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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 順德鳥叔二十年的苦與樂

順德鳥叔二十年的苦與樂

文 | 黃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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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德人冼銓輝今年49歲,個頭小,但敦實,從頭到腳都敦實,亮色的安全帽下一張黝黑的胖胖的臉。腳上黑皮鞋是很耐操的老款式,長袖格子襯衫也是便宜的休閑款,領口第一顆扣子敞著,衣擺蓋在褲腰上,腰側露出一串沉甸甸的鑰匙。這是他見人的打扮,比較正式,乾活時不這麽穿。即使如此,他也習慣把袖子挽到手肘上,仿佛隨時要動手乾活。

冼銓輝之前是做排山的。排山,就是工地建築物外圍搭起的棚架。他有一支十人左右的施工隊,騎一輛舊摩托車跑工地。這一年,冼銓輝接活很少,他有意如此,零碎工程不接了,隻做一些長期的工程,一兩天去工地摟一圈,大部分時間都留給了竹林。

竹林位於順德倫教鎮和大良鎮交界,緊挨佛山市主乾道碧桂公路,北邊是工業區,南邊是一片房地產建案。1998年,冼銓輝租下了這170畝土地,種竹子,竹木成林,二十年過去,這裡成了藏在城市中的一塊鷺鳥棲息地。據鳥類專家統計,這片竹林裡住著超過3萬隻鳥,已觀測到的鳥類就有約30種,其中,細長脖頸白羽毛的白鷺和短頸黑背的夜鷺最多,冼銓輝給這塊林地取名“鷺園”。

樹和鳥是冼銓輝的最愛。他的微信名叫“順德鳥叔”,頭像是一棵樹,是五六年前剛換智能手機時朋友幫他設定的。當時唱《江南Style》的鳥叔正火,朋友打趣說,他是假的,他沒鳥,你才是真的。那棵樹是他特別喜歡的日本黑松,當時標價一百八十萬,他去花卉市場看它,心想,買不起就拍張照吧。後來他覺得用鳥的圖片會更妥貼,但因為不會換頭像作罷。

冼銓輝每天起得很早,簡單吃完早飯就來到離家五六公里的鷺園。從東北角進門,登上四層樓高的棚架,可以俯瞰整片竹林。

清晨天剛亮,遠方雲層間的天是淺淺的柔和的粉色,再近一點兒是成排高樓,還在沉睡。下方成片的林地,繁茂的樹葉高低錯落,在柔和的光線裡綠得特別新鮮。散落在綠叢裡密密麻麻的白點是棲息在枝頭的白鷺。鷺鳥在竹林間跳躍式地低飛,接連三五成群地飛起,在空中劃一道小小的弧線,朝不同方向飛遠。它們會飛越鋼筋水泥的樓群和廠房,到十五公里外昆蟲豐盛的田野和山間覓食,然後三三兩兩地返回,張開雙翅滑翔而來,輕盈地落入竹林。城市還很安靜,耳朵只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鳴,熱鬧又清晰。

鷺園進門處棚架頂層,站在椅子上可以俯瞰整片竹林

冼銓輝在鷺園,給植物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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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銓輝是大良鎮農村人。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魚塘,村裡是一方一方整齊相連的田地,種水稻、甘蔗、玉米、蔬菜和芭蕉,水渠縱橫。他每天鑽田地裡玩,農田裡有昆蟲、田鼠、水蛇,他最擅長挖泥鰍,在生產隊裡外號“挖泥鰍高手”。田梗邊有許多樹,枝繁葉茂,他爬樹也是一把好手,今天掏鳥窩,明天捅蜂巢。他喜歡像將軍守關那樣往閘口一蹲,暢想自己擁有整道小河和水底遊躥的魚。

冼銓輝家裡八口人。上學後,他開始幫父母乾農活。他覺得勞動比學習快樂許多,在教室裡坐著很難熬,下地就不一樣了,手腳不停,汗流浹背,視野很開闊。秧苗冒尖後,放眼望去盡是嫩綠。

