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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被生活考驗過的愛情,大多都美麗|單讀

今天給大家推薦的是單讀“新青年計劃”第十三篇文章《天鵝之死》,作者戴琳。

這是一篇僅存在於單人視角中的愛情故事。作者運用蒙太奇般的筆法描繪了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主人公對於過去的回憶變得時隱時現,而瑣碎的生活細節與內心獨白更襯托了他深切的孤獨。

在廣袤的內蒙古草原中,在數十年的獨身生活裡,他一直懷念著自己已逝的愛人。他因為懷念婚姻生活,嫉妒火牆與爐子相互取暖,猜測黑茶與牛奶混雜的色澤;他感慨沒被生活考驗過的愛情大多美麗,而她的離去似乎也帶走了他的部分生命……

作者說:

“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我仍然記得飯桌上大部分食物:木托盤裡的水煮手扒肉,黃瓜涼拌菜,白瓷盤中有可樂雞翅散發著蜜色的光澤,超市裡常見的鹹菜,幾碟辣醬和韭菜花,更多的是早上父親去批發回來的百威啤酒,當時已經空瓶大半。他們又說又笑,唱過了幾輪草原金曲,我也開始感到困倦了。

母親端起酒杯勸那位叔叔該找個伴侶過下半生。桌上的朋友都真摯地望著他,希望他能夠由此獲得幸福生活的入口。

但他對著我們,用一種極為柔情的語調,說:“道理我都明白,但這個坎兒,我過不去。”

《天鵝之死》

戴琳

夜色正在逐漸變淡,恍惚之中他意識到眼前的影子因為光的晃動而顫抖,但他提不起任何力氣抬起自己的手臂關緊窗簾。他翻了身把自己舒展開,這張行軍床中間的鐵網已經因為年頭太久而深陷,他正好又因為這樣的漏鬥結構蜷縮了起來,手臂折疊,把臉埋入其中。

四周旋轉著,一片黑暗混進輕柔的顏色,他模糊地意識到那是一團近乎透明的白色如同天邊的雲團。這雲團變換了幾百幾千個形狀,最終都會成為她的臉。她的臉在狹窄的黝黑中閃出幽微的光,他看到自己站在夢中被她的臉包圍,自己的手臂成為了展開的翅膀,就在下墜時心髒的停跳中他睜開了眼睛,擦去一身冷汗。

早晨醒來,面對黑黃的牆壁,他第一件事就是燒爐子做奶茶。爐子其實和火牆砌在一起,火牆中空,他總會想到乾牛糞的煙是在火牆的肚子裡跑了一圈再從上面的煙囪飄到天上,這一切像是他正做的事情——坐在一張自製黃油漆都斑駁的方桌子旁點一根卷煙,煙草和乾牛糞總是被他這樣聯繫在一起。抽完煙,他感到胃的褶皺都被撫平了,所以火牆裡大概也光滑的掛不住什麽塵土,想到這他咯咯地笑起來。但很快,因為自己的聲音怪異得和劈啪的乾柴呼應,他又笑不出來了。

三十五歲那一年,他甚至想過要去領養一個孩子,總和自己待在一處導致他懼怕自己很多的念頭,比如此刻他嫉妒爐子和火牆總是像一對夫妻互相取暖,吞吐生活的灰。用白色麻布縫的奶茶袋子早就在沸水裡反覆熬煮浸染了磚茶的黑褐色,去年朋友送的普洱雖然也可以用來煮茶,但這樣的茶不夠硬。所以他很珍惜老包裝的磚茶,總是想拉一皮卡於夕陽中回家,那樣的場景只有新郎抱著新娶的妻子在親友的祝福中志得意滿地回家可以媲美。

只是想到獨自一人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結束,在四周無人的草原深處他就算生病也只能咬牙自熬,不小心也許會一病不起,一皮卡的磚茶會被幫自己辦葬禮的朋友們猜測什麽?所以他每次去車程半個小時的伊敏公社富強商店就只好取一塊,並偷著對架上的它們說再見。近年來,他總是想到自己的身後事,年過五十之後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一半已經成為了“妻子”,這個“妻子”總是會拖住他的行動,實在是不可控。他不知道結婚多年的男人會不會對自己的妻子感到不可理解與無能為力。起碼他現在是對自己另一半的身體常常產生這種絕望的情緒。

