酒店,每晚能便宜個一兩千日元。除了酒店名稱有些特殊,從前台禮儀到房間設施,看不出和其他商務酒店的區別。我原以為房間內至少會放一兩本宗教小冊子,卻並沒有,不由得略感失望。

中島聲稱這幾天是截稿地獄,不一定能出來碰面。我在推特上用日文發了一條“待會去橄欖”,指望著幾個熟人會看到並響應。大家都忙,一個個問也麻煩,我們經常這麽約。時光在日本友人們身上造成的變化並不劇烈,似乎和物價一樣,此地有種恆久之態。十年裡,被稱作“TOTORO”的美嘉不僅沒變瘦,體形似乎愈加龐大;佐佐木仍然留著他的小鬍子,如今胡須的顏色不再純粹,日語對此有個詞形容,叫作“胡麻塩”(芝麻鹽)。黑芝麻撒了鹽。至於比我大一輪同樣屬狗的中島,有幾年不當編輯,據說寫起了小說。至於小說究竟有沒有寫完,我們幾個做朋友的怕觸碰其自尊,默契地沒問他。不過既然他重操舊業,看起來寫小說未能成為一門生計。至於我自己,和中國大多數媒體從業者一樣,正面遭受了時代的衝擊。我在報社倒閉前主動辭職去了新媒體,現在靠採訪日本藝術家們吃飯。新東家有兩條主要產品線,一個是這些藝術家的作品的線上銷售,另一個是日本各種犄角旮旯的高端定製遊。老闆宣稱,我們創造的是關於生活方式的夢想。公司總部在北京,我不習慣那裡的風土,申請繼續在上海上班。如今每個月除了至少跑一趟日本,也得去好幾回北京。都已經是新媒體時代了,老闆還是願意支付出差費,讓我滾過去面聖。時代要說有多少進步,大概隻體現在去菜場不用帶錢包這種小事上。

我乘丸之內線換銀座線,從新宿三丁目站出來,先在附近找了家小館子,獨自喝了兩合清酒,盡量消磨掉一個多小時,這才往位於二丁目的橄欖走。路邊排著長隊,我以為是什麽網紅餐廳,仔細一看,是邂逅咖啡館。女客不用付錢,男客消費的同時可以和陌生女孩約會。真不知道這一類店的顧客究竟是衝著招牌的“戀愛”去的,還是純粹約炮。不知從哪一年開始,路邊拉客的哥們多了若乾非洲面孔,看著有點瘮人。我還記得第一次跟著中島走在這條街上,他指給我看街角一家外形中規中矩的咖啡館,說那裡是黑道開會的所在。我盡量若無其事地張望,裡面的客人是幾個穿西裝上班族模樣的男人,和想象中的黑道差距有點大。如今那家店變成了小鋼珠店,走過門口的瞬間,上百台機器的電子音構成的轟鳴撲面而來。

還記得那時中島認真地對我說,這條街有很多gay bar,我要帶你去的那家——老闆雖然是——客人並不是。

我也認真地回答,我又不是出來豔遇的。

中島對我的誤解發生在邂逅之初。我大學畢業剛工作不久,也就是中島還在上海做日文資訊雜誌的時候,他的一個朋友從東京到上海旅遊。中島本著地主之誼請對方吃飯。飯畢,朋友要求去同志酒吧。那會兒智能手機尚未普及,中島沒帶電腦無法上網,就打了個電話給在他們刊物實習過一段時間的我。蘇桑,他在電話那頭說,我的要求可能有點奇怪,請你不要介意。

聽完他的解釋,我說,我當是什麽事呢,要找某種酒吧是吧。我帶你們去。

帶他們去的店一開始是清吧,十一點過後音樂風格截然一變,客人們開始跳舞,不妨說是群魔亂舞。我也擠到舞池中間去晃了一圈,沾了一身別人的汗味和香水味回來,中島的朋友看我的眼神就有點不對。中島像是為了製止他有進一步的想法,乾巴巴地說,蘇桑有男朋友的對吧,好像也是日本人?

小林明石不僅不是我的戀人,甚至都不是男性。她只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還是稱其為他比較恰當。過於纖細的五官加上他一貫的粉色湖藍色葉綠色襯衫,小林的外形很容易讓人誤解成“女性化的男性”,說得不好聽就是gay里gay氣。中島撞見我和小林在咖啡館聊天那次,我們的談話主題是一個我和小林都相熟的女孩。中島的識別力和想象力只夠他把我和小林湊作一堆。後來回想,難怪他當不成小說家。

我在酒吧裡沒有當場糾正中島的謬誤,隻說,算不上男朋友吧。

他的朋友立即尖銳地問,那麽是性夥伴?

我嗤笑出聲。中島看我的眼神夾雜著憂慮,那是他慣有的神態,使他比三十出頭的實際年齡看起來要老一些。他的朋友碰了個軟釘子,收斂起隱含欲望的目光。

結果中島一直沒能擺脫他擅自貼給我的身份標簽。第一次走進位於地下一層的橄欖,他就向阿竹隆重介紹道,我這個朋友是上海人,和阿竹是一夥的。

阿竹那天沒有穿女裝,深藍色和服短褂,光潔的腦門上橫著一條卷成細條的藍花布(鉢巻),像個日料店的大廚。我後來才知道他有類似cosplay的愛好,女裝只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裹著袍子扮成羅馬人,凝神靜立的時候竟然有著雕像般的質感。不過,阿竹不笑不說話也不動彈的瞬間,一向難以尋覓。

初見時聽聞中島那句“是一夥的”,阿竹對我露出一個略顯誇張的熱情笑容,伸手過來。我只能與其握手。阿竹的手比想象中堅硬和有力,幾乎是個商務性的握手。

他用口音僵硬的中文說,你是同志?我也是。

和大多數日本人一樣,他發不好“我”這個音。聽上去就像嘴裡含了一顆彈珠,讓人心癢得恨不得將其摳出來。

我虛偽地誇獎道,中文很好啊。你去過中國?

旅遊,三次。我是自學的。他停頓片刻又說,學了十八年。

我心想,十八年就這個程度,實在堪憂。不過能維持興趣長達十八年,是個不厭舊的人吧。

中島帶著我在角落裡找位子坐下,老頭子很快把威士忌蘇打水等端過來。漂亮的孩子啊。老頭子說。中島正色道,不許對他出手。老頭子呵呵笑著走了。我低聲問中島,他們不是一對嗎?中島說,是啊,他們在一起很久了,不過正因為太久了,彼此都有另外的年輕情人。

我不由得回頭看了眼阿竹。吧台上的射燈照著他的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昏暗中。他和吧台邊的客人說著什麽,又因為更遠處一桌人的某句大聲問話笑起來。那笑容在半明半暗間顯得意味深長。

我說,搞不懂成年人啊。

中島愕然說,你都二十五了吧,難道不是成年人?

