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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大陸的愛情 | 匿名作家計劃

“匿名作家計劃”是由張悅然的“鯉”文學書系發起,聯合騰訊大家、理想國共同打造的一場史上最富懸疑感的文學競賽。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隻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0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23號

普魯斯特問卷

1.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有一次,和人聊天,聊起如果背叛是一種理性優化,會怎麽樣。於是我想寫一個雙重背叛的選擇問題。

2.你最想寫出什麽樣的小說?

寫出內在衝突和外在衝突一樣精彩的小說。

3.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兩周吧。

4.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麽?

先在紙上畫,把關鍵詞匯都畫出來,也畫出詞匯之間的關係。

5.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史蒂芬.平克,《心智探奇》

6.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第七天》和《1Q84》。但是不針對作家,只是針對作品。

7.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不記得了……

8.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加繆。

9.你因為什麽而繼續寫作?

因為心底不斷產生新的想法,想要記錄下來。

10.你覺得什麽是美?

靈魂的深刻感動或震撼。

11.最近一次為了什麽而哭?

因為有人講了一個“平凡人生中的英雄夢想”的故事。

12.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想生活在米開朗基羅的同時代,去旁觀一下他畫西斯廷天頂教堂的場景,哪怕被他用木頭砸一下也沒關係。

13.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麽樣的?

疏離在外,但又努力想要理解這個世界和世界中的人。

14.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麽?

一個團隊該如何持續保持創新能力。

15.科技是如何影響人類情感的?

科技給人更多自由度和更多可能性,人類的情感是永恆的,自由度更多,人能將情感充分發揮出來的太空就越大。

消失大陸的愛情

匿名作家_023號

陸地

金雨霏可能永遠也忘不了,她和顧淮告別的那一天。當時她沒想到那就是最後的見面。她穿過熙攘奔逃的人群,人群如狂風,幾乎將她卷起,如落葉般裹挾。但她抓住一道殘垣,讓自己站定,身體依靠斷壁,如薄紙貼在牆上。

不知過了多久,顧淮才露面。

顧淮從她身體一側出現,焦急地問:“你怎麽在這裡?”聽到這句話,雨霏的眼淚一下子落下來。人群越來越擁擠,風沙越來越大。黃沙在身前狂嘯而過,一張嘴就糊滿嘴唇舌頭。雨霏張嘴想說話,但是舔到了舌頭上的沙子,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邊的烏雲又如大軍壓境。

艱難地逆著人流走了好一陣,兩個人才找到一座隻塌了一半的房子。從房間的內飾看,這曾經是一間上等餐廳,一面牆上還有沒完全被毀壞的牡丹國畫。但房間裡的物品已經全被搬空,隻留下靠牆的一排舊沙發。空蕩蕩的廳堂,跌落的燈罩,半面破碎不堪的牆。

雨霏和顧淮靠牆坐下,都有話說,都在開口之前咽了下去。

“預報說,暴雨會下三天……”顧淮先開口了。

“可能不止三天。”雨霏說。

相互又沉默了片刻。顧淮說:“你聽說了嗎?連瑞士都快淹了。”

雨霏點點頭:“聽說了。我沒想到的是,連芝加哥這種內陸城市都淪陷了。”

“畢竟海拔低。”顧淮說,“海拔低的地方,早晚都得淪陷吧。”

“不知道最後能剩下多少陸地……”雨霏輕歎道。

顧淮沒有接話。這個話題太令人沮喪。暴風雨不斷,海水持續向陸地蔓延,歐洲大陸還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上海、紐約、雪梨、巴黎……曾經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繁華都市都成了海底的亞特蘭蒂斯。這兩天聽說非洲大陸也有一半淹沒到海洋裡。歐亞大陸的人都向蒙古和青藏高原轉移,美洲人也統統向安第斯山脈附近逃亡。看上去是不可逆轉的陸地消失過程,雨水和海洋從天空腳下兩頭進逼,侵蝕人類的生存太空。從來沒人料到,地球生態圈內竟然有如此多水量,持續不斷融化的嚴冰和地下滲出的水汽都變為水的中間形態——水。