六年級沒讀幾天,他不想上學了。那年頭放棄學業算不上大事,父親說,行,每天給家裡交一塊錢。那意思是,不念書也不能瞎玩混日子,他對兒子說:“出去拚命賺錢,注意安全。”

冼銓輝嘗試到市場上賣菜,除了自家菜,還要到別處進貨。這活不太穩定,運氣好,一天能掙小十塊錢,背的時候就只有一兩塊,剩下的菜拉回家,放爛了。老奶奶就說,你得學門技術,比如理發,有手藝傍身就餓不死,將來能防老。他覺得老人家的話有道理,但理發這行當需要耐心細致,太安靜了,他不喜歡。正好有個鄉親是大良鎮建築隊的排山工,傳出話來要收徒弟。廣東人說建築行業裡有“三行”:棚工、木工、瓦工,排山工是第一位。父親就帶他上門拜師。司機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挺結實,是做工的苗子。第二天他就跟著司機上工地了。

做工很辛苦,大熱天或是刮風下雨都得趕工程,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一整天,工錢只有兩三元。最怕的是司機罵人。司機乾活時話少,爬在架上讓遞竹子,伸手就要接到。他說一聲,“尾巴”,就得抓到竹尾,“轉頭”,就要立刻調個兒。笨手笨腳或是偷懶都要挨罵。

冼銓輝不怕賣力氣,他覺得搭棚架是個好工作。它需要技術,還得爬高。就像能上樹的都是小孩子裡的勇士那樣,搭棚工是個代表著勇敢的行當。他想,搭棚工不是一般人,是爬在高處看得遠的人。

他十六歲,手腳快,也很勤力。學徒工都是十七八的男孩,很頑劣,很容易沾染上賭錢和小偷小摸,這些惡習他也沒有。司機因此很信任他。三四年後,司機帶著他拉了一支施工隊伍單乾。父親認為兒子經過幾年磨礪,可以獨立了,就拿出幾千塊錢交到他手裡,作為本金。

建築業裡競爭激烈,有的隊伍深耕多年,人脈廣闊,有的隊伍財大氣粗。像冼銓輝這樣白手起家的小團隊在行業中生存並不容易,必須得找到自己的競爭力。想來想去,在材料上做文章是最可行的。工程用材量大起來,從建材市場購買材料很不劃算,如果自己供材,就能大大壓縮成本。

竹子是搭棚架的主要材料。廣東氣候濕熱,水土肥沃,適宜竹子生長,丘陵山地常見竹林。他們先是在城外的山地上承包了兩塊竹林,但距離城鎮太遠,運輸費功夫。冼銓輝想,如果可以就近找塊地種竹子,就地取材,成本支出可以進一步壓縮。

順德人膽大,改革開放風一刮,鄉鎮企業、中外合資工廠就建了起來,十幾年間完成了從魚米之鄉到輕工業重鎮的轉型。近千年耕植稻米、桑基魚塘的農耕模式說拋棄就拋棄了。農民們進入工地、工廠或轉行做生意。冼銓輝在建築行業,最能看見變化。一開始,人們只是在山上挖洞,建采石場,開鑿石材建房鋪路,後來推了整座山頭,政府向農民徵收土地,填平水田和魚塘,四處都是工地,廠房一座一座拔地而起。

所以,要找到一塊能種竹子的地變得很難。

但他運氣很好,居然發現了一塊藏在城鎮裡的土地。這塊近200畝的土地原先分屬於一個村的九十多戶村民。1985年,村裡把分散的耕地集中起來承包給兩個養魚人,土地挖成魚塘,十來年後租約到期,又回填土地。1998年冼銓輝簽下承包合約時,這片地已經閑置了一年,雜草叢生。