我糾正道,二十四。要我說多少次啊?咱們正好差一輪。

對那天的記憶幾乎隻到這裡。似乎我和中島說了很多的話,被陌生人請了酒,也請陌生人喝了酒。美嘉在即將進入第二天的時間來了,她一坐下,店內原本就逼仄的太空似乎被擠壓到變形。聲稱有事趕不過來的佐佐木則在零點過半出現。作為遲到的道歉,他把幾只看起來廉價的麵包分給我們。那是麵包店買的還是小鋼珠店的獎品?依稀記得美嘉和中島對此有過一番爭論,我沒聽清正確答案。阿竹幾次穿過狹窄的走道來到我們桌旁,聊幾句又轉身離去。其存在感在他走開後好幾分鐘仍懸在空氣中。

走下帶拐彎的十來級台階,推開橄欖沉重的木門,裡面一個客人都沒有。經過冷氣機過濾的空氣仍帶著點地下室的霉味。要在過去,店內總是彌漫著香煙、酒和人們身上的香水、慕斯構成的複雜氣味。我壓住愕然,往裡走。

吧台裡看不見人。直到我去到跟前,終於有個身影從吧台後面突兀地起身,他手裡拿著個細長的東西,在射燈下一舉。我本能地退了一步。看清那人的臉,我把憋住的半口氣呼出來,說了聲“晚安”。

“早安。”阿竹回答。他的這個習慣和中島一樣,不管時間,只要是當天第一次見面,都說早安。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會意識到,無論日語的口音如何經由努力從邊邊角角抹淨,骨子裡我仍是個外國人。

阿竹今天穿著白襯衫,腰間系了黑圍裙,乍看像個咖啡師。他手上是瓷盤的碎片。對著光打量片刻,他歎了口氣:“這套九谷燒只剩下最後一隻,到今天全沒了。人活著,就是看著喜歡的東西一點點變少和消失啊。”

我趕緊說:“小心扎了手。要我幫你打掃嗎?”

阿竹莞爾一笑,“那怎麽行。你是客人!”

“我叫什麽?”

“討厭,傑,以為我不認識你了嗎?”

中島他們都喊我“蘇桑”。阿竹在我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到這裡時聽說我的英文名叫“Jay”,從此改了口。他喜歡用昵稱。他叫美嘉“TOTO”,連最後的“RO”也省了。佐佐木則是“毛利”,理由是留小鬍子的他長得像《名偵探柯南》的毛利小五郎。中島被省略了“中”,成了“SHIMA”(島)。無論你在外部社會是雜誌總編還是浪人般輾轉接活兒的簽約編輯,在橄欖,每個人都被剝離了伴隨著姓名的形象,成了阿竹的玩伴、酒友和調侃對象。

我在上海同志酒吧漫遊的那些日子,人們也叫我“傑”。橄欖的時光因此像是某種延伸。

我凝神打量阿竹片刻。他胖了些。大概是藥物的作用。中島說阿竹患上了阿茲海默症,老頭子是因此才離開的。店鋪和東京的公寓留給了阿竹,算是補償。

就像當初不能理解老頭子和阿竹松散卻持續多年的伴侶關係,我也無法理解所謂的“補償”。我沒有把自己的感想說出口,而是問中島,既然得了那個病,怎麽繼續開店啊?他說,吃藥控制著吧,目前還能工作,不開店,阿竹也很無聊不是嗎?

“你最近怎麽樣?”我朝言行暫時看不出隱疾的阿竹問道。

“正如所見。”他笑著歎了口氣,先給我倒了杯水,從角落拿出掃帚開始掃地。瓷器碎片的敲擊聲在沒有背景音樂的店堂裡聽著有些刺耳。水喝著不夠冰,幾乎是溫吞的。如果是日本客人大概會介意,我反正無所謂。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店裡有點髒。沒有明顯的積灰,只是一種感覺。仿佛有無數細小到看不見的灰塵粒子附著在吧台一側膠木板上釘著的立拍得照片上,也落在阿竹身後酒櫃的層架上。灰塵聚攏起緘默。過去存在於這間店裡的嘈雜,那些你必須提高嗓門才能和桌對面的人交談的舊時光,就像肥皂泡般,被尖銳的靜默一壓就破了,連個濕印子也不留。

門響了一聲。我幾乎松了口氣,回身望去。最好來個熟人。讓我失望的是,那是個戴棒球帽的年輕人。等對方走到吧台邊我才發現,是個女人,而且不算太年輕,應該過了三十。因為瘦,遠遠看去給人以少年的錯覺。六月末的東京忽冷忽熱,她大概是怕冷的體質,在T恤外套了件連帽外套。

女人在和我隔一個位子的高腳凳坐下,對阿竹說了聲“早安”。看情形不是第一次來。阿竹把瓷片倒進垃圾桶,在吧台水槽裡洗了手,給她端上一杯水。女人旁若無人地歎道,怎麽沒人啊。

“我不是人嗎?”我忍不住說。

她這才看向我,眼角微微彎起來。“不好意思,我是指人太少了。”

“晚點慢慢會有人來的。最近就是這樣。”阿竹幽幽地說。他看向女人,像是有些疑惑她為什麽會在這裡,頓了頓又說:“你是不是昨天也來過?”

“我昨天沒來。前天和大前天來了。”

“哦。”阿竹顯得漫不經心。從前他和客人之間的應對要機敏得多。我在旁邊不禁暗自焦慮。

女人像主人般問我:“你喝什麽?”

“威士忌加冰。”

“阿竹,給我們威士忌加冰。兩杯。”

以前店裡總是把整瓶威士忌擱在跟前讓客人自己兌。這又是一個新變化。阿竹做的威士忌加冰喝起來淡而無味,我喝了一口就想,要是美嘉在這裡,大概會直接喊阿竹拿瓶子過來加酒。我和戴棒球帽的女人都沒有就此提出異議,默默喝著彼此的酒,阿竹在吧台裡呆立片刻,忽然說:“要不要看我以前的照片?”

