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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敞丨《送我上青雲》:當代中國各階層眾生過眼錄

文/張敞,作家,文藝評論家。

《送我上青雲》是導演滕叢叢的長片處女作,算不得多好,但若從另一個角度來解析,卻也別有一番意味——它或者可以看作是但丁《神曲》的某種變奏。

《神曲》第一篇第一句這樣寫:“當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個黑暗的森林之中,要說明那個森林的荒野,嚴肅和廣漠,是多麽困難呀”。

是的,在《神曲》中,但丁人生的中途,黑暗叢林裡,他遇到了豹(逸樂)、獅(野心)、母狼(貪欲),詩人維吉爾的靈魂隨後來救護他,後來他們又一起遊覽了地獄、淨界、天堂,並看到眾多掙扎的靈魂,這正如《送我上青雲》中的姚晨扮演的盛男一開始先遭遇了卵巢癌,後來又在紛至遝來的生活中看到了很多人醜陋的真面目

所以,與其說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忽然得了絕症的中青年職業女性的生存困境,倒不如說它是對現實中國的各個階層、諸多行業、各年齡階段人物的一次整體的批判式展示。

這樣一幅活生生的畫卷,是把這許多不同來路的老少統統拉出來,讓他們隻憑著自己的本真和生存現狀就達到了一種近似荒誕喜劇的效果。在這樣的笑聲裡,所有的觀眾也完成了對他們的再認識,以及對自我的指認(僅限於有反思精神的個體)。因為他們實在就是生活在我們周遭的那些我們最熟悉的親人、友人、同事或者陌生人,甚至是那個在座的自己。

導演善用反諷、隱喻和文字遊戲。

我們會發現,事實上劇中得絕症的女性,恰恰是最沒有病的、最正常的,而其他的每個人各有各的病。

李總、李總的富二代女兒、李總女婿劉光明、李老、盛男母親梁美枝、盛男父親、盛男父親的小情人、色盲同行毛毳、丟棺材的母女……他們都已經病入膏肓,近乎無藥可醫。

在電影中,他們要麽是“傻缺”、弄虛造假卻富甲一方的企業家(李總),要麽是故弄玄虛卻欲望橫流的書畫家(李老),要麽是毫無文化常識只有錢的富二代(李總女兒),要麽是喪失尊嚴只為了進入一個階層的會背圓周率的文藝青年(女婿劉光明),要麽是沒有自我、從未長大的老年婦女(盛男母親梁美枝),要麽是拋棄家庭、靠錢有了小情人的父親(盛男父親),要麽是只為了錢和女友父親搞在一起的小三(盛男同學,她父親的小情人),要麽是被金錢欲望和自大吞沒的,不再有新聞理想的色盲男(盛男同事),要麽是毫不感恩、靠著別人的善良無限索取的社會底層(丟棺材的母女)…這個現實世界真是看上去一片黑暗,毫無光明,沒有贖救的可能。

“盛男”的名字,或也很可根據諧音理解為“勝”男。而“勝男”的尷尬也正在於,她在片中的地位只不過是路人口中的“剩女”。

她無錢,無愛,無性,無未來。

“勝男”與“剩女”,一褒一貶,這兩種稱謂的對照之下,我們會發現這是一位要強女性理想與現實的不對位,若再進一步解讀,則可以說成是在這個越來越男女平權的世界裡,一個柔弱的女性因命運所迫不得不走上了不自覺的“女權主義”的路,而她卻也因此必須面臨著種種的現實尷尬與生命磨折。

愛好天文學、文學、卑躬屈膝的女婿劉光明,他是片中另一個同等重要的,頗具諷刺意味和悲劇色彩的人物。電影片名取自《紅樓夢》第七十回裡薛寶釵《臨江仙》詞的一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在影片中也由其說出。劉光明,最後的他其實並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麽光明”。

在片中,他先是給觀眾呈現了別具隻眼的看世界方式與善於思考的智慧,又在圖書館裡塑造了一個懦弱於實踐和能克制衝動的傳統書生美好形象,使人感覺可望而不可及,以至於令盛男對他一見傾心。可是後來,當他的真實生活面目陰差陽錯、毫無預料、毫無遮掩地完全展現在盛男面前時,他頓時覺得自己的顏面掃地,好像被唯一的崇拜者扒下了僅剩的內褲,這終於導致他跳樓自殺。雖然最後僥幸沒死,但也因此摔斷了雙腿。

他這樣一個人物,當時一定是希望通過豪門的婚姻達到“好風憑借力”,卻萬萬沒料到,這樣的風卻終於使他“墜下青雲”(跳樓)。

我在想,彼時的他,犧牲的又何止是自己心中渴望的那一份美好的境界與理想?

記得薛寶釵在展示自己的詩詞前曾笑著說:“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劉光明在生活裡就曾是一個“輕薄無根”的人。

會背圓周率的劉光明(袁弘飾演)

他在嶽父的口中不過是一個沒有考取本科,隻考取了專科的大學生,一個可以在眾人面前用背誦圓周率來表演可憐的自我的小醜。但是,不幸的、可憐的他卻像我們生活中見過的那許許多多秉持了“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種實用哲學的人一樣,他們總覺得這是必受的人生坎坷。他們不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麽如韓信般的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更不是像越王勾踐那樣的臥薪嘗膽傳奇。

最樸素的真理通常是,當一個平凡普通人一旦可以隨時隨地放下自己,可以失去最重要的、最寶貴的那點兒尊嚴時,他便將永遠殘破不堪。他將再也無法在未來實現自我的“破鏡重圓”,更不可能“顆粒歸倉”。

一步失守,步步失守,這才是殘酷的人性真相

不過,導演到底還是善良的,是認為這個世界還會好的人,所以她讓劉光明這個懦弱的人有了最後一點點反思的精神。但我們的生活中,其實大多數的人是在泥淖裡逐漸迷失了自己,而根本沒有這樣的反思,也更不會有人青雲直上,羽化成仙。

薛寶釵的《臨江仙》全詞如下:“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其實,對於柳絮這“輕薄無根”之物,真實的世界是什麽呢?