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年有余,而且是以一種詭異的正反饋形式自我加劇:冰層融化、海水上漲,帶來更大的海洋面積。而更大的海洋面積帶來更不確定的洋流和颶風,導致持續不斷降雨,火山爆發加劇,二氧化碳和塵埃漂浮在空氣裡,阻止地球散熱,更高溫的氣候條件讓更多冰雪融化,水汽蒸發。大氣進入永不停息的湍流狀態。這些事情一般居民都搞不懂緣由,如果不是因為顧淮在基礎科學研究所工作,他也很難接觸到一手資訊。民眾只知道恐慌奔逃,只有研究所的研究員還在鍥而不捨試圖尋找改變命運的楔子。他們的努力最終打動了政府,顧淮聽說,他們要飛上高空了。

“霏霏,我來是跟你說一件事,”顧淮終於穩了穩情緒,進入正題,“我得到了內部通知,政府從去年開始一直在擴容太空站,準備作為危急時刻的逃學生島,近期已經擴容成可以容納一萬人的小社區。在地球同步軌道上,和地球月球都有聯繫,能供人長期生活。下個月政府準備先護送一批科學隊伍上去,從高空研究解決危機的辦法。我們研究所可以派出三百人,我在其中。你跟我一同上去吧。”

顧淮說完,等了屏息凝神的十幾秒,才聽到雨霏充滿猶豫的回答。“淮……”雨霏輕聲說,“其實……我聽說這個消息了。”

“你聽說了?你聽誰說的?那你已經準備好了?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

“這是什麽意思?”顧淮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往下沉。

“意思就是……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麽?”

“我在地上的事情……還太多了。”

雨霏隻說了這麽幾個字,就沒有再繼續下去了。顧淮心急如焚,想快速問個清楚,但又怕催得太急,引起雨霏反感。他伸手想握住雨霏的手。但雨霏雙手相互緊緊握著。

“是工作上的事情,還是什麽事?……”顧淮輕聲問。

“有工作上的,也有我媽媽……”雨霏說。

“伯母怎麽了?”顧淮一驚。

“她也染上HC375了。”雨霏說,“我爸爸帶著她,到了川藏邊緣。可是高原她的身體又吃不消,現在停下來休整了。”

顧淮聽到HC375,心裡驟然沉到谷底。那是新近流行起來的一種疫病,最初可能是從羊或牛身上爆發出來,傳到人身上之後,變得異常嚴重。就像每次大濕大熱環境中的新病毒,在取上千人性命之前,很難找到控制其蔓延的辦法。目前的氣候極易病毒傳播,死亡的人數幾天之內就直線上升,根據前一天晚上的新聞播報,目前達到了7268人。雨霏自己的專業就是生物醫學,在這次大遷徙之中,一直是在醫療隊,隨遷徙人流解決病痛難題。目睹太多死難本來就讓人心理壓力過大,這次疫病感染到自己母親身上,可想而知會有怎樣的崩潰。顧淮恨不得立即將雨霏帶走,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二人靜坐的殘垣斷壁此時竟有了一種即將沉沒的帆船之感。

“那你接下來……怎麽打算呢?”顧淮問。

“我想去青藏線,跟我爸媽匯合。”雨霏說。

她和顧淮目前都在青藏線上,自從大陸全面被海水淹沒,所有人都朝青藏高原大逃亡,從前令人避之如洪水猛獸的高原反應也沒人在意了。畢竟高原反應怎麽都能適應,洪水來了是真的要死人的。更何況,自從氣候變暖,喜馬拉雅山脈高山冰雪融化消失,高原的空氣也沒那麽稀薄冷冽了。仍是只有青藏、川藏兩條進藏線,而現在高原上的居民已經過億。

“什麽時候去?”顧淮問。

“……”雨霏聲音更輕了,“明天。”

“這麽快?”顧淮著實吃了一驚。

“HC375擴散很快,我怕我趕不到,媽媽就……”雨霏的話生生刹住了,顧淮也能感受到她心裡的恐慌,但片刻之後,雨霏的聲音又鎮定下來,“我已經跟川藏線的醫療二隊聯繫了,加入研究組了。其實這次,即使沒有我媽媽的事,我也想留在地上。需要的新藥和新的疫苗太多了,急救處理也多,我們現在全員七天輪轉,還是應付不過來。”