我看過不止一次了,不過還是說好。有點事做比喝悶酒強。阿竹從酒櫃的最底下翻出兩本影集,擱在我和女人之間的空桌面上。他沒有從吧台裡繞出來,有點費勁地在對面彎著腰,翻開從他的角度是逆向的影集。

“你看,這是我們有一年聖誕節,我穿了China dress(旗袍)……”

我有些恍惚。以前欣賞阿竹的舊照,都是混在一群酒客中間,隔著別人的肩膀看去,只能瞥見一角。此刻的情形猶如看話劇時坐在前排正中央,待遇不可謂不佳。只是,阿竹知不知道他給我看過好多次這本影集?而他過去一次次重複展示,難道在那時他就已經有阿茲海默的征兆?

女人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世界。“你穿西裝很帥啊。”

阿竹笑道:“我以前是大公司老闆的秘書。做了十年呢,直到在二丁目遇到那個人。”

這同樣是聽過許多遍的故事。畢業於法律系的阿竹位於白領金字塔靠近塔尖的位置,把白天的生活和夜晚的生活截然分開,公司裡誰也不知道他的性取向。他提出辭職的時候向老闆說明理由是“遇到了想要一起生活的男人”,一向公開表示憎惡同志的老闆沒有動怒,以少見的溫和口吻說,如果不合適就回來上班。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的我大概十歲多一點。那會兒沒人把飯田稱為“老頭子”,畢竟倆人都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阿竹三十多歲,飯田比他大六歲。他們共同生活之後開了橄欖,最初不在現在的位置,更靠近二丁目的中心區域,面積小得多。阿竹回憶起第一代橄欖的時光,總是說,那時候錢就像流水一樣。流進來,很快又流出去。大家都在努力掙錢,使勁花錢。我們光是歐洲一年都要去好幾回。

女人指著照片上年輕俊美的阿竹旁邊的男子,問:“是他嗎?”

我看出那不是飯田。大概是某個客人,一隻手親密地搭在阿竹的肩上。西裝打扮的阿竹有點像年輕時候的白先勇,即便是閃光燈下失真的色調,也能看出他比照片裡的另外幾個男人白了好幾個色度。飯田在照片的一角,隻拍到半張臉。從我被中島帶到橄欖以來,老頭子就一直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角落人。

阿竹掃了一眼就說:“他不在照片上。”

我吃不準阿竹是沒認出來還是故意說謊,便沒有接話。思緒不知怎的飄到阿竹講過的中國旅遊見聞。阿竹學中文的契機是看了原音字幕版的《霸王別姬》,他對張國榮一見傾心,找了留學生私教,從頭學起。即便後來得知張國榮是日常講粵語的香港演員,也沒有改變他構建於一部電影上的對中國男子以及中國大陸的想象。每當他們外出旅遊,便在橄欖門上貼個條,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歇業,還請見諒。阿竹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像生意人,有種孩子氣的神秘勁兒。熟客在他們出門前一天坐在店裡喝酒,他也不會對即將的出遊提半個字。中島有好幾次興衝衝來了遇上紙條公告,只好灰溜溜換一家店。阿竹喜歡將短暫的消失作為一個意外給客人們,或許他是想讓人感覺到他的不可或缺。二丁目由同志經營的酒吧雙手數不過來,卻只有一個阿竹。

老頭子和阿竹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一九九八年。此前他們已經去過北京、西安和南京。阿竹以為作為日本人會在南京遇到公開的惡意,沒想到人們十分友善。上海的風氣與古都們有所不同,讓他想到歐洲。他們吃了小籠包、大閘蟹,坐了黃浦江上的輪渡。淮海路上的馬可波羅麵包房陳列著鱷魚形狀的巨大麵包,阿竹覺得太帥了,想買回賓館,和店員用他自以為熟練的中文講了好久才明白,那是非賣品。

他們還去了同志酒吧。我初聽時不免驚笑道,九八年?同志酒吧?你們怎麽找到的?

阿竹眨眼笑道,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我有點佩服拿魯迅的文章當課文教他的某個不知名留學生。

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上海,我還是個只知道念書和看漫畫的高二學生。距離我第一次懷著難以描述的好奇和恐懼走進那一類酒吧,尚有兩年多的時光。阿竹他們住的錦江飯店距離我念書的向明中學不過幾步路。即便在馬路上碰見,我也認不出那兩個叔叔是何等人物,更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將在未來的東京與其發生短暫的交集。

九八年的酒吧是怎樣的?我問阿竹。

他們跳舞。那種慢舞。你知道的。我還以為走錯了地方,直到我發現裡面都是男的。

我想象了一下那副場景,笑了。是有過那種老情老調的地方,我早年也見識過,後來酒吧們紛紛往嘈雜的路子走,充斥著變相的鋼管舞和秀台。再後來,隨著網絡的鋪天蓋地,酒吧作為邂逅的方式顯得笨拙又迂回。現在除了偶爾和熟人半懷舊地去個一兩回,我幾乎不再涉足。誰能想到我曾經也是遇上警方衝擊被迫雙手抱頭蹲在牆角的一員?最近一次在上海的酒吧,正和伴侶籌劃移民的KK看著隔開幾桌的一個男孩說,放在十年前我會喜歡那一款。現在看到他,我想的是,我要是有個兒子打扮成這樣在外面晃,不如先把他拍死。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不自覺地合上社會規範的節拍,與曲直無關。不過在阿竹身上,你看不到這種如同大馬哈魚定期溯流而上的社會性。我不清楚他的具體年齡,想來比我媽大個幾歲。我媽今年五十五,熱衷於幫我找人相親。她是個皮膚白皙的小個子,我讀高中那會兒看著和我還有點像姐弟,如今則不會出現被錯認的情形。有時我陪她逛街,營業員帶著奉承驚歎,喲這麽大一個兒子,麻相(形象)好咧,像你。我媽很吃這一套,每每順勢買下她原本不怎麽中意的衣服,回到家又陷入懊喪。

女人翻動著硬卡紙襯底的影集,她的手指細長有力,看起來是適合玩樂器或打遊戲的手。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挪到了她身旁的位置,她的側臉離我不到二十厘米。近看才發現她比我之前以為的還要年長一些。她穿著大概是優衣庫的一字領橫條紋長袖T恤,長髮在腦後隨意地一束,細長的脖頸上的橫紋讓人想起日本寺廟庭園的造景。以石為島以沙為海,打理寺院的人每天用耙子將沙碾平,又刻劃出一圈圈代表水波的紋路。

不過,女人頸上的紋路應該只會被時間一天天刻得更密更深,除非上醫院施以科技之力,否則不會複歸平整。

我問她:“不好意思,你是哪家媒體的?”

