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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超冠軍蘇寧“突然死亡”調查:江蘇最終沒有了江蘇隊

本刊記者/楊智傑

距離江蘇足球俱樂部(以下簡稱“江蘇隊”)宣布停運過去了一個月,直到3月29日中午,楊笑天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期待俱樂部被新的投資方接盤,起死回生。

此時距離轉會窗口關閉不到半個月,大部分球員已經找到新東家,楊笑天不甘心轉會,和原江蘇隊助教曹睿、球員周雲等六七個人,找了塊場地,堅持體能訓練。一個半小時,跑步、搶圈、踢球,大家分別時約定,如果這天聯賽名單還沒公布,明天訓練繼續。

下午3點多,楊笑天回到家,衝完澡拿起手機,新聞便彈了出來——一再延期公布的三級聯賽準入名單出爐,江蘇隊未在其中。這意味著,上屆中超冠軍江蘇隊確定無緣今年中超聯賽,有27年歷史的江蘇隊,在蘇寧集團接手不足6年後,被按下暫停鍵。有那麽幾秒鐘,楊笑天腦海一片空白,隨後意識到,自己真的要離開了。

國內頂級聯賽中超的新晉冠軍在奪冠108天后“猝死”,震驚足壇。有媒體評論,“江蘇隊的停止運營對中超及中國職業足球造成的重創顯而易見,這樣的變故在國際足壇實屬罕見”。

中超冠軍隊停擺,讓外界重新審視近些年國內職業足球俱樂部的運營困境。2018年以來,職業俱樂部開始出現“退出潮”,有媒體統計,4年裡,31家俱樂部退出了職業足壇。今年的三級聯賽準入名單中,除了江蘇隊,泰州遠大、內蒙古中優、北京人和、江蘇鹽城和深圳壆崗等5家俱樂部也無緣聯賽,老牌球隊天津津門虎俱樂部(原天津泰達)一度命懸一線,在最後關頭留住了中超火種。

在俱樂部停運解散背後,沒有一方是贏家。“投資人是輸家,球員沒有拿到錢,球迷也很失望,整個職業聯賽也受到了傷害。”原淄博蹴鞠足球俱樂部總經理兼主教練侯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江蘇最終沒有了江蘇隊”

聊起突生變故的職業生涯,楊笑天坦言“他是最不想球隊解散的人”。

去年5月底,楊笑天在熱身賽受傷,落選新賽季一線隊大名單。11月12日晚,蘇州奧體中心上演中超決賽,江蘇蘇寧易購隊以2比1戰勝廣州恆大淘寶隊,奪得球隊歷史上第一個中超冠軍。當球員們高舉火神杯迎接歷史時刻時,楊笑天正在上海康復,隔著螢幕,他和康復醫生一起慶祝,又忍不住心生遺憾,“我不在場上是一件多麽可惜的事情,希望新賽季能重新上場”。

春節過後,球隊原計劃在2月18日集合,進行新賽季前的冬訓。但是直到當天,球員和教練組都沒有收到歸隊通知。曹睿是球隊的助理教練,當時,他和球員們調侃,今年可以多休息幾天。等了幾天還沒動靜,大家察覺不對勁,有人在微信群裡問領隊,對方讓他們“等俱樂部通知”。但曹睿記得,從那之後,俱樂部再也沒有通知大家訓練。

一盤散沙狀態下,曹睿帶著六七名球員去蘇寧徐莊訓練基地自主訓練,其他在南京的球員聽聞消息也相繼加入,“最多的時候,有大概30人一起訓練,包括預備隊的球員”。

《體壇周報》報導,2月28日上午,球員們突然收到俱樂部通知,“28日自由訓練取消,而且從現在起,徐莊足球基地嚴禁任何人出入”。當天下午1點45分,俱樂部便發布停運公告稱:“由於各種無法控制的要素疊加,江蘇足球俱樂部無法有效保障繼續征戰中超、亞冠賽場。即日起,江蘇足球俱樂部停止所屬各球隊的運營。”

這個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球隊的大部分人無法相信,“我們覺得蘇寧不敢這麽做,一個中超冠軍隊幾個月後解散,造成的輿論壓力太大了”。