“那我明天就見不到你了?”顧淮問。

雨霏勉力笑了一下:“希望咱們都快點研究出東西,快點解決問題吧。等水退下去……”

她沒有再說下去,或許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詞接下去了。兩個人都知道,這個假設前提實現的可能非常渺茫,基於這個前提的所有暢想都顯得如此蒼白。顧淮攬住雨霏,讓她靠著他的肩膀,另一隻手也握住了雨霏的手。但即使是如此親密無間的姿勢,兩個人之間也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玻璃隔著,相互觸不到對方的溫度。

從廢舊餐廳裡出來,已是暴雨如注。只有下午四點,但天黑如夜幕降臨。

他們本就在高速公路邊緣,四面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此時人影稀落,車輛寥寥無幾,更增添了龐然空曠的感覺。低雲遍布四野,傾盆大雨蒙住視線,天地仿佛進入宇宙之初的混沌,但不斷被炸雷和從天至地的閃電撕裂。每次閃電撕開烏雲,就會看見整片大地的荒寂蒼茫,仿佛人類文明從來不曾在地球上存在。

落雨之前,雨霏跟隨的人流隊伍此時已經消失不見,絕大多數人可能進入了兩公里之外的休息站。此時的公路上,隻還有三三兩兩被困在雨中仍在艱難趕路的人。路上多數房屋的自來水已經斷流,而按照經驗,這大雨不下三天是不會停息的,因此所有路人都知道,必須趕到運營中的休息站,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顧淮摟著雨霏的肩膀,兩個人頂著暴雨向西行進。在他們身後,仿佛有什麽一直追趕,或許是從東部一路蔓延的海水帶來的壓迫感,或許是兩個人心裡對於未知命運的不確定感,他們一路走,一路感覺身後的陰影。

他們很清楚,這不僅是他們兩個人命運分岔的節點,也是整個地球命運分岔的結點。

天空城

顧淮等待雨霏通話的時候,經常站在天空城最偏僻的一條走廊裡,從落地窗俯瞰腳下的地球。這裡是通向天空城能源中繼站的一條通道,距離居住和科研區都遠,能源中繼站運行良好的情況下,沒有人會到這邊來。顧淮在這裡,可以有最自由安靜和地面通話的時間。

他等待著,但雨霏許久都沒接聽電話。

顧淮的心思紛亂。他進入天空城已經一個月了,但不知為什麽,他心裡一直有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進入了一個電影場景,或是進入了一場夢,總覺得隨時可能結束、醒來,回到地面上他曾經住了五年的博士宿舍。他時常俯瞰腳下的地球,看變幻莫測的白色氣旋和不斷擴大的藍色海洋,這種遙遠的俯瞰也像極了一場夢。

只是每天早上,他都從天空城的小房間裡醒來。

天空城的生活樸素極了。他們每一天都延續前一天的模式,早晨起來吃兩袋營養食物包,進入實驗室研究,十二點吃一頓素食三明治,然後一點開始下午的工作,一直到五點,之後是強製的體育運動時間,七點吃唯一一頓正餐:天空城無土種植的高蛋白植物,做成偽肉排配意大利面。顧淮起初受不了食譜的單掉,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與他們憂心忡忡的工作相比,沒有什麽飲食問題是值得花心思的。

實驗室彌漫著嚴肅而壓抑的氛圍。地球上的氣候變化是大範圍的,影響的範圍尺度大,而想要對其產生影響,需要的能量也是極大的。想要扭轉氣候變化的趨勢,所需能量基本上要在兆瓦特級別,這樣大尺度的能量工程,哪裡是一個簡單的天空實驗室能夠做出的呢。人類對氣候的影響是全球性、經年累月的,化石能源燃燒了消耗了地球十億年的能量儲備,碳排放的能量已經對地球表面層能量總量產生了顯著影響,而如今,若想讓這樣的趨勢扭轉,也需要同樣調動地球自身存儲的能源——從46億年前地球形成就存儲在體內的熱能。而這又談何容易。更不用說氣象本身是混沌系統,一旦出現了紊亂,想要逆轉趨勢回到有序,是人類整個科學系統還處理不了的複雜情形。