冼銓輝在工地上

冼銓輝在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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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銓輝做了土地使用規劃,20畝蓋倉庫,存放搭棚材料,剩下150畝全部用於種植竹子。他清整了土地,按照過去田裡的習慣,挖了五條三米寬、兩米深的水道,縱橫交錯在土地間。十來個人過完年就開工種竹苗。竹苗很年輕,一兩米高,竹頭彎彎,兩根竹頭打個叉,埋進土穴。他們持續地種了兩個月,覆蓋滿150畝土地。到了清明,種植季節過了,氣象炎熱起來,雨水頻繁,地裡的水漲高,淹沒好些竹根。折騰了幾個月,只有三成竹子活下來。

可到了冬天,長途跋涉而來的候鳥居然在這兒落腳,它們在竹枝上築些小小的鳥巢,住了下來。冼銓輝很驚喜,這片稀稀落落的竹林好像一下子活了。第二年剛開春,他立刻啟動第二輪種植,隻盼著竹林快點兒長,茂盛起來。又過一年,竹子生長抽條,變得繁密。更多的鳥到這兒棲息,林地裡“嘰嘰喳喳”此起彼伏,竹林看起來很像個樣子了。

冼銓輝呆在夢寐以求的竹林裡心情愉悅,好像回到小時候的田地間。他很久沒有身處這樣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中了。竹子長到可做建材的長度,他卻捨不得砍,生怕驚擾棲息的鳥。他還在河道裡放了一批魚苗,以便長途遷徙後勞累病弱、無力到遠處覓食的鳥就近捕食。

鳥群在城市裡安了家,它們意識不到危險。冼銓輝卻替它們操透心。老廣東人太愛吃野味了,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天上飛的,都認野生的好。他母親知道林子裡來了鳥,就喊他:“抓幾個回家吃,好過市場買的雞鴨鵝。”老人家知道動物優勝劣汰,跟他說,抓幾隻不大能飛的,不算罪過,反正風雨一來,那些孱弱的小鳥也得落到地上。他拒絕了,有點生氣。

捕鳥、打鳥的人也尋過來。夜裡,冼銓輝在庫棚裡守著,外頭“砰砰”鳴槍,響得像大汽車輪胎爆炸。他獨自一人,不敢出去阻止,在棚裡數槍聲,一響,二響,三響……直數到二十。霰彈槍的彈粒落在棚頂“乒乓”作響,他在棚屋裡毫無辦法,氣惱又心痛。打鳥人再三地來,他實在氣壞了,衝出去理論,不敢來硬的,就說:“你要揾食(找生計、工作),我也揾食。你不要到我的地盤,響槍影響我做工休息,你離開遠點。”有一回,他跟打鳥人吵得很激烈,對方放狠話:“你小心我找人把這個槍準心調得很準。”他一氣抓起槍頭砸在手邊粗壯的樹乾上,後來就接到了威脅電話。

野鳥在市場上能賣好價,打鳥的人怎麽也止不住。冼銓輝為此焦頭爛額了兩三年,想到了媒體曝光的辦法。《廣州日報》上有爆料熱線,他打過去求助,報社立刻派記者來,隔天事情就見了報。但情況沒有改變。他又想到110。可報警也沒用,警車閃著燈“嗚嗚”開過來,望風的同夥馬上通知打鳥人溜了。他又想,警察要忙的事太多,人尚且保護不過來,總不能老為鳥出警,也就不大好意思常報警。

老朋友聽說了,指著腦袋嘲笑他:“你是不是這裡有問題?我出錢送你去精神病院看看。還保鳥?不如煲煲自己胃口!”接著津津有味地說,“這種鳥是寶貝,蒸它,炒它,煲一煲最補啦!”

