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是最禁不住誇獎的,來得恁般遲,卻又美不過三日。
林花乍泄,春風便開始肆虐了。
似乎是前幾日,我還在棲居在這寂寥的山上怨著春的懈怠、嗔著春的頑劣。水岸的垂柳早已春發,山野的草色卻還需「遙看」。也虧著這山闊達,他不爭不搶、不急不躁,就這麼看著、等著,雍容中自有一股嫻雅。或許春神也是個頑皮的孩子,總要將這一冬積澱的閑情在水岸河邊、平原廣地發散完了,才想起歸去山川的懷抱,棲息、成長。
好容易將這春等來了。
彷彿是一夕之間,坡上的杏花就開了。然後須臾之間,從一樹鬱鬱的紅,到一樹皎皎的白,是「杏子梢頭香蕾破。淡紅褪白胭脂涴」。
而山後這棵杏花,亦不是尋常的。
這是棵百年的老樹了。於是,便連落在那老樹枝頭的春意都顯得稚嫩單薄。它與山間清冽的風一起,怯生生地喚醒這陳黯的山丘。
或者這山的寂寥是寫在老樹崎嶇的樹榦上的,曠達卻都開成了花,轉瞬間「春光鬥日光,斜路杏花香」。
至此,便該與這山、這樹、這花一同幕天席地,喝一盞春日的薄茶了。
這茶,不可是龍井的鮮嫩,不可是茉莉的嬌柔,不可是普洱的溫厚,不可是紅茶的醇和,亦不可是黑茶的沉澀,只得是白茶——
必得是一叢綻放碗底的野放的白牡丹,方能解意。
我自來是偏愛白茶的。愛它沉浸在時光裡的「和而不同」。還記得曠野山間野放的茶樹麽?那小葉生出時的捲曲余情,仿似還在留存。她綻放碗底的時候,儼然還是當年枝上的模樣。
我喜白茶,大抵是存著私心的。
這嫩芽小葉不殺青不揉撚,隻這麼溫和的晾曬在早春溫和陽光裡。或正因它這樣被溫和的對待了,她才總保持著這樣的一副淡然的溫和。
芽葉完整、滿身披毫。
一盞薄茶入口,何等鮮活芬芳,是枝上綻放的杏花,徐徐的醉了這一天的光景。
然,這並不是全部。不是能使我愛它的緣由——倘只是如此,山便是尋常的山,樹便是尋常的樹,茶便是尋常的茶。
偏它們不尋常。
經歲的杏花開得格外芬芳,傾城又坦蕩,遮天蔽日的花朵將長歲留贈的溫情一夕之間綻盡,絕無較弱、毫不單薄。
經歲的白茶亦是如此。洗脫了那些單薄的鮮嫩,歲月又將之催生出別樣的甘醇。儲之三年,為葯。留之七年,則是寶。倒不知,是時光將它釀得純熟,還是它將時光溫養得柔情脈脈。
倒正應了那句「歲月從不敗美人」。
花間,茶上,不尋常的恰是那陳年舊歲、漫長光陰的無限累積,是悲歡離合、寂寥歡欣的終年沉澱,是從舊時光裡緩步走出來的當下如今。
是美,是賜予。
從前讀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林林總總的內容早忘得七七八八,序文中對讀者寄言需「對過去心懷溫情與敬意」之言,卻還記憶尤深。
這一言極美。
彷彿也道盡了這一盞茶的歷練。
是的,白茶的茶味裡,是存著對時光的「溫情與敬意」的。抬手的起落之間,茶香的濃淡之中,那茶的形神還似從前,味道卻越發醇厚了,是初心不改,是歷久彌新,也是從不曾間斷的自我完善。
如是,喝茶何嘗不是一種修行?我們飲下的如何不是時光賜予的一段歷練和反省?
於是,活在當下的我們,便更需心懷感恩了。
感恩曾經的時光,以及時光裡堅持著、權衡著、完善著的這盞白茶。
倘若非要說女人如茶,那真當如白茶。歲月中留存本性,時光裡向善向美——心中,始終留存對時光的「溫情和敬意」。
茶即修行。
於是,我願溫柔的對這個世界,亦期這個世界溫柔的待我,倘若不能,至少心平氣和的接納,努力去尋找那個「更好的自己」。
「我們要加油,也要與生活和解」。
到底,需得記著,歲月光陰給予的成全,要自己悉心體會、低頭撿拾。那是風吹來的茶的香,悄然落在了肩頭。
花謝也罷,茶盡也罷,因緣既起,一切便都在路上了。
作者:那瀾 | 弘益茶道美學撰稿人
?排版編輯? 兮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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