天空城匯集了來自地球各個國家最優秀的研究人員,各種語言、各種學術背景的對話,相互交流,這原本是最能促進學術新知迸發的理想氛圍,但幾乎無解的困境,讓所有研究員臉上都有幾分沉重,餐廳裡的交談也缺少愉悅的興奮,更見不到新發現誕生時的閃閃發光了。他們都知道,自己背負著無法背負的責任。

天空城的中心研究區是馬蹄形建築,各個實驗室沿半環形分布,在共同的中央區域安裝了一個巨大的地球模型,隨時按地球上的最新數據顯示出實時氣象和水文,也把各個實驗室研究出的新方案不斷在模型上模擬。每到下午的模擬和集體會議時間,研究員都從實驗室裡出來,圍繞在地球模型四周聚集成一圈,共同仰望著他們心中的家園,也共同承受著一次次失敗的模擬效果。

那是嘴裡乾冽而苦澀的感覺,壓在人心上。

顧淮很想把這裡的一切都告訴雨霏,想告訴她自己的壓力、忙碌、挫敗感、生活的單調以及他對她的思念。可是每每到了真的影片時間,他又把話都壓回肚子裡。告訴她那些挫敗和無力感有什麽用呢?她又沒有辦法幫他,而且徒增她的心理壓力。要知道,她正和地球上所有其他人一樣,期待著天空城的拯救和突破。如果告訴她所有的希望都是渺茫的,對於她和地球上的其他人未免打擊太大。地面上還生活在一片艱難困苦中,遠比他們更艱難困苦,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相比而言,他的研究上的挫敗感又算得了什麽呢。

顧淮的平板通訊器突然響起來,把陷入沉思的他驚醒。

是雨霏。她看到了那些未接的通話記錄,回撥了過來。

“霏霏……”顧淮剛想說一些想念的話,突然看到她哭得紅彤彤的眼睛,“你怎麽了?”

“我媽媽……”雨霏說不下去了。

“阿姨她……她……”顧淮怎麽都說不出那兩個字,“……是嗎?”

雨霏點點頭:“昨天下午。”

“你還好嗎?”顧淮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我沒事,”雨霏說著,突然又捂住了嘴,嗚咽了,“我只是想起媽媽臨走時,看著我爸爸的眼神……”

“霏霏,霏霏,”顧淮幾乎要把頭鑽進螢幕裡,“你聽我說,你別太悲傷了,身體要緊啊,越是這個時候,你越不能太悲哀。你爸爸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呢。你聽見我說話嗎,霏霏。”

“嗯,我知道了。”雨霏吸了吸鼻子,“我沒事了。”

“你自己最近怎麽樣?”顧淮問,“感冒好點了嗎?”

“沒事了。你放心。”

“如果有什麽症狀,一定要趕快檢查……”

“我知道。”雨霏說到自己,反而異常平靜,“我每天都做疫情檢查,對自己的情況很了解。我還有很多工作,不會讓自己那麽容易死掉的。”

“霏霏,壓力也別太大了。”顧淮愈發感覺自己的力不從心,“工作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你還是該休息就休息。”

“我怎麽能休息呢?多休息一個小時,可能就多死一個人。”霏霏有點淒然,但不是為了自己而委屈,更多是對現狀的痛惜。

“情況……已經這麽嚴重了嗎?”

霏霏點點頭:“嗯,最近這個禮拜,死亡率飆升。有一些疫病突然爆發,你都沒法想象,像肺結核和瘧疾,原本多少年都沒出現過的。現在所有人的風聲鶴唳。不過這可能也難免。最近新來的移民太多了,居住區密度太大了,你都不知道人們是怎麽住的。四個人躺一排,他們身上還能橫著躺兩個人睡。飲用水也不乾淨,但人們還是得喝。……最近這幾天,氣象又不好,一直沒有風,又濕又熱,HC375已經發現了兩個變種。我們真的有點走投無路了,實驗材料越來越少,還不知道下一批什麽時候能運過來。”

顧淮聽著雨霏的講述,越聽越覺得自己離她實在過於遙遠。他能明白她現在的絕望,就像他自己在研究中時常遇到的絕望感。但他也知道,與她遇到的困難相比,他研究中的困難太微不足道了。不管怎麽說,他只是面臨數據模擬的失敗,而她要面對的,是一條條生命在她面前倒地逝去。

“霏霏,別太憂愁了,”顧淮盡可能表現出輕鬆的語調,“會好的,你相信我,真的。我們最近加了科研強度,一定會想出辦法的。到時候能讓地球降溫、冰山結冰、海水退回到海洋裡,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的。我們最近已經有了一些進展了。”

“真的嗎?”雨霏顯然有一點被鼓舞了,“你們的研究有突破了嗎?”