黑茶煮好了,他把剛煮好的黑茶先舀出一小鍋晾著,大鐵鍋裡還余下大概一小鍋的量,這時候他咬開伊利袋奶倒進去,用半個胳膊長的茶杓攪攪就算是早飯了。他會歎氣,以自己沒有發現的方式,先是深深吸一口,再慢慢睜大眼睛聳起肩膀,再將這一口氣慢慢舒出去。偶爾有人來拜訪他,留宿後起床,都能聽見他的歎氣,每個人都會跟著他也深深歎一口。他是單身很久了,拜訪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沒有女人給他早起熬茶才有的憂愁。這個他不知情的被同情的時刻裡,別人看到他的背影都是孤零零的縮在一起的。牛奶的質感卻讓他想起她。

牛奶和黑茶混在一起後泛出一種天亮時最模糊曖昧的雲的色澤,那是夫妻生活的顏色。他就像嫉妒爐子和火牆一樣嫉妒牛奶與黑茶。偶爾他會因此打碎一隻碗,沒有人看見過他蹲在地上撿碎片的樣子,他的日子大部分都是隻給自己看的。收拾起早上所有的狼狽以後,他馬上就該去把羊放出來吃草。說謊這件事其實並不會佔據他太多的時間,在草原上,很多動物都保持著相當意義上的自由。

在這一塊地方,想要區分大同小異的羊群是誰的所有物就看耳朵,除了他的每隻羊都會被他剪去半個右耳來標誌是他的所有物外,他鄰居的羊會被剪去左耳,更遠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訂上藍色塑料標。多年以前,他根本不懂牧人怎麽分辨自己的羊和別人的羊,所以她因為丟了羊去別人家的羊圈一個一個查自家的羊有沒有被拐跑的時候,他總是很難為情。一方面是因為看到她是那樣錙銖必較,一方面是害怕她會因為認錯自己的羊而產生誤會。

他記起自己有一次終於憋不住而問她怎麽看出那是自己家的羊,她哈哈大笑隨手抓來一隻羊給他看殘缺的羊耳。他總是會因為這件事暗暗責備自己,怎麽會在那時候不了解事情是如何就覺得她是那樣小氣又固執的尋自己的羊呢。那時只有他這個不知道規則的外鄉人感到了這件事本來沒有的窘迫。如果她順利活到現在,和他結婚生子,兩個人之間會出多少誤會?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這麽多時間細細琢磨那些層出不窮的誤會。這樣一想,他就擁有了隱秘的幸運——沒被生活考驗太多的愛情之美麗。

他是個小有名氣的單身漢。在鄂溫克人的小圈子裡,這個四十多的男人給各家媳婦的印象總是懂事又乾淨的。他常常會被很多嫂子拿來跟自己各種各樣的姐妹配對,嫂子們好心地給他介紹丈夫早逝的寡婦或者還未出嫁的老姑娘,理由無非是搭夥過日子。

其實他早已經忘記了該怎麽和一個女人相處超過幾個小時,說什麽呢?他記起年輕時候上大學,學的專業是歷史,本來他該做一個歷史老師的,他每天都會給她講一些課堂上聽來的故事,她會坐在爐子前面,一邊添柴一邊在爐底的鍋灰中烤幾個硬邦邦的餅。偶爾他覺得她全然沒聽進去就停下了話,她會順順自己因為乾活有些松散的長辮子好長時間才遞給他一碗黑茶催他喝下去,仿佛以為他是因為口渴才不繼續講話。

“你講的這些都是你平時學的嗎?”她也會在結束了晚飯後,坐在羊圈的柵欄上,一邊揪著腿邊的草穗子,一邊百無聊賴的跟他搭腔。

“是啊,我平時上課就是看這些東西。”他擅長做跟屁蟲,她忙的四處轉,他就像草原上的孩子似的揪著她衣角跟著她轉,反倒比她還忙似的。

“你學了這些到底有什麽用啊?你連是誰的羊都分不出來。”這時候他往往很生氣,覺得她淺薄。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晚飯之後的黃昏是他們唯一能夠什麽都不做的閑暇時光。他雖氣她看不起自己的專業,但還是會用杆子硬一些的草編一個戒指出來給她戴上。他時常會想起這些事情,這些舊的回憶會被自動披上溫柔的霞光,很像是美圖手機裡的柔光自拍。事實上,現實的場景卻可能是在太陽落下後驟然的暗藍裡晃著,但這不重要。他一早就明白記憶如同歷史一樣會是真實的殘缺與虛構。