其實,蘇寧無力負擔足球俱樂部的消息,從去年聯賽時已初露端倪。受疫情影響,去年的中超聯賽取消主客場製,在大連、蘇州舉行賽會製比賽。一位俱樂部工作人員透露,去年,球員欠薪已成常態。中國足協規定,俱樂部累計拖欠球員工資或獎金超過三個月,該球員便可成為自由身轉會。江蘇足球俱樂部始終保持拖欠球員兩個月工資的狀態,到第三個月時發一個月工資,外援的肖像權使用費也欠了半年以上。

去年9月1日,有報導,因蘇寧俱樂部欠薪,頭號外援特謝拉帶頭罷訓。次日凌晨,俱樂部發布公告澄清,傳聞系謠言。但前述工作人員當時也在現場,他向《中國新聞周刊》確認,特謝拉罷訓是事實。當時俱樂部欠薪許久,特謝拉當天沒去訓練場,主教練奧拉羅尤理解球員們的情緒,表示“尊重球員的意見”。在場球員簡單地做了牽拉練習、跑了步,很快返回酒店。據報導,當天俱樂部迅速作出反應,補發薪水,平息了事態。

但是俱樂部縮減開支,已經滲透到許多角落。一些關鍵比賽前,職業俱樂部通常會設立獎金,鼓勵球隊踢出好成績。上述工作人員介紹,從半決賽開始,球隊向俱樂部申請增加獎金,沒有得到回應。時任主帥奧拉羅尤曾提道,“我從未見過球員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獎金的情況下,打入了半決賽和決賽。”

自從2018年奧拉羅尤來到江蘇隊,球隊三年沒有球員轉會進來,只有自由身加盟和從廣州恆大租借的球員,俱樂部多次向主教練承諾簽下新球員,但從未兌現。“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團隊想要獲勝的方式,而是完全相反。”奧拉羅尤曾對媒體表示。

多位球隊工作人員都指出,俱樂部有此變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蘇寧控股集團黨委書記、蘇寧易購副總裁王哲。從2019年起,王哲擔任俱樂部董事長,但大家發現,王哲並不懂足球,曾公開表達“青訓必須賺錢,大量投入青訓不劃算,不如買人”的言論。上述工作人員提道,“王哲非常獨斷專行,不留余地”,“外行管內行”的情況也十分常見。他記得,有一次球隊贏了比賽拿到俱樂部獎金,王哲卻認為,除了球員,包括教練和其他工作人員的獎金都應該被砍掉。主教練多次找他爭取,最終還是被王哲否決。去年,俱樂部甚至辭去了十多年來為球員洗衣服的兩位洗衣工,兩人一年的工資合計約三四十萬元。後來,球員們的衣服都是由隊務、司機來清洗。

不滿情緒在球員中彌漫,據了解,去年球員曾集體聯名給蘇寧集團董事長張近東寫信,表達對王哲管理的不滿,但未收到任何回應。

遭遇金主冷遇的江蘇隊,卻在上賽季中超聯賽力克廣州恆大,捧起中超冠軍獎杯。外界普遍認為,主帥奧拉羅尤靈活的戰術調整,是帶領隊伍走向勝利的關鍵。通常教練組的任務只是訓練球員踢好比賽,但去年下半年,他花了更多時間與精力疏導球員,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踢球,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要為了我們的家人,為了我們的這些球迷去踢。所以我們要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給忘記掉。”

奪冠後,張近東在蘇寧內部發布嘉獎令,對俱樂部全體成員給予通報嘉獎。此外,奧拉羅尤表示,“沒有慶祝活動,沒有節日,什麽都沒有。”俱樂部的表現,讓球員和教練組很失望。

一位接近江蘇隊管理層的工作人員回憶,春節前夕,俱樂部高層提出,2021年俱樂部準備低成本運營,此前身價昂貴的外援合約到期後不會續約。此時江蘇隊奪冠班底已開始瓦解——特謝拉、米蘭達、瓦卡索和桑蒂尼等幾位外援散盡,四名本土球員沒有續約,功勳教練奧拉羅尤也因蘇寧財務問題,與球隊解約,甚至主動放棄拖欠的工資和獎金。