“還不算是。就是……有了一點新進展,還要再看看模擬效果。”顧淮語焉不詳,掩飾自己的心虛,“不過你放心吧。天空城的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會好起來的。”

“嗯,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雨霏笑了一下,這是顧淮這兩周第一次見到她笑。

關了平板通訊器,顧淮久久站在窗前,看著腳下地球的雲霧繚繞。這顆看上去寧靜美好的小小星球,誰能想到在它上面正有如此多災難正在發生。他們生活在天空城裡,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清潔、穩定、規律、高智能,這裡的一切都和地球上如此不同。他們在想辦法拯救地球,可是他們抽身世外,沒有對地球災難的切膚之痛。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很害怕自己忘掉了地球上的生活,如果是那樣,他就永遠沒辦法貼近雨霏的心了。

他多希望明早一醒來,所有洪水災難、所有這一切都是夢。

晚上從實驗室出來,運動和晚餐之後,顧淮一個人回到房間裡。房間只有六平米左右,但各種功能一應俱全,牆壁上各塊壁板落下之後有不同功能的模塊,一體化餐桌和簡單餐具、工作台和電子設備、個人清潔裝備應有盡有。平時模塊壁板收到牆壁之後,牆壁渾然一體,是乳白色泛光的高分子聚合材料。單人床上方,有幾個小格子用來放個人紀念品。其中最大一格裡是顧淮和雨霏的合影。

顧淮將房門在身後關上,打開燈,房間裡赫然出現兩個人影。

另一個是一個女孩身影,端莊地坐在顧淮床沿上。顧淮蹲下身子,面孔平視女孩面孔,女孩的眼睛裡亮出一抹藍盈盈的光。藍光迅速消失,女孩的眼眸恢復到平常的黑色。隨後,女孩站起身,說:“你回來了。要喝水嗎?”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站到女孩面前,會驚異地發現:女孩的面容和她身後照片中的雨霏,一模一樣。如果雨霏自己看到,會驚訝地叫出聲來。

“小C,”顧淮說,“你坐下。我跟你說一些事情。”

“好。什麽事情?”女孩順從地在轉椅上坐下,聲音柔順。

“小C,我想告訴你一些事,你一定要替我記住,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要提醒我。”顧淮感覺非常疲憊,聲音也很低,“你一定要記得。”

小C乖巧地點點頭:“好的,我一定記得。”

顧淮躺倒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說:“我和雨霏——你就把她當作你自己好了——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那大概是九年前了,那個時候,地球上還沒有海難,只是氣候已經有點不正常了。我還記得那一天,特別特別悶熱,熱到了40°C吧,人快被汗水淹沒了,所有人和樹都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我下午搬了好幾箱子書,整個人都被熱暈了。傍晚的時候,天上的雲越來越低,氣壓也越來越低,能聽到很遠的地方有悶雷,肯定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往宿舍跑,我也跟著。但是喘不過氣,不知怎麽的,我就暈倒在路上了。當時就記得,暈倒之前一個漂亮女生過來扶住了我,那就是雨霏……”

顧淮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像九年前那個雨天一樣昏昏睡去。這一次在他身邊的仍然是同樣美麗的面孔。

小C坐在轉椅上,面向顧淮床邊,靜默良久。她眸子裡又閃了一抹藍光,然後暗下去,之後就一動不動了。

房間一夜寂然無聲。

陸地

如果說不斷爆發的疫病是壓在雨霏心上的沉沉的包袱,那麽這個早上目睹的事情,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雨霏沒有想過,一旦危機到來,人和人的分裂來得如此之快。