他把自己的羊交給羊倌之後,就開車上了巴彥托海——伊敏公路,這一條路修建的十分寬闊與平整,幾乎與巴彥托海鎮內的主乾道無二了。每個月他都會去鎮上兩次,看望朋友,補齊生活用品,買一些蔬菜水果大米麵粉。

今天比較特殊。這一次去鎮裡前,他的朋友給他打了電話,特地要他來新家敘舊。說是敘舊,其實他也明白,在喝酒之餘,他這位朋友的媳婦會介紹女人給他。他想著這些,朝著皮卡車後座的書包看了一眼,裡面有他剛洗淨的衣物。年輕時候他穿什麽都好看,但還是會在不多的衣服中琢磨出搭配來。那時候他會留到肩頭的長髮,還會自己剪出來個齊瀏海。想到這他又笑了,他看過自己的朋友怎麽訓斥自己的孩子穿奇裝異服。如果有孩子,他絕對要給自己的孩子拍下很多照片,年輕時候的髮型與衣著總是在多年後顯得不可思議。“嗨呀!我當時太傻啦!”他期盼自己的孩子會有在成為青年之後看到自己中學時候的照片滿臉通紅的自我解嘲這樣的反應。

自從進入中年,自己穿什麽都是一個樣,這樣的認知幾乎每天都會被確認。早上醒來他用冰涼井水洗臉,還沒等到找到毛巾,臉就被風吹幹了。他照著摩托車的後照鏡,看著自己一張皺紋密布的臉,還帶著井水與風輪番蹂躪過後的乾澀,他不敢流露出任何神色。因為不管什麽表情都會扯動臉上緊繃的皮膚,那種針刺的碎裂感會讓他陷入過去的時辰。

誰能想到自己的皮膚會跟自己的身形一樣慢慢垮掉呢?只要不照鏡子,就想不起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事實。有時他羨慕她。她早就被火化了,身體一瞬間——或許也不是一瞬間,但相較於自己慢慢活過的幾十年,也可算是轉瞬——就消失了。他覺得慢慢失去自己的身體可能比死還難熬一點。

這條公路會路過一些濕地,現在剛好是四月中旬,天鵝陸陸續續飛回來了。在一處面積不大的水泊旁他停下了車。那些天鵝羽翅潔白,展開時會在自己腹部留下極暗的影子,這讓它們在一副畫一樣的場景中顯出生氣來,不然他就真的以為自己隻不過是看到了一副油畫罷了。天鵝也會讓他想起她。她雖然看不太起他講的歷史故事,但是對周圍的山川樹木都有話講,有一次她帶著他騎摩托出來兜風到了這附近的另一處濕地,剛好在地上發現了一隻腐爛的天鵝屍體。她一直瞧著蛆蟲在它身上爬來爬去,一動不動。他的意思是想埋了這個死去的天鵝,她攔了下來。

“你猜它怎麽死的?”她那時候的聲音帶著隱秘的情緒,他雖然敏感的察覺這其中有些必須明白的事情。過了這許多年,很多的細節有了毛邊,慢慢變得不那麽真實了,唯有當天他記得十分清晰。淺灰色的天和綿延的枯黃蓬草在極遠的地方變成了黑硬的一條地平線,在地平線之外有一些更為尖銳的事物顯出它們的尖頂,從那些尖頂吹過的風與今天的一樣帶著幽幽的嗚咽被撕開了好幾個口子,所以他的頭髮一會兒被吹到臉上,一會兒又被吹在天上。當時她嫌蹲在地上太累直接坐在了地上。

“它可能是餓死的,或者一頭撞死的。”她知道他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來的就是這些動物的習性。他張著驚訝的嘴巴問她這兩種差異巨大的死法到底有什麽共通之處,她眼裡升騰起不詳。她折斷一株異常鮮嫩且深綠的草——多年後憑借放牧時候的經驗他才知道這種綠且健壯的草會在大旱時候成片生長——放在雙唇間吹出三兩個極為乾癟的樂音,也並不急於回答他的問題,仿佛剛才過度關心一具死去的天鵝屍體的人並不是她。