2002年,一場強台風過後,冼銓輝從工地趕回竹林,正碰上父親和司機的嶽父兩個老人,從林子裡擔出一大筐被風雨打落在地的鳥。他一向尊重長輩,這回真急了眼,板起臉搶過筐,又放回竹林。狂風肆虐後,竹林被吹得不成樣子,七零八落,鳥巢摔在地上,鳥死了一大批。他在林子裡挖坑埋葬死鳥,忍不住掉眼淚。

這一年,他向父親說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打算挖一條“護城河”,圍護竹林。父親吃了一驚——本來就沒什麽本錢,整天守著鳥就算了,還要再花這麽多錢和功夫。但冼銓輝顯然不是開玩笑,他很堅定。最後,父親告誡他:“你要想清楚,真下決定就不能半途而廢,要全心全意用力做到底。不要做得不三不四,遭人笑話。”

2003年,冼銓輝繞竹林挖了一圈河道。小河隔開了鳥棲息的林子和人活動的區域,無論外人、親戚朋友、還是園子裡總是左奔右突驚嚇鷺鳥的狗,都無法再任意踏足竹林。這片生活著上萬隻鳥的綠林成了真正清靜、隱秘的世外桃源。

鷺園進門處景觀

鷺園進門處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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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央視紀錄片頻道播出了一部呈現順德飲食文化的美食紀錄片《尋味順德》。冼銓輝在第一集末尾出現。他說:“很多人都說我怪。有鳥都不吃,有家都不回。我們小時候在樓頂上睡覺,都看得到鳥,在夜空裡像流星。”

紀錄片導演組找到冼銓輝時,把他視為迅猛城市化進程中守護鄉土之源的順德人代表。他們說,順德美食天下有名,順德人什麽刁鑽食材都能做菜,只要是動的都拿來吃,但我們還是應該告訴大家,有些動物不僅不能吃,還要保護,比如你的竹林鳥。冼銓輝認為說得很對。

打鳥行徑困擾了他很多年,即使修了“護城河”,依然無法杜絕蹲守在外打出林鳥的捕獵者。有段時間他做噩夢。在夢裡,城市開發步步逼近,最終把竹林緊緊箍住。河道的水被排乾,好人、壞人、開車的、騎單車的、走路的,統統闖進竹林,打他的鳥,抓他的魚。壞人還一把火燒了整片竹子。

直到這些年,社會治安執法力度加強,對非法獵殺野生動物的懲治嚴格了很多。城市覆蓋在影片監控網絡之下,鷺園邊公路上的交通監控頭也對打鳥人起到了一定的威懾。冼銓輝很久沒再聽到槍響,心裡卸下一個重擔。

現在,沒人再嘲笑他保護鳥的行為了。順德經過二三十年工業化發展和城鎮化轉型,人們發現環境變壞了,城市裡的綠植和生物都變少了。政府開始提倡環保,投入資金和人力修建公園,電視裡放著“青山、碧水、藍天”工程宣傳廣告。鷺園得到了很多關注和認可。陸續有環保組織、基金會、生態學者和觀鳥、攝影興趣組織前來參觀拜訪,中小學校也找他合作,把這兒設為生物環境戶外教學點。他們稱讚冼銓輝,說他多年前就展開的綠化和鳥類保護工作,與如今政府倡導的理念完全契合,覺得他很有遠見,想法超前。

他說不是,他只是意外做出這麽一件事。但仔細一想,好像也不意外。

他獲得了一些官方榮譽,“環保市民”、“感動佛山環保公益人物”之類的。幾年前,順德區政府給他頒發了“順德好人”證書。如果不是別人告知,冼銓輝腦子裡沒有“環保”、“公益”這些大詞,但有“好”和“壞”的判斷。在他眼裡,打鳥的就是壞人。

以前,鷺園隔壁魚塘家的女婿老過來打鳥。村裡不興打村頭鳥,他媽和親戚罵他不多行好事,他偏不聽。有一天傍晚,他帶人來打鳥,一槍擊中夜鷺的翅膀。夜鷺受了驚,撲騰亂撞,突然朝著他的方向猛衝過去,戳傷他一隻眼。老人們說,這就是做壞事的報應。

冼銓輝有時候想,我應該算是個善心的好人吧?