早上她去旁邊的一個居住村裡,給居民打針,中途感覺頭暈目眩,一照鏡子看到嘴唇都白了,於是決定提前回來。因為是提前回來,所以無意中目睹了她本不該看到的一幕。

這幾日,暴雨衝毀了公路上一座臨時修建的橋,運送物資的車都被堵在河流兩側。雖然工隊夜以繼日趕工重建,但物料不足,按最快的速度估計也還要一周。運藥物的車也被堵在河流另一岸。隨著疫情持續蔓延,藥物正在一天天消耗,眼看著還有兩天就要見底,剩下的幾天,拿什麽補漏洞,整個實驗室都心裡沒底。實驗室的主任醫師黃曦一直在帶領實驗室,用僅有的實驗材料生產簡易藥物,有一些進展,但量不可能大。

當雨霏回到實驗室園區,離得很遠她就看到院外的爭吵。為首的一個人她認識,是隔壁居住村的王老伯。五十歲上下,乾瘦乾瘦,但精力旺盛,是那個村落的帶頭人。隔壁的村落居住的以北方人為主,都是從華北或中原長途遷徙而來,人口密度極大,各種疫病傳播迅速,起初只是瘧疾,就大面積造成數百人死亡,近來又出現了第一例HC375變種案例。王老伯經常帶人來園區找他們,求取更多藥物和醫療服務,雨霏也去過幾次他們村子,他們的居住條件實在令人不忍直視,一頂帳篷裡能擠十五六個人,男人女人身體交錯,即便再小心謹慎,殘破的衣服也露出大片肌膚。

此時,王老伯正往園區院子裡衝,但被兩個研究員拉住了。兩個研究員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因此縱使王老伯衝勁旺盛不斷掙脫,也還是難以脫身,更難以衝進院子。

“這是怎麽了?”雨霏上前去,問兩個同事,也問王老伯。

“金姑娘,”王老伯顯然認出了雨霏,“你跟你們長官說說,讓我進去說句話行不?我就說幾句話。金姑娘,你行行好。”

雨霏看了看她的兩個同事,其中一個小夥子皺皺眉,微微搖了搖頭,腦袋向院內偏了偏,示意雨霏院子裡有情況。

雨霏邁進院門,小小的院子裡很安靜,並沒有預想中的騷動。院裡只有三座單層房屋,分屬於三個實驗室,也是臨時建築,但設施還算齊備,比起密集居住的村子條件好了太多。雨霏朝自己的實驗室走去,還沒走到大門,就聽見玻璃門裡氣氛僵硬的爭論聲。為首的聲音她很熟悉,低沉而略啞,這是她們整個實驗園區的長官人,第一實驗室的老教授杜魁。和他爭執的,正是她的實驗室主任黃曦。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魁教授說,“但你也知道事情有輕重緩急。”

“……但他們村的情況,也很緊急。”黃曦說。

“那畢竟是一個小村的事。”杜魁說,“你要救的是天下人。”

“下禮拜橋通了,還會有新的材料過來。到時候研究還可以繼續的,不會影響大局的。”黃曦的聲音一直高於杜魁,但不知道為什麽,聽起來卻沒有杜魁有氣勢。

“一禮拜,一禮拜是多少分鐘!時間爭分奪秒,你怎麽知道這一禮拜不會研究出決定性方案?那能救活多少人你知道嗎?”

“但是……”黃曦還是有點執拗,“這一禮拜,可能眼前就死好多人。”

雨霏漸漸明白其中的分歧所在了。黃曦主任想把剩餘的實驗材料都用來配置簡易藥物,用來急救,也許就是幫助王老伯的村子。而杜魁教授堅持希望實驗材料仍然用來攻堅,研究根治疫病的關鍵疫苗。

“別說了。這件事就按我說的辦吧,不可以再配藥了,抓緊以現有的病人為基礎做實驗研究,”杜魁強調了一遍。

“但是王老伯說,他們村現在就……”

“別管他們。”杜魁低聲呵斥。

“您就是想讓所有藥都用來管您小舅子一家吧。”黃曦卻提高了一點聲音。

這話一出,周圍寂靜了半秒,仿佛把空氣都劈開了。

“你瞎說什麽呢!”杜魁有點惱了,“有沒有點大局意識!”