“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嗎?”她眼中的不詳盛大地烘托出一股火焰,時隔多年就算在記憶中這種怪異的灼熱還是會頃刻間圍困他,那一刻除了肯定自己的愛情還能做什麽。年輕時,一生只是情緒飽漲的一個瞬間,為了那一個瞬間什麽諾言都能輕易脫口而出。他一邊走回皮卡車旁邊,一邊舉起手機拍下那些稍有風吹草動就飛離岸邊的天鵝群,帶著對過去時日的緬懷。

該開車去鎮裡了,還要先去澡堂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今天這身衣服是他幾年前就買好的,那時候他被頻繁地拉去和人相親,大部分帶著期待來的女人在看見他灰頭土臉跟普通牧民無二的衣著時,表情都會像卡碟一樣尷尬,而那些毫不在意他外表的女人,他也覺得看不大上。即便是互相看得順眼,坐在一起又相顧無言,不知道該試探一些什麽,哪些可以拿出來談。他已經太久不會和女人談戀愛了,或者僅僅是談一些日常的話題。這個年紀了,給她們講年輕時候看來的歷史合適嗎?今天他又該聊些什麽呢?

剛剛開進鎮裡的時候,遇見第一個紅綠燈他總會小心翼翼告訴自己進了一個由紅綠燈主宰的世界,什麽時候該停車什麽時候該轉彎都是提前定好的,他只要打破這個規則就會得到懲罰。這裡的一切都不如草原裡自在。他把皮卡開到金龍洗浴中心,在老市場一片擠挨挨的門市中,他看見了今天要拜訪的朋友的越野車停在了副食商店前的窄小道邊。這位朋友近些年才買了車,總是會開車四處轉悠,但他的車技又不好,顧前不顧後,車屁股上總有幾處刮痕,為這刮痕他的媳婦臉上總會帶有幾分責備。

他悄悄閃進洗浴中心避開了他的朋友,他知道今天這頓飯會十分豐盛。在澡堂悶熱的濕氣裡,他探查著自己身上每一處機構,幾乎所有的皮膚都黝黑且緊繃,常年的勞作帶給他的不僅是風吹日曬,還有對抗自然所必有的強健體魄。只是他的肚子十分鼓脹,不知道他的內髒有什麽變化。他忽然在澡堂昏暗的燈光裡懼怕起面目模糊的獨身的前景,那些在器官內催老的神秘力量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在他不肯照鏡子的時日裡一下子將他的皮膚也一步一步拉扯松弛,他逐漸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一些衝動的意念也越來越少的造訪,這使他擔心起再過幾年,他會老的失去了性別。

澡堂內有一些年輕的男孩,他們結伴搓澡、大呼小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偶爾他們會談到自己的女朋友,語氣裡不帶著一點愛憐且不加掩飾。旋即他笑起來,這個小鎮的年輕人從來就沒有變過,他們長大了也不會和自己以及自己身邊的人有什麽大的差異。他在猜測哪一個男孩會跟自己一樣再也沒辦法找到合適的伴侶,打一輩子光棍,又或者他們最終找到了伴侶,日子卻過得處處別扭。

在一片氤氳中,她的臉也模糊起來,只是那長辮子上的碎發還是清晰的就像眼前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時間已經是下午了,他走出澡堂的時候在料峭春風中狠狠打了個噴嚏,鼻子酸得差點流下淚。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朋友。

“喂?到哪啦?趕緊來吧,吃的都準備好啦!”朋友熱情洋溢的聲音帶著神秘,仿佛朋友成為了帶著善意與禮物的神仙。他應答著進商店買了一箱哈爾濱啤酒和一箱可樂放到了皮卡車後箱,這兩樣東西是過年走親戚串朋友的標配,是永遠不會出錯的配置。買好這些後,他在後照鏡裡看了看剛剛洗過的蓬松的頭髮,常年的日曬讓自己的發絲變得發紅發軟,他有些討厭自己身上出現的任何一種疲軟卻喜歡女人身上的軟的一切。她那時候很瘦,那個年代任何人都吃不太飽,加之起早貪黑的乾活,她更是渾身沒有幾處軟的地方。四肢都是硬邦邦的,那時候他唯一能夠想象的就是她的胸脯,在獨處的時候他急吼吼的吻她,也會大膽的把手往她胸前那一處去。她有時候會生出大力氣把手曲在胸前,但小嘴兒還互相貼著,有時候又溫柔的張開輕輕抱住他的後腰。那是他最衝動的時刻。

......

(文章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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