她的動作凝滯了一拍,看向我,一臉的不解。

“抱歉,來這裡的媒體人比較多,所以我以為……”

“你……”女人注視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她以為認識的人。也可能她有了醉意。這麽淡的酒喝到第二杯,我有的只是徐徐增加的尿意。我等著她後面的話,卻不妨阿竹在旁邊插嘴道:“傑,這孩子叫NAMI,不是媒體人哦,她是藝術家。”

“噢。”我說。按照禮貌,我應該繼續追問是什麽藝術。轉行到新媒體之前,我跑的是藝術條線,接觸過國內大多數現代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日本的也採訪過不少。那群人所置身的世界和他們的所謂理念,早就讓我煩透了。如今因為新工作,我在日本採訪了大量的器物藝術家,或者說匠人。這一類倒是相當有意思。不管是一門心思做事的,還是浮誇粉飾的,至少都在出產可用之物。想到NAMI可能是做所謂純藝術的,我就隱隱頭痛。話說NAMI這個發音對應的到底是什麽字呢?菜生?七海?還是乾脆是片假名?《海賊王》中文版把片假名ナミ譯作“娜美”。她可一點也不像娜美。乾脆叫她“波”好了。反正波浪在日語裡的讀音就是NAMI,雖然不太像個名字。

波冷冷地說:“談不上什麽藝術家,靠那個連飯也吃不上。我在商店街的肉店打工,做可樂餅。”

“哦!我喜歡可樂餅。”我的感歎是真摯的。儘管在她聽來可能是嘲諷。

阿竹說:“你不是不吃油炸食品嗎?以前店裡的薯條你碰都不碰。”

“那不是我,是TOTO。”

“TOTO那麽胖,怎麽可能拒絕薯條的誘惑。”

“就是因為胖才不吃……”我哭笑不得。

看樣子美嘉今天不會出現。佐佐木有一次喝醉了,從皮夾裡拿出他和從前戀人的舊照給我們看。他身旁高挑美麗的女人,據說是美嘉。我一開始以為佐佐木說的是醉話,老頭子難得打破他固有的沉默說道,是的,那孩子從前很瘦,這些年我們是看著她像麵團一樣發起來的。我質問佐佐木,你是因為她變胖了才分手的嗎?佐佐木哭喪著臉說,我看著是那種人嗎?是她甩了我呀。提過很多次複合,她不肯。

我們由此八卦地討論起美嘉發胖的原因。中島認為是吃出來的,另一個我如今忘記名字的酒友說大概是遺傳。佐佐木沒發表意見。

第一次去中島的辦公室玩,進去時裡面沒亮燈,中島開燈開冷氣機然後去了洗手間。我剛坐下,發現踩到了什麽。桌子底下發出詭異的聲響,一個物體艱難地挪出來,巨大的黑乎乎的一團。原來是個睡袋。等裡面的人爬出睡袋,我震驚地發現那是個身高超過我的女人,差不多有兩個我那麽寬,又長又密的黑發披在肩上,猶如戴羽毛的印第安酋長和某種圖騰的混合物。我目瞪口呆地問她,所以你就是TOTORO?她閉著嘴點了點頭,轉身走了。我有點懊悔自己的說話不經大腦。後來才知道她不是生氣了,而是去刷牙。

美嘉的五官輪廓分明,甚至可說有著剛毅之美。佐佐木展示的照片上,體重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她完全是另一個人,混血兒般的臉孔讓人想起著名的Tina Chow。是什麽讓一個美女發胖並沉淪至此呢?我總以為和美嘉的職業分不開。她在日本如血管般縱橫交錯的媒體世界最為生僻和纖細的末梢,專做AV女星的採訪,其訪談刊登在一本讀者百分之百為男性的AV周邊雜誌。我們初見的那回,她的辦公桌上堆著一摞近半米高的影碟,光看塑料硬盒側面的文字就夠讓人心跳加速的。

佐佐木的職業也算是偏門。他撰寫凶殺案的長報導。提起任職的雜誌名,他總要附加一句“其實就是終極八卦啦”。和周刊每周跟進案情不同,他的報導寫於塵埃落定之後,更像一則文字寫就的紀錄片。為了寫稿,他有一半的時間廝混於警局,另一半則在街頭。連他的小鬍子也有點像蹩腳偵探的cosplay。

我試著想象這對情侶的年輕時代,他們的行業涉足的是日本社會看似淤積不動實則暗流洶湧的下水道。性與死。他們約會時會聊工作嗎?想必不會。美嘉幾乎不談工作,當我作為外國人表露好奇時,她輕描淡寫地說,那些姑娘們,其實出乎意料地まとも(matomo)。這個詞一般指“認真”或者“正當”。我忍不住查了字典,發現通常以平假名書寫的まとも居然有對應的漢字,寫作“真面”或“正面”,恐怕連日本人也很少知道。《大辭林》的釋義為:1)合乎道理,他人無從提出非難。2)合乎規矩,毫無不檢點之處。

所以美嘉到底想表達的是什麽呢,想說她們認真?正當?還是說她們“沒什麽不檢點,也沒什麽可指責的”?我想要向她確認,卻在一場場酒局間失去了重提的機會。

做可樂餅為生、兼職藝術家的波向阿竹說道:“你為什麽不去衝繩呀?”

我意識到她指的是老頭子攜新情人南下的事,心想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正要轉移話題,只見阿竹露出三分笑意說道:“我討厭苦瓜。”

“衝繩人也有不愛吃苦瓜的吧。不吃不就行了嗎?”她不為所動地繼續緊逼。

阿竹反問:“你呢,你為什麽不去衝繩?”

“我討厭泡盛。”

說著,她把空杯子往前推了推,阿竹又給她兌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波趁隙斜眼看向我,問:“你去過衝繩嗎?”

阿竹幫我答道:“傑很厲害的!四十七個都道府縣,他沒去過的只有三個,對吧?”

“兩個。下個月正好做一個專題,就能走完了。”

“比不上你,中國的省份我還有六七個沒去。”阿竹歎息道。

“你是中國人?”波問我。

我點頭。她說:“我一開始以為是韓國人。”

“……我長得像韓國人?”

“像韓流明星。”她說。聽不出是奉承還是貶義。我決定姑且當作表揚。

波喝酒的速度一直沒變,第三杯到一半,她起身去洗手間。我趕緊問阿竹,這個NAMI什麽來頭。阿竹說,介紹過啊,藝術家,做可樂餅。我說,不是這個,重點是衝繩,她和衝繩有什麽恩怨不成?