有個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工人說:“老闆,你是個很好的人。你種樹保護鳥這麽長時間,前人種樹後人得福。”冼銓輝有點歉疚,十多年了,工人的工錢也沒漲多少。他往鷺園投了太多錢,這兩三年工程接得少,收支失衡了。按慣例,每月一號發工資,現在常常周轉不過來,只好先發個幾百,等工程款到账再陸續補齊,有時還得問朋友借點。他笑自己:“工資都開不出,當什麽老闆。”現在,施工隊裡剩下的都是四五十歲的老工人,年輕些的都離開了。他也不留,怕自己拖累人家。

他有兩個兒子,大的上大學,小的剛高考完。2010年,他又從福利院收養了一個小女孩,今年讀一年級了。老婆管家事,今天交水電費,明天交學費,用錢拮據了難免有怨言。他就哄她:“你別生氣了。你看我養的兩個兒子,一個97年一個99年。我這個竹林,98年的,我當它是二兒子。老大老三會生我氣、頂我嘴,看到爸爸都不叫。這個老二,給我一大塊地活動,也不搞到我生氣。那些鳥我一走過去,它們‘哇哇’叫,我就以為在叫我。”

但更大的憂慮還在後頭。二十年土地合約今年即將到期,地的產權屬於股份社,合約到期後的處理辦法,需要村裡九十多位股東代表開會商議。如果他提出續租,需要百分之七十代表到場投票且讚成票超過百分之七十,續租的提案才能通過。這並不容易,二十年間,順德土地價格已經翻了好幾番。不久前他還聽說,隔壁鎮的一塊地拍了二十億。

鷺園是城市裡的“天然氧吧”,把周邊建案房價提了不少,而這170畝地自身卻在二十年間毫無經濟產出。政府認可這片竹林的生態價值和社會意義,有幾回,一些機構組織讓冼銓輝填表提交申請,以便獲得幫助和保護,他不知道怎麽寫好,他文化水準不高,有點為難。更何況,能否續租尚不一定。

冼銓輝對老婆說:“兩個兒子都比我高了,還天天花我的錢,以後養不養我都不知道。這個老二也花我很多錢,不過馬上就滿二十年了,他聽不聽我話,馬上就知道啦。”

竹林外圍

竹林內部

鷺園裡掛的牌

冼銓輝在叮囑即將繞園觀鳥的小學生和家長,不要招惹蜜蜂,小心螞蟻、蚊蟲

5

六月底,我去鷺園拜訪冼銓輝。

進門處是寬敞、結構複雜的四層露天棚架,底層有三大間:一間是廚房:一間有長條桌和塑料椅,兩側靠著鳥類科普宣傳板;另一間擺著幾張大圓桌,算是客廳。冼銓輝麻利地燒水泡茶,我在木頭椅子上坐下來,不停地撓被蚊蟲咬出的大包。他立刻站起來點了一盤蚊香放到我腳邊,又掏出一瓶本地燒酒,倒了一瓶蓋遞給我,“你擦這個,”他看著我笑,“我那兩個兒子不喜歡來,來了就坐這裡玩手機,這裡又沒有冷氣機,像你一樣被咬得很癢,他們還罵我。”燒酒抹上去涼涼的,倒真管用。

鷺園客廳的布置整潔簡樸,桌上擺著報紙、茶具和大大小小的茶罐,四周掛著中國地圖和攝影、書法愛好者送的照片和字畫,幾盞紅燈籠吊在屋簷四周,桌角和架子上的空酒瓶裡種著綠植,木柱子上插著路邊攤幾塊錢一支的彩色紙風車。棚外全是樹木和盆栽,滿眼綠色。搖頭風扇吹走暑意,四五條醜醜的土狗癱在地上打呼嚕。我靠在圈椅裡,聽蟬叫和風吹樹葉嘩嘩響,悠哉得昏昏欲睡。

冼銓輝坐不住,見活就上手。一下擦桌子,一下往地上灑水降溫,一下幫工人洗菜,一會兒引導帶小學生來參觀的家長停車,一會兒又追過去叮囑小朋友小心螞蟻和樹上的毛毛蟲。陀螺似地團團轉。“急不來啦,”冼銓輝忙叨了一圈,坐下來喝口茶,很爽朗地笑了,“今年一定要搞一個二十周年的(活動)。合約給我的話,搞一個慶祝的。不給我,搞一個告別的。一定要搞一個!”