3月21日,江蘇隊最後時刻謀求轉讓失敗的消息傳出。此時,江蘇隊已瀕臨解散,隊長吳曦官方宣傳加盟申花,李昂轉會上海海港。今年年初已是自由身的顧超,重返浙江隊。3月22日,吉翔在微博發文告別江蘇隊。次日,曹睿公開確認吉翔將轉會山東泰山隊。3月24日,有媒體爆料,周雲選擇直接退役。

吉翔和周雲都是江蘇人,從小在江蘇省梯隊一路踢到中超,截至俱樂部停運前,職業生涯隻效力於江蘇隊,被球迷稱作“自家的孩子”。曹睿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吉翔回絕了好幾支中超球隊的邀約,他和周雲都不願意走,到最後真沒希望了才離開。吉翔跟山東隊簽完合約那天晚上,紅著眼給曹睿打視頻電話,從簽完合約到家,他難過地哭了一路。

吉翔離隊那天,一直自我安慰的楊笑天也無法回避球隊要解散的事實,“我一直喊吉翔‘少林寺’,我當時對他說,‘少林寺’都要走了,那完了,這下真的沒有了。”

3月29日,三級聯賽準入名單公布,江蘇隊出局,一切大地長征落定。3月30日中午,周雲在微博上正式宣布退役,在30歲的黃金年齡告別綠茵球場。他寫道:“江蘇不能沒有江蘇隊,但江蘇最終沒有了江蘇隊。”

“蘇寧帝國”崩塌的一角

江蘇隊此前名為“江蘇蘇寧易購足球俱樂部有限公司”,應中性名改革的要求,2月1日,球隊正式更名為“江蘇足球俱樂部有限公司”。

4月5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江蘇足球俱樂部徐莊訓練基地,大門緊閉,有人專門守在門口,提醒過路行人不許拍照。俱樂部臨著蘇寧大道,周圍分布著蘇寧易購總部、蘇寧大學、蘇寧公寓,甚至地鐵站都叫“蘇寧總部站”。

江蘇隊停擺,是蘇寧集團財務困境的縮影。去年12月4日,蘇寧控股集團股東張近東、張康陽及南京潤賢企業管理中心(有限合夥)將公司全部股權出質給淘寶(中國)軟體有限公司,引發外界對蘇寧財務狀況的猜測。據媒體報導,當時,蘇寧面對的是半年內約200億元債券到期的短期流動性危機。

危機遠不止於此。2020年三季度報數據顯示,當時蘇寧易購的總負債規模已達1361.40億元,其中,流動性負債合計1099.67億元。為緩解流動性債務,今年2月25日,走投無路的張近東及蘇寧電器集團轉賣蘇寧易購股份,預計轉讓比例20%~25%。三天后,深圳國資控股的深圳國際和鯤鵬資本出資近150億元,接下蘇寧易購23%股權。

家電行業分析師劉步塵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蘇寧易購面臨今日主業虧損、債台高築的局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前幾年步子邁得太大,投資收購太多公司,“想一口氣吃成胖子,建立蘇寧商業帝國”。但蘇寧根本就駕馭不了,且投資收購的這些企業也沒能給蘇寧帶來利潤。

足球俱樂部也是“蘇寧帝國”的一部分。江蘇足球俱樂部,是地產板塊蘇寧置業集團旗下全資子公司。2015年12月初,張近東在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高調宣布,蘇寧要進軍創業、體育和娛樂領域。12月21日,蘇寧電器集團以5.23億元的價格,全資收購原江蘇國信舜天足球俱樂部,並公開表示,未來更大投入不是問題,將打造百年俱樂部。當時,張近東更是喊出“三年內問鼎中超冠軍,五年內雄踞亞洲之巔”的球隊目標。

張近東很快用行動兌現了自己的豪言。2016年2月,蘇寧接手俱樂部不足兩個月,以5000萬歐元(大約3.7億元人民幣)的天價引進巴西球員特謝拉,刷新中超轉會費紀錄,又斥資2800萬歐元(大約人民幣2億元)挖來巴西國腳拉米雷斯。