阿竹說,沒有吧,能有什麽恩怨呢?她是名古屋人。哦對了,她是飯田的女兒。

我猝不及防地吃了一驚。波在這時回來了,我只好立即轉換話題道,SHIMA最近來過嗎?他好像回國後就被工作綁住了,以前在上海他可沒這麽忙,我們一起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可能因為阿竹透露的波的身份太過刺激,酒水比例絕對在1:5以上的調酒居然讓我喝得有些暈。後來又來了兩個一看就是媒體圈的女人,坐在離吧台有些距離的方桌邊,阿竹出去給她們上了飲料和花生回來,若有若無地輕拍我的肩,在我耳畔說道,傑,你有那個想法了吧,在聽到她是誰的同時。

阿竹的敏銳讓我心驚,幾乎要懷疑阿茲海默的事是中島編出來騙我的。但我接著想起中島的話,他說阿竹的狀態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跟沒事人似的,有些時候像是變了個人,連熟客也不認識。出於該死的職業習慣,我感到自己有必要眼見為實,可我真的不想看到叫不出“傑”的阿竹。

那麽他還會記得我在這間店的另一場邂逅嗎?

忘了是三年還是四年前,我還在原來的報社,像以往一樣休年假過來玩。那天中島和佐佐木都不在,我和美嘉坐在吧台的位置。對,就像今天和波一樣,中間隔著一個座位。美嘉說,等有人來了再挪,這樣寬敞點。

我很懷疑美嘉能塞進航空公司的座位。大概也是因為體形帶來的不便,她厭惡旅行,最多在周末去個近處的溫泉。她總是選擇可以包時的溫泉旅館,客人預先選好時段,就能獨享溫泉。想象美嘉如力士般小山一樣的裸體浸在溫泉中的場景,我的下半身便有輕微膨脹的壓抑感。對朋友有這種奇怪的念頭是不好的,但我既沒有努力克制,也沒想過表露。就像和小林明石每次見面,我都有模糊的欲念。分辨不清那種念想是對他經營多年的男性外表,還是對他尚未經過手術改造的女性身體。表面上,我和小林是因為苗而熟稔。苗是我的大學同學,他的公司下屬。奇怪的是,在苗離開我們的生活圈後,我和小林仍維持著不深不淺的交際,就像徘徊在停止更新的遊戲場景裡的戀舊玩家。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是從未真正建立的三角關係。我和小林分別佔據了三角的兩個頂點,無從成為平行線乃至相交線。

小林最終去了美國,據說他一直沒有做手術,選擇靠荷爾蒙藥物和裝扮繼續站在模糊的分界線上。他天生男相,否則敏銳如中島也不會把他誤認為和我約會的同性戀男子。他的新伴侶是個日裔二代的美國人,看照片不算美女,短發,皮膚曬得很黑,貼身吊帶衫底下不穿胸罩,站在他旁邊顯得嬌小,不過總覺得隱隱有發胖的趨勢。

我把手機裡的小林和他的伴的照片給媽看過,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試探什麽。媽說,你朋友很帥啊。又說,小姑娘長得一般,這麽多雀斑。我有種衝動,想說,這個朋友其實是女的。想到我的話很可能驚動沉寂多年的死火山,終於還是忍住了。

那天和美嘉坐在吧台邊聊著天,不知怎的說到了我的性取向。美嘉說,所以你真的不是gay嗎?中島一直說你是。我笑笑說,你覺得我像嗎?她眯起眼看我,說,我搞不懂你,也許,你只是誰也不愛。連自己也不愛。

當美嘉凝視我的時候,總覺得她是用整副身軀在看著我。無言的壓迫感讓我悄悄往右側挪了挪。右手邊坐著個染著枯草色頭髮的女孩,之前也在橄欖見過。是個詩人,或者說有志於成為詩人的文學青年。她那天是一個人來的,獨自坐了很久,一臉被人放鴿子的百無聊賴。我順理成章地請她喝酒。美嘉說明天有採訪,十一點剛過就走了,我和女詩人喝到兩點多,水到渠成地把她帶回旅館。做愛到一半的時候,她捂住嘴,發出奇怪的呻吟。我覺得有點不對,停下動作,她一溜煙去了浴室。後來發現她是去吐。抱歉,最近胃不好,她說,不是你的問題。換成別的男人大概會因此受打擊,我算是想得開的,主動問她是否需要我去便利店買胃藥。她說不用,躺在我旁邊說,你在橄欖找什麽呢?我反問什麽意思,她說,我總覺得你在那裡尋找什麽,是找人嗎?

隔了幾個月再去的時候,阿竹給了我一張明信片,沒蓋郵戳,圓圓的蹩腳字體寫著詩。是一夜情的詩人留給我的。詩寫得很壞,有股色情的勁頭。

阿竹一本正經地說,這裡沒有合適你的女人。在橄欖認識的男女,就沒一對能成立的。不過,在整個二丁目也是這樣吧。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都不長久。

我說,上海也一樣啊。再說長久指什麽?談戀愛,還是結婚?結婚生孩子之後也有離婚的不是嗎?還有不離婚不告而別的呢。

那番話我說得咬牙切齒,阿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愛八卦的阿竹也有不知道的事。我交過一個在橄欖認識的女朋友。在和女詩人的失敗床事之後。

當時混在一群人裡相互交換名片,我對某個女人名片上的雜誌副標題感到好奇——著物専門誌(和服專門雜誌)——忍不住問那是怎樣的刊物。等我回到上海,辦公桌上躺著一隻來自日本的A4信封,裡面是一冊精美的季刊,內文有一半是和服美女的照片,文字疏簡。時值盛夏,該期的主題則是“秋”。層層疊疊的紅葉背景美得像假的。說不定是前一年的風景照PS合成的。我禮貌性地按照名片上的郵箱寫了電郵過去,說雜誌很好看啊謝謝,版權頁的編輯只有兩個人,你們是兩個人做一本雜誌?她回信說是的,幾家和服品牌是雜誌的讚助商,攝影師和模特都要自己找,也沒有另外請設計師,兩個人承擔了所有的修圖撰文和排版。好在一年只有四期,不然真是忙到想把貓爪也借來一用。

名片上她的名字是佐嶋ミヨ,最後兩個字讀作Miyo。我認為給子女取名用片假名的父母都是偷懶。能安在這兩個發音上的漢字實在太多,從常見的美代、三世、美彌、珠代,到比較生僻的心葉、望陽、未夜、海遙,甚至還可以寫作“深夜”。我被所有的可能性搞得頭暈目眩,而她在記憶中的臉孔也隨著所有那些漢字變來變去,忽而端莊忽而純情忽而散漫不羈。或許是我在第一次見面時喝多了,根本沒搞清楚她和另外幾個女人誰是誰。我決定稱她為M小姐。