隨著話音,杜魁從內廳裡走出來,向院外走去。雨霏連忙側身,避在一旁,以灰土牆的陰影遮住自己的身形,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杜魁徑直向外走,目不斜視,黃曦和實驗室裡新來的助理跟在後面,還想攔住杜魁說話,但狹小的院子並沒有給他時間。身材頎長的杜魁三步兩步到了院門口。雨霏悄悄跟在後面。

杜魁邁出院子,向還在與兩個研究員糾纏掙扎的王老伯揮了揮手,帶著不容分說的決絕說:“您老回去吧。我們這兒真沒有多餘的藥了。”

“長官,”王老伯一邊扭動著擺脫胳膊上的四隻手,一邊求懇,“您再考慮考慮,考慮考慮,我們村兒好幾千老老少少,都等著我回去給他們條命呐。”

“我知道你們難熬,”杜魁皺了皺眉,“可是我們也沒有藥了。”

“長官,長官,我求求您了……我們村兒前天還只有仨,昨天就有十二個了。這眼看著,大家都要沒命啊!”

“隔離吧。這病全世界都沒轍。藥也是一時的。你走吧。”杜魁有點生氣了。

王老伯整個身子都往前傾斜了:“能救一時算一時啊。長官……”

“我也沒辦法,”杜魁又揮揮手,“你快點走吧。”

王老伯又求懇了幾次,眼看著沒有辦法說動,忽然站定了,再次甩手,面色頹喪地說:“好,我走,我這就走。放開我。”

兩個研究員聽了這話,不由得撤了手,向後退了半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王老伯臉上。他半低著頭,顯得很失落,又莫名帶著一股子嚴肅。

突然之間,王老伯低頭彎腰,伸手抓向自己的褲腿。他用所有人都沒看清的快速動作,從小腿褲腿裡抽出一把長刀。長刀銀光一亮,每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雨霏覺得自己已經停止呼吸了。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眾人都以為王老伯會刺傷自己,或者刺向杜魁時,王老伯舉起右手,把刀高高地揮起來,刺向自己的大腿。一刀狠入肌肉,幾乎沒過刀身。雨霏驚呼了一聲。而動作沒有結束。王老伯又狠命將刀抽出來,不顧噴出的鮮血,第二刀繼續向自己大腿刺去。雨霏不敢看了,下意識捂住眼睛。就在這個時候,其餘人也反應過來,黃曦叫著“攔住他”,王老伯身後的兩個研究員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臂,奪下了他的刀。此時,王老伯已經深刺自己大腿兩刀,第三刀將將刺下去。被奪過刀時,大腿已然血肉模糊。

杜魁一言不發,仍鐵青著臉站在一邊。

“快抬進去!”黃曦連忙指揮身後的助理去幫助兩個研究員,“抬到後面,給包扎一下。”

杜魁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雖然面色仍然是不以為然,甚至有一點惱怒,但是面對這等慘烈的場面,也不好再說什麽。

王老伯被幾個人手忙腳亂抬到後面去了。黃曦看了一眼杜魁,也拔腳進了院子。

雨霏見狀,連忙側身閃進院子,跟上黃曦。“主任……”雨霏問,“剛才……”

黃曦搖了搖頭,示意她先不要說話。兩個人閉著嘴向屋後走了好一會兒,黃曦才開口,給雨霏解釋了上午發生的事。跟雨霏料想得差不多,因為物資斷流,僅有的實驗藥物資源的分配,成了明爭暗鬥的焦點。杜魁的小舅子一家,就住在實驗園區後面的病房裡,都感染了HC375變種病毒,乾脆做了試驗志願者,接受新疫苗研發的測試。

黃曦越說,越有一點悵然。“這才是一切的開始啊。”他歎了口氣說。

雨霏發現,黃曦額角的頭髮突然白了許多。“希望下周橋能按預期修好吧。”她說。

“橋也只是一時的。苦日子還在後面。”黃曦看著遠處冰雪褪盡、露出荒涼脊背的棕黑色蒼茫山嶺,有點宿命似的,“你看到的,隻不過才是開端而已。”