蘇寧無疑成為當年冬季國際轉會市場最風光的俱樂部。根據德國網站《轉會市場》的數據,當年,中超16支球隊總共投入超過3億歐元,江蘇蘇寧“貢獻”最大,轉會費超過1億歐元(超過7億元人民幣),其次是華夏幸福(7200萬歐元)和廣州恆大(5300萬歐元)。除了身價超高的外援,顧超、楊家威、謝鵬飛等幾名內援同樣價格不菲,顧超的轉會費甚至達到700萬歐元(超過5000萬元人民幣)。

此外,蘇寧花了8個月時間,為江蘇隊建設了設備齊全、具有國際標準的徐莊訓練基地,在2017年投入使用。基地有兩塊11人製天然草坪足球場和一塊7人製人工足球場地,採用了國際賽場上專用的百慕大草,安裝6台鷹眼高清球機、2台扇角4K高清相機。一位原江蘇隊的工作人員透露,據不完全統計,5年多來,蘇寧在俱樂部投入至少超過50億元。

在蘇寧接管球隊初期,劉鈺很開心,她和許多江蘇球迷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世界級球員集聚江蘇隊,俱樂部一度差點買下皇馬球員貝爾,讓大家“見了世面”。但是不足兩年,蘇寧開始“後勁不足”。單從引援來看,蘇寧冬窗轉費支出在2017年降到了1292萬歐元,在中超各俱樂部中排名第八位,2019年更低至234萬歐元,彼時廣州恆大的投入依然高達8143萬歐元。

早期“金元足球”高額的投入,為江蘇隊停運埋下伏筆。有報導稱,去年下半年,蘇寧就曾跟江蘇省足協表示無力負擔俱樂部,無錫、蘇州、南京的一些企業與蘇寧接觸,但都因蘇寧開價過高而沒有下文。2月24日,《足球報》報導稱,對於出售江蘇隊,蘇寧可能會官方宣布“0轉讓”,買家需要負責5億人民幣的債務,主要是上賽季的欠薪。

一面是俱樂部超高的支出,另一面是國內職業足球俱樂部普遍缺乏自身造血能力,使得投資方更容易放棄投資意願。在中超“限薪令”之前,有媒體統計,一個中超俱樂部每年至少投入5億元才能保級,中遊俱樂部的年投入也要七八億元,進入爭冠集團的球隊年投入則高至10億元到20億元。而業內普遍認為,一些企業投資俱樂部,更看重的是迎合地方領導人的喜好,或是謀取一些地方產業、土地政策,以平衡投入。

2月19日,蘇寧春節後開工的第一天,張近東在拜年講話中提到,“針對不在零售主賽道的,就要主動做減法、收縮戰線,該關的關,該砍的砍。要把有限的資源和精力集中在確定的、看得到價值的事情上”。10天后,缺乏造血能力的足球俱樂部,成了蘇寧砍下的第一刀。

就江蘇隊停運前後的考量,《中國新聞周刊》分別聯繫江蘇省體育局、江蘇省足協和蘇寧集團,江蘇省體育局以目前暫無進展為由回絕了採訪,蘇寧集團截至發稿尚未給出回應。

一位翻譯為江蘇隊效力了20年,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江蘇隊歷史上碰到一些企業,例如邁特是一家很小的民營企業,最後無力支撐時,大家想的是怎麽把球隊延續下去。特別是去年疫情以來,企業碰到困難養不活球隊,我們都可以理解。如果他們(蘇寧)跟大家好好溝通,怎麽把球隊保留住,交給社會,我想所有人都會很感謝。畢竟他們也投入那麽多錢,拿過中超冠軍,給俱樂部作過很大的貢獻。”

不過,多位球隊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俱樂部宣布停止運營前後,張近東和王哲等領導從沒出面和俱樂部的隊員、員工進行溝通,“對大家沒有任何交代”。

欠薪維權“死胡同”