兩個月後,等到真正的秋天到來的時候,M小姐和一個女伴來了上海。為盡地主之誼,我帶著她們去相熟的女攝影師可可家吃大閘蟹。英國留學回來的可可和她們講英語,我以為日本人的英文都是慘不忍聽的僵硬發音,沒想到M小姐講一口輕快的美式英語。原來她十五歲之前隨父母住在美國,所謂的歸國子女。

剛回國的時候被欺負得很厲害。她淡淡地說。她的臉孔和我記憶中那些不確定的形象全都對不上,是一張不太日本的面孔,高顴骨細長眼睛,更像韓國人。而且她很高,穿著平跟鞋隻比我矮一點。襯托之下,和她同來的短發微胖女子如同一粒大福。大福女子名叫實代,發音和M小姐的名字一樣。

在運動鞋裡放釘子之類?我用日語問。實代接過去說,比那嚴重得多,被其他女生堵在廁所裡拳打腳踢,還被按進馬桶裡。

我翻譯給可可聽,她的神色介於同情和茫然之間。可可是旗幟鮮明的女性主義者,當聽到同性間的傾軋,她似乎喪失了習慣的論戰基礎。

M小姐說,那時候覺得自己可能會死掉。不過後來總算熬完了中學,上了高中。她看了一眼實代,微笑著說,然後交上了朋友,最開始是因為名字的讀音一樣。

實代說,我原來以為你會成為漫畫家。你那麽愛畫和服美女。沒想到最後做了和服雜誌編輯。嘖嘖。

可可問實代的職業,她笑嘻嘻說,我呀,是無業遊民。

實代拎著一隻愛馬仕的包,身上的衣服也價值不菲。我猜她要麽生在殷實人家,要麽嫁得好,直到她們離開前的最後一晚,M小姐來我的住處留宿,我才從她口中聽說,實代是銀座高級酒廊的陪酒女,店裡的TOP 1。不僅如此,還是早稻田經濟系畢業。至於為什麽名牌大學熱門專業的學生會走上陪酒之路,我並不關心,誰還沒有盤根錯節的私事呢?我只是詫異於圓乎乎軟綿綿的大福團子能坐擁頭牌,逛酒廊的日本成功人士的審美堪憂啊。M小姐說,你不覺得和她說話很舒服很自然,讓人不由得不設防?那絕對是一種才能呀。

我在做愛之後想起來問她,雜誌怎麽在夏天做出紅葉,是PS的嗎?她有些愕然,回答說,八月也有一些地方有紅葉的,到北陸的山裡去拍。

是嗎,我還以為是假的。或者提前一年拍好。

提前一年可沒法預知流行。再說真和假,真的有那麽重要嗎?她的聲音帶著困意,片刻後又說,看起來是真的就行。

M小姐回了日本,我隔了幾天見到可可,被她好一番打量。可可說,你和那個誰睡了吧。我心頭一跳,反問,你指誰?她揚眉道,兩個都是Miyo,我說的是誰,你心知肚明。我打個哈哈混過去,問可可和她男友的近況。兩人在要不要丁克這件事上產生了分歧,婚期遲遲不決。

可可面色一沉說道,不行就算了,我對他已經喪失耐心了。我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她自己當然也知道。我只能寬解她道,也許再過個兩年,科技足夠發達,男人也可以生孩子了。她聽了臉色更壞,嘀咕道,生我倒是不怕,誰來帶呢?

其實男人帶孩子也未嘗不可,但每個家庭的具體情況一般建立在經濟基礎上。在可可及其未婚夫之間,總不能讓某位投行工作的高薪人士放棄他昂貴的時間去帶娃。攝影師雖然也是一份正經職業,在他人眼裡,尤其在老一輩的眼裡,簡直就沒法算是“工作”。男方的家長曾經語重心長對可可說,你現在還年輕,花個幾年在孩子身上,等孩子進了幼稚園,後面有我們幫手,你又可以重歸社會不是?

可可向我抱怨道,我就是聽不得他們這種論調!什麽叫花個幾年?我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就可以隨便拿來用?他們知不知道作為攝影師也有創作的黃金期?

作為諍友,我本可以指出,最近這一年她也沒怎麽創作,都在拍商業片。但諍友不好當,話到嘴邊變成,幼稚園之後你就可以甩手不乾?這可不是工作,還有辭職一說。

看到可可黯淡的神色,我心想,看來我終歸只能做個損友。

那天臨分別時,可可又燃起八卦之心,問我,你打算和愛馬仕女友怎麽繼續啊,兩地戀?我這才知道她從一開始就猜錯了,也懶得糾正,將錯就錯地說,對啊,打個飛的,加上機場兩頭的路,最多半天也就見到了,和北京深圳不也差不多,比英國可近多了。可可被我的話勾起回憶,歎息一聲。

和M小姐終究沒熬過半年。其間我去過一次日本,她因為工作太忙,沒機會來上海。我們像所有兩地戀的情侶一樣每天互發大量的微信——她在我的指導下安裝了軟體,並很快習慣了和Line相似的用法——臨睡前語音,經常分享照片。她沒有發朋友圈的習慣,畢竟她的微信上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友鄰。有時她給我的朋友圈點讚,看到中島的讚與其並列(美嘉和佐佐木沒有微信),而他們相互看不到,我有種微妙的感覺,仿佛自得,又仿佛內疚。我若無其事地向中島打聽過M小姐的事,他說那是個工作狂,又說,從來沒聽過她談戀愛的事,說不定她其實和你一樣哦。我正色道,gay和les怎麽會一樣,明明是這個星球上距離最遠的兩種生物,卻經常被外人當作同類。其實向中島坦白我與M小姐交往的事也未嘗不可,但我太沉浸於中島給我的人設,不想主動打破。

分手是由一封信件告知的。就像半年前的那本雜誌一樣,來自東京的郵件躺在我的辦公桌上。DHL的硬紙封套摸起來像是空的,我用剪刀剪開,口朝下抖了抖,掉出來一隻小信封。我這才感到心跳有點急促,剛才差點以為會看見什麽照片。丁香色和紙信封用貼紙封了口,很容易拆。裡面是繡球藍的信紙。手寫的信。抬頭是“蘇様”,我讀了兩遍,才從客氣得讓人毛骨悚然的敬語背後捕捉到M小姐的真意。她在信中寫道,我感到自己終究無法觸及您的內心。

情侶們究竟是因為什麽決定結合呢?是所謂的共同理想,還是為了有個人分擔生活的重任?或是出於隨時可能變質腐敗的愛?想要將其收入保鮮盒塞進冰箱的一種衝動?我從來都沒能搞懂過。我有過的幾次短暫關係,都結束於我過早的厭倦和逃離。像這樣被一紙文書客氣又決然地宣布分手,還是頭一遭。