東風不會“卷得均勻”,蜂圍蝶陣倒真會“亂紛紛”。它終於會“隨逝水”,也終於會“委芳塵”,因為“好風憑借力”我們都見過,卻又有誰見過柳絮能“上青雲”?

這首詞不過是一個看似美好的,其實卻是實際性的、功利性的理想。

正如這首詞它為什麽不會出自《紅樓夢》林黛玉的口裡,而是出在薛寶釵的口中,也正是這個道理。功利、現實、希望借力使力,薛寶釵正是這樣的人,可她的下場又終於如何呢?

薛寶釵又何嘗能借好風上青雲

黛玉詠絮的《唐多令》卻是這樣寫的:“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書中緊接著這樣寫道:“眾人看了,俱點頭感歎說:‘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

人們其實都是不願意看到真相的。因為“太作悲了”。

盛男的色盲同行毛毳,也頗耐人尋味。他的名字裡有四個毛,也是如柳絮般的物件,因此他與劉光明也精神相通。他一定同樣是相信“好風憑借力”哲學的。

在電影裡,他原是一個有新聞理想,甚至獲過行業獎的人,如今的他,卻甘願在傻瓜權貴和耀眼的金錢面前低三下四,靠仰人鼻息生存。因此他所過著的,那個看上去完全符合自身利益至上、及時行樂、得過且過的生活,也就順理成章。畢竟他給自己的理由永遠都會是:有了錢一切都會改觀,因此他現在必須匍匐前進,目不斜視。不過,也正因為他自身這樣地不自察的過度虛弱,才終於導致了他有一個喜歡自吹自擂性能力以平衡自己失衡心理的毛病。

毛毳與企業家李平

可這是多麽可憐的對男性自我的自欺救贖!

因此我想,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使這部電影沒有作為藝術類電影所以被珍存的價值,它也提供了一個社會橫剖面,一個“當代中國各階層人物的現形記”,一個“眾生過眼錄”,具備一定社會參考價值。

盛男、劉光明、毛毳,他們三個人的故事,其實就是當代中國那些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成功的平凡人的困境故事。

也由此可知,導演(兼編劇)對現在的這個社會一定是非常失望的,儘管她使用了一種近乎喜劇的方式來展現這些現象和人物,但這個喜劇之下,是她的無奈和悲涼。

想一想,盛男在重大的生存危機之下,得不到真正對位的愛、關心和幫助也就罷了,還要靠自己的病弱之軀去違心為別人書寫虛假的自傳,還要經受別人的侮辱。這真是一個暗無天日、令人感覺呼告無門的窘況。

也因此,盛男在其中的一場床戲後自慰,就顯得有了強大的隱喻意味:一個自大的、吹牛的性夥伴,象徵了我們每天可以看到的,接觸到的,那個身邊現實的一維世界,它並不能真正切實地滿足哪怕一個弱女子最基本的身體需求,而這個女子竟還是要靠自己的手來安慰自己。

這樣的諷刺真隱晦,也真有力。它告訴我們那些空話和幸福其實都是騙人的。

姚晨扮演的盛男是如此孤立,正如我們每個稍有智識的人都常會感到的那種孤立。在片尾時,盛男被推進手術室,關係淡漠的父母親在外面揮手。如果手術室是一個可以療愈的世界,則被推進手術室的絕不應該是盛男,而應該是手術室外的所有人。

盛男代表了在紛擾的環境下,終於感受到自己心底最絕望和最悲哀情緒的那一類人。

愚蠢和無知如此龐大,令人毫無還手之力。她的生活裡其實永無“對勾”,更沒有什麽掩耳盜鈴的“牛逼”。她是導演對於這個世界絕望的化身。

不過,作為一部電影來說,《送我上青雲》雖然深具社會洞察力,看問題也敏銳,卻仍顯浮光掠影。導演太想表現那些她看不下去的芸芸眾生了,因此面太廣,也就太淺。我想給導演的建議是:這部電影太社會學了,而還不夠文學。

裡面的很多人物儘管可以使人聯想起生活中我們見過的那些林林總總,可是導演對他們的表現卻仍是在其外的一種拒絕和批判,並未深入其肌理。

舉例來說,梁美枝的一些困境我們看到了,或者因為導演是女性的原因,所以即使批判,也較能體貼到她為什麽會如此,而對於其他的男性,導演卻沒有做到和人物的真正體貼。

劉光明,人物的塑造有些分裂和稍顯做作。對於一個一貫懦弱的人,他的跳樓應該是不會發生的。後面也應該不會在靈堂做出那樣的事。可見鋪墊還不夠。其他很多人物,也同樣應該有推敲的空間。

當然,這部電影中人物的表演都很好,姚晨、梁冠華、袁弘、吳玉芳、梁新鳴、李九霄,都讓人覺得是可信的。但是,姚晨在演盛男的時候,與她演電視劇《都挺好》蘇明玉時的言行舉止似乎有太多的一致性。

我其實更希望看到一個獨立女性也不要太掛相,總覺得太掛相也會成了套路。不過這並不是致命傷。只是我從一己之私想要看到姚晨的再一步的突破。

文章寫到這裡,繼續用《神曲》裡的一句話來做結吧。

“…所以我在驚魂初定之後,我也就回顧來路,才曉得來路險惡,不是生人所到的。”

人生多艱,我們只有各自努力。

世上哪有那麽簡單的“好風憑借力”,只有自己和同道們“一團團逐隊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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