4月2日,《中國新聞周刊》在南京奧體中心附近見到隊醫老潘時,他即將啟程去江蘇的另一家足球俱樂部工作。早在2001年,老潘便加入原江蘇舜天俱樂部,工作20年間,他經歷了俱樂部的幾次易主,從未料想最後和江蘇隊不歡而散。

俱樂部停運時,承諾的2020年比賽獎金仍未發放。俱樂部跟老潘和其他工作人員談解約經濟補償時,提出按蘇寧接管俱樂部的年限,即5年來賠償。但是江蘇億誠律師事務所律師徐旭東表示,“江蘇隊這個部門是一直不變的,變化的只是股東和隊名,蘇寧的說法是想把員工的部分工作年限給抹去”。

3月10日,老潘和原江蘇隊共9名工作人員,包括隊醫、翻譯和隊務等,正式委託徐旭東向南京市玄武區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對俱樂部拖欠的2020年全年獎金以及相關經濟補償等提起仲裁,總金額超過300萬元。

徐旭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仲裁階段,蘇寧方面至少抱著解決問題的態度處理問題。截至發稿,俱樂部已經與5名工作人員簽訂了和解協議,給予離職經濟補償、補發工資補償和2021年全年的社會保險費補償,只是尚未到支付款項期限。不過和解協議並不涉及上年度比賽獎金,而且這幾位員工普遍工作年限較短,獎金不多。至於剩餘工作十多年甚至二十餘年的幾位老員工,雙方尚未達成共識。

近些年,因資方無力投資俱樂部,球員陷入討薪難、維權難的困境屢見不鮮。4月17日,2021賽季中超聯賽開賽在即,重慶兩江競技隊卻未按照中國足協要求於當天進駐廣州賽區。《足球報》報導,隊員們表示,希望進賽區前拿到去年全部欠薪,解決歷史遺留問題,才能安心比賽。

今年年初,社交媒體上一度出現球員“討薪潮”。2月份起,原中甲球隊內蒙古中優多名球員在微博上控訴,俱樂部拖欠8個月薪水,俱樂部高層挪用公款、攜公章跑路。在今年的三級聯賽準入名單中,內蒙古中優俱樂部無緣新賽季中甲。

年初,去年底剛衝甲成功的淄博蹴鞠隊,十多名球員也在微博上公開討薪。原球隊隊長張豐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俱樂部拖欠球員2018~2019年的薪資,總數超過1000萬元。此外,俱樂部領導和體育局領導承諾的衝乙、衝甲獎金,也沒有兌現,甚至他在2018年比賽骨折後手術住院的費用至今尚未報銷。原球隊主教練侯志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艱難的時候,球員從2019年11月到2020年8月,長達9個月沒有收入。因為長期欠薪,2020年,球隊租借的有中超經驗的球員全部流失。有些球員無奈退役,甚至還有個別球員只能在外面開網約車和打工維持生活,還房貸。

4月下旬,侯志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淄博蹴鞠隊欠薪問題有了新進展。淄博市體育局召集各方開會,淄博蹴鞠足球俱樂部新投資方四川華坤集團表示,將用淄博市政府給球隊的扶持款,償還拖欠球隊的薪資。《足球報》曾報導,2021賽季淄博市相關部門承諾給俱樂部提供2000萬元扶持款。“拖欠了兩三年的欠款雖然遲到了很久,但對球員來說,也算可以拿回應得的收入。”侯志強表示。

去年退出的16家俱樂部中,11家是因為沒有按時發放工資獎金所以無法達到準入標準,沒有被足協通過進入職業聯賽的請求。其中,老牌球隊遼寧足球俱樂部解散,前遼足球員、教練向中國足協提交仲裁申請,足協以遼足俱樂部被取消注冊資格不在受理範圍為由,拒絕受理仲裁申請。

一位國內參與多年俱樂部管理工作的人士認為,目前不管是中國足協,還是職業聯盟,更多維護的是俱樂部的利益,真正為球員發聲的很少。球員沒有工會,大聯盟裡也沒有球員和教練的發言權,當出現欠薪時,球員很難維權。