我抓起手機給M小姐發微信。幾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回音,只有我的綠色對話框像風乾的油漆般留在螢幕上。我收到信了。你是認真的嗎?我們見一面吧。見一面,好好談一下。

可能她看到了但是不想理會。可能她已經把我拉黑。可能更簡單,她只是刪除了整個程式。全程只需要兩個動作。

夜裡,我給她打電話,電話響了幾聲後被轉入語音信箱。我沒有留言便掛斷了。回想半個月前和她在鐮倉度假的周末,我在錢洗弁財天那兒洗了張一萬日元,她看得大笑,說你真貪心。我逗她說,那我如果把你的手放進去洗,是不是能洗出一串Miyo?她注視我的眼睛說,你想要嗎?我說想啊,要那樣我就留一個在東京上班,其他的跟我回家去。她搖頭說,如果留在東京的才是真的我呢?聽到這話,我莫名地想起孔雀公主的故事。她藏在一群侍女中,等待愛人靠觸碰雙手辨認自己。

我知道這時候該說,我會認出你的。偏偏嘴賤的個性又冒出來,說了句,你不是也說過嗎,看起來是真的就行。

應該就是在收到M小姐的分手信後不久,我離開工作七年的報社,來到現在這家打著新媒體旗號的旅行社與買手店。習慣了可以說是鬆散的節奏,忽然就被選題量出稿量和閱讀量的三座大山當頭壓下來,起初我每天都想放棄。畢業十年,老同學有的評了副教授,還有的創業拿了風投,只有我像是繞了一圈回到原地。按照慣例,每個月總有一個周末,我回閔行去看媽。閔行的房子是動遷拿的,位置偏僻,一號線換五號線,出站還要走一大截。因為實在是忙且累,我連續拖了好幾個月沒去。媽不習慣這樣的變化,從微信發來語音抱怨。她說,你真的有那麽多的工作要做啊?不會是在談朋友,不想跟我講吧。

被甩的我只能回以“忙到吐血”的表情包。雖然無從比較,我猜我媽和其他家長有些不一樣。她作為單親媽媽固然很不易,但她始終懷著天真的錯覺,以為我到一定的年紀就會和她成為平輩朋友。我念大學的時候她反覆教導我說,和女孩子在一起要注意啊,安全用品在便利店什麽的都有賣的,要記得買。我聽了既窘又悶。那是我剛開始混跡同志酒吧的年頭,對自己的取向尚且混沌不清。要到幾年後,我才會發現,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掰不彎的直男,那就是我。

酒精的作用下,記憶中的M小姐的臉孔和阿竹宣稱是飯田女兒的波的面容重疊不清。和M小姐分手至今有兩年多了。頭一年,我即便出差到東京也沒來橄欖,一方面是忙,一方面是怕碰到她。因此也就錯過了美嘉和中島目睹的那場爭執。有一天晚上在店裡,當著一堆客人,阿竹把一桶冰塊當頭澆在老頭子飯田的身上。中島講述時搖頭說,那是因為阿竹病了。美嘉對此則有不同的意見。她說,是因為阿竹對自己喪失了信心。從前即便老頭子和年輕孩子在一起玩,阿竹也不當回事,他知道繩子攥在自己的手裡,一拽就能回來。我反問道,繩子的那頭是老頭子嗎?怎麽被你說得好像遛狗。美嘉以她一貫認真的神色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啊,被這樣那樣的繩相連,有這樣那樣的羈絆。

絆(kizuna),日語的“羈絆”,聽起來總有種熱血漫畫的味道。我試圖想象自己和媽之間的連線,暗自萌生找把剪刀的衝動。接著想到,我和我毫無印象的爸之間,是不是也有肉眼不可見的線,橫亙於浩大的時間和太空呢?

我借著酒意問波:“你來這裡是有想見的人,對嗎?”

她揚起下巴示意正在從大塑膠袋往我們的盤子倒柿種花生的阿竹。

我心想,你爸不是飯田嗎,你來見和你爸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又被拋棄的男人,有什麽意思。因為口不擇言得到的教訓已經太多,於是我忍住了,乾巴巴地說著冷笑話:“你來晚了,阿竹年輕貌美的時候……”

她打斷我的話頭,“你覺得阿竹和那個人,誰是攻?”

我被她問得倒吸一口冷氣。這難道不是擺在明面上的嗎?難道事實和表象正好相反?光是揣想可能性都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一眼就知道吧。阿竹是那樣的。”

“不一定吧。那個人的新男友一看就是攻。”

“你見過?”

她不置可否,用攪拌棒攪動著杯裡新加進去的冰塊。“也有可能你是對的。只是,人是會變的。從前是一邊,隨著時間會挪到另一邊——你覺得人有沒有可能從gay變成nonkay?”

Nonkay聽起來像外來語,其實是個日語自造詞,意思是絕對的異性戀者。我笑著搖頭,說沒聽過這種情形,反過來的倒是聽過不少。

她注視著我說:“和我一起回去?那樣我就可以向你證明,也是有可能的。”

我開始隱隱頭疼,不知道阿竹向這個叫波的女人做過什麽宣傳。可阿竹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知道我有一堆LGBTQ的朋友——僅僅是朋友。我就像行走在社會邊緣的田野調查工作者,不妄作判斷,不強加於人,也不牽涉其中。

也許阿竹的大腦真的開始被病變侵蝕。他之前對飯田的粗暴,店裡隨處漫生的灰塵,他突兀又不落實處的嘴快,都是某種呈現。就像太陽沉入地平線的另一端,他的神智也在迎來不可逆轉的日落。終將籠罩一切的黑暗降臨之前,我們這些在橄欖有過諸多回憶的客人所能做的,僅僅是原地觀望。

手機顯示時間已近十二點。明明戴著腕表,看時間時仍然下意識地點一下手機。從昏睡中驚醒的螢幕顯示我有未讀的微信。是媽。她說,最近咳嗽一直沒好,你哪天回來?上次買的那個吃咳嗽的粉末再給我帶一點吧。我有點懵,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指的應該是龍角散。我回了個“好”字。那邊秒速回了長長的一條語音。國內臨近十一點了,媽居然還沒睡。我從布挎包裡摸出耳塞,聽了起來。

媽的聲音尖尖的,毫無睡意。

“我昨天去福州路買字帖,買完出來吃個老半齋,結果遇到老鄰居了。阿興老婆你還記得嗎?她前幾年生了癌症,沒想到看著還挺精神。她說她和阿興住到嘉興去了,原來動遷他們貼錢買在莘莊,後來生病用錢,房子也漲了不少,就賣了買到外地。我是多少年沒去過嘉興了。現在有高鐵,快得很。”