我跟著他走了一圈竹林。

他走路飛快,園裡的土狗歡快地跑在前方開路。他說,狗在前邊,有時候可以趕蛇。竹林外圍是一條小路,沿路密集地種植樹木,芭蕉、九裡香、羅漢松、桂花和香樟,枝葉繁密,築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走到小徑,植物更濃密了,他停下來示意我聽,“‘咕咕咕咕’的是嘈鵑,‘咕——咕——’這個叫紅嘴藍鵲。”走著走著,他忽然右拐,撥開樹枝,掀起一塊掩藏在綠葉後的編織布,穿過去,我看到另一片天地。

面前是一道窄河,河對岸是鬱鬱蔥蔥的密林。我們乘一條瘦長的獨木舟。臨近中午,天已經很熱了,但兩岸傾斜的樹木在水面投下濃蔭,陽光從綠葉的縫隙裡零碎漏下來,在河面上閃光。木筏平穩前行,推開浮在水面的落葉,穿過一束束陽光,我的眼前忽亮忽暗。持續蟲鳴灌注雙耳,四周不時傳來一串鳥叫。前方三五隻白鷺在水上撲扇開潔白的翅膀,倏地鑽進竹林。

木筏拐過幾個彎,停靠在內側岸邊,我們登上竹林。冼銓輝指著沿岸密集的樹,“當時一挖河,兩邊就很空,我趕緊種樹,想馬上給它種滿。後來生物專家來,說不能這麽密,會互相搶營養,長不高大,”他又指向河道,“你看這個水,原來兩米深,二十年的樹葉落進去沒有清,都淤積了,現在變這麽淺。當初沒做好,留下後患啦,”他歎了口氣,“當初我們不懂啊,都是很粗地搞,現在覺得很多都不完美。要是之後定下來還可以續租,我真的要找一些人,水利專家、樹木專家、鳥專家,讓他們來幫助一下。哎呀這個水,我現在看到都很煩。”

林子呈現出未經雕琢的野生狀態。竹子大叢大叢生長得密而旺盛,許多歪斜著傾倒下來,交錯得雜亂無章。一隻雜毛小狗從林中竄出來,衝冼銓輝搖尾巴。這是幾年前一隻跑進來的懷孕母狗生的,它在林子裡長大,自由自在,四處刨窩。中午,鳥大多正休憩,一片靜謐。冼銓輝踏著落葉,不時指點枝杈間黑色的鳥巢。鳥很聰明,竹子頂部遭遇大風時搖晃劇烈,它們都把巢都築在竹乾中部,下方枝乾密布,萬一小鳥落巢也有保護。又走幾步,他示意我停下,指了指斜前方一隻站在巢邊的白鷺,輕聲說,“你看它,看到人就定住了,因為這是它的家,它想飛走又不想飛走,在猶豫。我們慢慢走,要是驚動它,它腳蹬蹬蹬,那個鳥窩會給它蹬下來。”

林地邊緣有幾座棚架,鋼管外覆蓋著綠色迷彩布,粗糙簡陋,但很結實,登上可以看到林子的頂部。那是為配合紀錄片拍攝時搭建的,平時也用於觀測林區情況。我隨他爬上頂層,迷彩布上剪開了兩個口子,我把頭從口子探出去,下方樹梢密密地棲息著白色的鷺鳥。鳥叔興奮地解說,“是不是很好玩?你看它們,它們也會看你!”那一刻,鳥兒們像通人意懂了人言,全都扭過腦袋,好奇地望著我。

鷺園的客廳

鷺園裡的狗

竹林內部

冼銓輝劃獨木舟繞林

在獨木舟上看竹林

—— 完 ——

題圖:在鷺園進門處棚架頂層俯瞰竹林

本文圖片均由黃昕宇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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