按照規定,一般的競技體育糾紛多在體育組織的系統內部解決。國內職業足球球員、教練員與職業足球俱樂部之間因履行工作合約發生的糾紛,由中國足球協會仲裁委員會裁決。但在徐旭東看來,這其中存在明顯漏洞。現行的足協仲裁,作為單項運動的糾紛解決機構,缺乏上位法授權,權威明顯不夠,且裁判結果並無強製力保障。足協仲裁結果,尤其是佔其受理爭議一半的討薪仲裁,很多時候執行都面臨巨大困難,那些非民事訴訟執行手段的警告、罰款、甚至取消注冊資格的行業處罰,對於決意退出足球運動的俱樂部來說,毫無威懾力。徐旭東坦言,“可以這麽說,缺乏執行力的足協仲裁裁決,連法律收據都算不上,只能算是白紙一張。”

“與工作人員不同,江蘇足球俱樂部的球員特別是外籍球員天價欠薪,如果足協仲裁無所作為,且目前南京市的勞動仲裁和法院猶猶豫豫不表態是否受理,欠薪維權是否會陷入死胡同尚無法預測。”徐旭東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體育法》和《勞動法》對於調解球員欠薪糾紛,至今在立法和執法兩個層面尚未厘清爭議受理範圍,目前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

缺乏保障的150個孩子

隨著俱樂部停運,江蘇青訓梯隊也隨之解散。盧程是原江蘇隊梯隊管理部主任,2013年他來到原國信舜天俱樂部,參與青訓梯隊工作。盧程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在蘇寧時代,江蘇隊組建了6個梯隊,從U15到U20,每個梯隊25人左右,共150名球員。

目前,梯隊全部解散,所有學生去俱樂部開具自由身證明,尋找新的出路。截至發稿,江蘇梯隊的一些主力球員已確定效力的球隊。2001年齡段的馬輔漁加盟滄州雄獅,齊雨熙選擇黑龍江FC,鄭雪健、謝志偉、鄒利、黃子豪等多位梯隊球員集體加入南京城市。

“他們是江蘇足球的備份力量,這一缺貨,我個人覺得,5~10年江蘇足球可能都緩不過來。”盧程說。和盧程的採訪約在南京奧體中心,以前梯隊每天下午在奧體中心的兩塊球場訓練。4月3日下午,兩塊球場大門緊鎖,還有一塊“蘇寧青訓”的牌子放置在球場角落。

在距離南京奧體中心不遠的南京雨花中學操場上,每天下午三四點,八九名南京籍U15、16梯隊的球員,跟雨花中學校園足球的球員一起訓練兩個小時。他們統一穿著原蘇寧梯隊深藍色的球衣,外面套著熒光藍的背心,在人群中能一眼辨別。有五六位家長等在操場外面,透過欄杆看著他們。

王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天訓練的兩個小時是他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候。他是原蘇寧U16梯隊的球員,司職後衛。2月20日原計劃開學,前一天教練在家長微信群臨時通知,假期延長,等俱樂部通知。直到4月初,他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上課。以前上課時,他6點半起床,現在睡到8點半。上午上1對1網課,下午到雨花中學訓練兩個小時,晚上在家玩遊戲,整個節奏遠不如在學校。班裡的一些外地孩子早早開了自由身證明,去上海、浙江、深圳等地試訓。過去一個月,王博哪兒也沒去,在家等待江蘇隊的最後消息。

3月22日,家長接到通知,U15、U16將組成江蘇省隊,備戰全運會,省裡讓孩子們在次日到江寧足球訓練基地報到。一些回了老家或者去外地試訓的孩子都趕了回來,王博記得,那次陸陸續續來了40多個隊員,在基地試訓了3天。但是,沒過多久,省裡通知組建江蘇省隊的計劃停止。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王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和其他兩個隊員將去浙江一家俱樂部梯隊試訓。他看上去壓力不大,即使試訓失敗,上海一家俱樂部早已給他拋了橄欖枝,他還有繼續踢球的選擇。但是並非所有孩子都如此幸運。盧程介紹,青訓隊伍的培養與一線隊不同,25個人中,實際成材率不高,最終能踢職業足球的人非常少,一個年齡段可能隻出四五個好苗子,這是職業足球的規律,更多的孩子會因為資質平庸遭到淘汰。