語音自動轉入新的下一條。

“阿興老婆說她前幾天在嘉興遇見你爸了。我說不會吧,大概是長得像的什麽人。結果她說,不會錯,他主動過來打的招呼。阿興老婆講,他看起來老了很多,臉色也不好,黃黃的,像是生了什麽病。她問我最後到底離婚沒有。我說,離不離有什麽差別呢,這個人咣當一下走掉了,把家裡存款卷了走,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連個字條都沒留。要不是有熟人在東京遇見他,我根本不曉得他去了日本。這麽多年估計都黑在那邊。現在居然回來了!而且還是回的老家……他爸媽的喪事都是我和他弟一起辦的,他連爸媽死都沒回來,反正也通知不到他……”

媽的語氣並無哀怨,幾乎像在說一出新近看的電視劇。

我四歲那年,比現在的我還年輕的爸離家出走,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我一直以為爸是有了別的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媽也始終保持著這副怨婦的論調。高二下半,我想要偷媽藏在家裡的現金去買新出的盜版漫畫,東翻西找之下,抽屜底層的一隻牛皮紙信封映入眼簾。信封很薄,不像是裝了錢。我把裡面的東西往外倒,兩張照片輕飄飄落在媽一個人睡了好些年的大床上。如果說經過多次洗滌變薄褪色的淡藍色床單是我家的現實,那麽那兩張彩色照片容納的,就是另一種不可見的現實。照片上的爸豔麗極了,他,或者說她,戴著長卷發的假發,假睫毛唇膏一樣不少,穿著有墊肩的墨綠色長裙,脖子上系著白底綠花絲巾,遮蔽了喉結。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單獨的全身照,一張是半身的雙人照,她摟著個比她矮的微胖女孩,分明是年輕時代的媽。在美得詭異的女裝男子身旁,媽的笑容羞怯。但她確確實實在笑。我盯著年輕時代的他倆看了一會兒,意識到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拍照的人。曾經隔著鏡頭注視他們的人。爸的外遇對象是那個人嗎?或是根本無關的其他什麽人?

我想起我剛上高中的時候,有人來家裡和媽通風報信,說是在東京遇見了爸。來人面帶難以掩飾的詭秘神色,媽把我打發出門,和客人聊了很久。客人遇見的是我憑借放在五鬥櫥上的全家福臆造的那個爸,還是眼前的照片上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這個人?

後來我念了日語系,理由是以後可以看原版動漫。媽對我的志願沒提任何意見。我從未對她提起發現那兩張照片的事,在她的視線無法觸及的時間和地點,我流連於非異性戀者聚集的酒吧。我是在尋找某個具體的人或是其他什麽嗎?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媽的語音還在一條條地蹦出來,我摘下耳塞。有點害怕她說著說著無法自控,把她以為我不知道的往事和盤托出。至少不是現在。至少不是在日漸分崩離析的橄欖。阿竹和波說了句什麽,笑起來,波一臉嚴肅。我試圖加入他們的談話,問波,你們在聊什麽。她答,附加值。

“附加值?”我想起遙遠政治課上的概念。資本家榨取的剩餘價值。勞動力。生產資本。

“愛的附加值。”她像廣告裡念出產品名的女明星一樣說道。聽起來簡直像隱含了神秘配方的新款眼霜。

“那是什麽?”

“是我們,我們每個人。”波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愛是消耗品,不斷被產生出來,投入兩個人之間。它不誕生什麽。性是伴隨物。人們期待消耗品能成為永久的備品,所以才締結各種在一起的契約。男女之間,便會產生附加值,也就是孩子。”

“聽起來簡直像一套理論。”

“是阿竹的理論。他還說——”波忽然住了口,嘴邊露出憂傷的法令紋。

“還說什麽?”

“說你的父親也是gay。你以前告訴過他。不過他同時也說,他現在講的話,不能都當真。他在吃藥,讓他的腦子保持清晰的藥,有時候他覺得那個藥讓他的記憶反而變得混亂了。”

她頓了頓又說:“阿竹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有立即回答。我想起M小姐曾經表示,她如果結婚,要生兩個女兒。我問難道不是一男一女更合適嗎?她說,因為搞不懂男孩子都在想些什麽,沒有信心做男孩的母親。我說,照你這麽說,我媽很厲害。M小姐說,雖然沒有見過,光是聽你講,也覺得真的很厲害。

媽和爸在一起是出於愛嗎?是因為愛,才有了我這個附加值嗎?她為了把我養大,除了正式的會計工作,還兼了兩家小公司的做账。周六日她都要騎車去那兩家公司,所以我從小就會自己煮飯。我還會洗衣服,晾衣服時把她騎車用夾子夾過而留下痕跡的褲腳努力擼平。

我停止回憶從前的媽,試圖想點別的。思緒轉到最近的一次採訪,大阪附近一家百年點心店。他家的薄餅在製作過程中添加了後院的溫泉水。店主說,這就是我們的附加值,別家沒有,只有我們有。

所以附加值的另一個解釋是獨一無二對嗎?我們都是附加值。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熙熙攘攘中踽踽獨行。

仿佛是腦子裡一個開關啪嗒一聲合上了,我用嚴厲的語氣對波說:“證明我和你一樣,你就會開心嗎?並不會吧。”

聲音可能不覺間有點高,不遠處那桌兩個女人的說話聲猝然停下,吧台內的阿竹朝我們看過來。他的臉色顯得陰沉又古怪,像個陌生人。我想說,我爸是不是gay或者我本人是不是,有什麽要緊呢?大家最後都不免一死。而在死亡之前,還有更多的糟心事。連阿竹和老頭子都可能分道揚鑣,這世上簡直沒一件牢靠的事物。這時我看到手機上傳來語音通話的邀請,是媽。她的訴說沒有得到回應,於是直接撥了過來。我遲疑著,不知是否該重新將耳塞按入耳孔。

想快速了解當下中國小說寫得最好的是哪些人?他們在思考什麽?想明白為什麽這篇小說好,而那篇不好?

張悅然主編、創刊已有十年的純文學主題書系《鯉》,以專業的尺度,匯聚當下中國同時具備好讀與思想性的三十位小說家。

一周十分鐘,一堂開放的當代文學課。資深文學批評家隨文伴讀,犀利的評語、富於洞見的觀察,教會讀者理解最新的中文小說創作,學習如何判斷一篇小說是好小說。

幫助匿名新人走向台前,與蒙面名家同台競技,順應“作品比作者流傳得更久”的古老文學規則,拋開光環、名氣、身份,讓文學的歸於文學。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