一定程度上,原有的青訓體系能為他們的未來提供一條出路——即使踢不了職業足球,在高中畢業時能考高校特長生上大學。如今這條路也被掐斷了。

一位U15的家長張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江蘇隊停運後,孩子曾主動提出去其他隊伍試訓,被他一口回絕。張喆依然記得,3年前,經過3輪選拔,孩子從幾十個球員中脫穎而出被選到U15梯隊,“那時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後悔”。孩子喜歡足球,很大程度上是受自己的影響,“現在俱樂部停運,對孩子打擊也很大”。

梯隊解散後,上學是擺在孩子面前更現實的問題。國信舜天俱樂部時期,江蘇省國信集團、意大利帕爾瑪足球俱樂部、江蘇省體育局和南京外國語學校合作,形成獨特的青訓模式——南外負責提供教育,帕爾馬足校提供外教,俱樂部是運營方,體育局做好政策指導,此模式延續至今。

原來梯隊的孩子都在南京外國語學校河西分校讀書,這是一所私立學校,每學期學費是1.5萬元,不包括食宿。如今沒有俱樂部的支持,張喆和幾位家長明確表示沒有能力擔負學費。在緊缺的教育資源下,家長又難以把孩子的學籍轉到公立學校。今年U15的孩子都在讀初三,兩個月後就是中考。張喆現在每天在家給孩子補課,對孩子未來充滿迷茫。

“你要問這些孩子現在想不想踢球,肯定個個都想踢。但是我們作為家長,不可能再讓他冒險。我們孩子已經浪費了三年的上學時間,不能再浪費了。”張喆說。在他們看來,現在國內俱樂部發展青訓,一點保障都沒有,俱樂部一旦停運,只能由孩子和家長承擔全部後果。

盧程接觸過許多家長,他們願意把孩子送到職業俱樂部,普遍都經過複雜的心理鬥爭,需要很大勇氣——父母投入很多精力和財力,追隨孩子到各地比賽,同時也要認真呵護和培養孩子成為職業球員、為家鄉球隊踢球的夢想。

在盧程看來,江蘇隊停運,對足球未來發展的負面影響更為深遠,“蘇寧作為冠軍球隊都這樣,其他俱樂部會不會都這麽效仿?想玩就玩,不玩拉倒。以後還有誰敢把自己的孩子往足球方面培養”?

足球與城市的雙輸

3月23日,原定這天公布的三級聯賽準入名單再度延期,有江蘇球迷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一個戶外大螢幕,投放“江蘇不能沒有江蘇隊”的口號。隨後,揚州、常州、蘇州、無錫、徐州、泰州等城市接力,相繼在一些市中心螢幕上打出同樣的標語,表達球迷心聲。

江蘇隊確定退出聯賽後,劉鈺聯繫了不少球迷,眾籌在《揚子晚報》和《體壇周報》買下版面,致敬退役的“江蘇孩子”周雲。深藍色的版面正中心,周雲親吻著中超冠軍獎杯,下面附上“一人一城一隊”的標語。在《體壇周報》上,劉鈺和朋友還製作了另一張海報,密密麻麻寫滿了1994年江蘇隊職業化以來,歷任主教練、球員以及重要的工作人員的名字。

劉鈺曾認真考證球隊的歷史,27年來,球隊從無到有,狀態起起伏伏,最終成功衝超、奪得足協杯冠軍,又捧起中超冠軍獎杯,為江蘇足球奪得一顆星。作為球迷,她見證了本土球隊的低谷與榮耀,希望以這樣的方式,感謝每一個人為江蘇隊作出的貢獻,帶給球迷的記憶。

江蘇隊停擺,揭開了國內職業足球更深層次的困境——代表一個地方精神和文化的球隊命運,卻被一家企業左右。這並非個例。2020年,因注資公司宏運集團已經無意再投入,擁有67年歷史的老牌球隊遼寧足球隊,在中國足壇消失,遼足球迷失去精神寄托。今年入圍中超命懸一線的天津津門虎,一直被天津人看作是“天津足球的首席形象代言人”,一位天津球迷曾在《體壇周報》寫道,“對於泰達,天津球迷真笑過、真哭過,他是屬於一座城市永恆的溫暖記憶,屬於幾代球迷難以忘卻的記憶。”

一支球隊對地方及其本土球迷意味著什麽?“足球就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可以增加整個城市的凝聚力,從而推動城市發展”,侯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職業球隊能夠有效提升城市的活力和知名度,同樣會培養大量的球迷,形成球迷文化,也能促進經濟發展。

侯志強曾經效力過山東魯能等多家球隊,從球員、青訓教練、中超助理教練到技術部主任,積累了球隊運營管理經驗。2017年底他決定“創業”,到淄博蹴鞠隊擔任主教練和總經理。三年多的時間,他在打造足球與城市粘性方面進行了許多嘗試。

疫情暴發前,每年國內聯賽結束後,侯志強便和同事去歐洲一些國家看球賽,學習各地成熟的球隊運營方式。在淄博蹴鞠隊,侯志強和同事也嘗試在球場開餐飲店,效果意外地好,直到比賽開始,買熱狗的隊伍還在排隊。為了吸引更多人,他們舉辦許多球迷活動,比如主場進一個球,抽一名球迷領取簽名球衣或者周邊產品。球員進球後,在球場播放十幾秒的音樂,帶動大家的情緒。“第一年比賽時場地只有二三百人,到2020年我們的上座率在中乙球隊中遙遙領先第二名,場均近7000人,最多的時候是16100人”。

去年,因投資人的財務問題,淄博蹴鞠隊交由淄博體育局託管,比賽全程零獎金,在侯志強的帶領下,球隊衝甲成功。比賽結束那天,侯志強暢想,球迷憋了一年多,今年如果中甲開放主場比賽,場均上座率肯定超過2萬人。但是幻想最終破滅。今年2月底,四川華昆與原投資方達成協議,成為俱樂部新投資方,對球隊進行託管。在此之前,侯志強突然被免去總經理及主教練職務。3月22日,14名有合約在身的球員也被俱樂部“拋棄”,相關工作人員在電話裡跟隊員說,“今年中甲聯賽不給你報名了,你自己找隊伍吧”。隨後,新投資方組建新球隊,在四川訓練。

侯志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前他們在淄博積累3年的球迷基礎和文化,向球迷傳遞的榮辱與共球隊精神,也將會因此消失。新投資商幫助俱樂部活了下來,卻丟失了更多無形的資產,對球迷、球員和城市,可能都是一種傷害。

為了防止江蘇隊、遼寧隊的悲劇重演,最近一年,中國足協積極推進足球俱樂部股權結構多元化改革。但是《體壇周報》副總編輯馬德興認為,只是股權結構改革,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他認為,國內把俱樂部跟俱樂部公司兩個概念混為一談,導致了現在很尷尬的一個境地。中國的職業俱樂部是直接建立在“企業或公司”基礎之上,而歐美的職業俱樂部首先是建立在“社區”基礎之上,再建立公司去參加職業聯賽。兩種完全不同的過程、性質,決定了中外俱樂部截然不同的命運。在他看來,更合理的方式是,地方的俱樂部應該是向民政部門注冊的社團性質機構,下面可以再成立公司,把商務開發承包給這家公司。如果哪天經營不善,破產的是公司,俱樂部的主體永遠都在。

而對江蘇隊來說,蘇寧俱樂部宣布“不玩了”,整個江蘇足球都被打回原點。4月12日,冬季轉會窗口的最後一天,楊笑天壓哨完成注冊,正式加盟廣州城。他自稱很少把悲傷和痛苦掛在臉上,但離開南京去廣州前,他沒控制住,在機場哭了出來。這天晚上,他發了一條朋友圈:“8年時間……200多場比賽,我毫無保留為這支球隊拚盡了全部。我不是一位生於此的江蘇人,但是我同樣渴望被你們稱作一句‘江蘇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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