當天晚上,雨霏心裡堵得難受。她特別想和顧淮通話。這麽多天,她還從來沒有這麽想找顧淮傾訴。不僅是想把所見所聞講出來,更多的是因為她自己內心害怕。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不知道自己到了更糟糕的境地裡,會做什麽事情。而後者更讓她恐慌。她急切需要一個擁抱,一些安慰,一種能讓她穩定下來的錨定感。

影片通話的提示音響了很久,顧淮都沒有接聽。

直到最後一次她幾乎放棄的時候,影片忽然通了,但畫面一片昏暗,什麽都看不清楚,像是房間沒有開燈。雨霏只聽到一個甜美而似曾相識的女聲問:“請問您是哪位?我是小C。顧淮不在,我可以幫顧淮記錄留言。”

雨霏驚呆了。

天空城

顧淮早上醒來的時候,鬧鈴已經鬧了第三回。前一天晚上回來得太晚,他倒頭就睡了,此時也仍然昏昏沉沉。他坐起來,揉揉眼睛,十五秒之後,又到在枕頭上。他決定犧牲早飯時間,讓自己再多睡片刻。

只是他的起身動作已經被坐在一旁轉椅上的小C捕捉到。小C啟動了笑容,和煦明媚,又站起身,給顧淮倒了一杯溫水,端到床頭。“要我把襯衫取來嗎?”她俯身問顧淮。

顧淮又勉力睜開眼,看見一張眯著眼睛、笑得很溫柔的臉——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笑臉,但又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這是小C第一次主動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一句都不需要他吩咐,自然流暢,可見是智能記憶已經起到了作用。

顧淮坐起身,用雙掌掌根按壓太陽穴,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

“要我把襯衫取來嗎?”小C又問了一遍。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小C從櫃子裡取來藍色的襯衫,一邊遞到顧淮手上,一邊問:“要我把昨晚的通話留言給你講一下嗎?”

“昨晚你替我接聽通話了?”顧淮一愣。

“是的。”小C點點頭,看上去思緒很單純,“昨晚你的通話很多,我接了後面幾個。”

“你怎麽接的?你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小C。我說你不在,請對方留下留言。”

顧淮一聽,心就有點慌了。他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著急想看昨天的通話記錄。“昨天都有誰來電話了?”他問小C。

“我隻接了最後幾個。先是你的父母。然後是你大學宿舍室友林奇。然後有一個通話,沒有說話,我問了幾次都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就掛了。”

顧淮完全明白那是誰,慌亂地拿過通訊器,撥通雨霏的號碼。他的心已經快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只希望雨霏能快一點接聽,讓他早一分鐘澄清自己。可是通訊器裡一直是忙音。重複的嘀聲一聲一聲敲擊他內心的焦躁。

小C已經給他把牙膏和水杯準備好了,提醒他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顧淮洗漱的時候一直在等,最終看看表,還是掛斷出門了。

小C的眼睛藍光熄滅,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整個早上,顧淮做實驗都有些心不在焉,幾乎是數秒等著午休時間到來。

顧淮今天的工作是進行能量循環的模擬,嘗試優化能量利用效率,探索能量層級放大的可能性。顧淮的專業是能源與環境,最初學這個專業的時候,目標方向還是經濟發展的環保和效率,沒想到沒過幾年,就被突然而至的全球氣候災難,逼到了他從未預料的拯救地球的責任位置上。

“結果怎麽樣?”導師古明哲從他的身後出現。

“……嗯?啊!”顧淮有一點如夢初醒,“哦……我還在等,程式還在跑。”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古明哲問。

“哦,沒事。沒事。”顧淮有一點不好意思,“我就是……在想問題。”

古明哲沒有繼續探問,點了點頭:“有什麽新想法嗎?”

“我在想,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地球更高效地輻射掉多餘能量。而現在的溫室氣體成為屏蔽層,阻止能量釋放。那我們就是要找到一條能量通路,讓大氣裡的輻射能量穿透出來,而且,是不是有可能通過雲層之間的電勢差,形成諧振腔,讓能量擴大釋放……”顧淮調出來電腦裡的兩張計算圖片,給古明哲展示。

古明哲微微頷首,表示鼓勵,又提了一些小問題,提了兩點改進建議。

“那我就按這個思路先繼續算算?”顧淮試探著問。

“先不著急。你先來算算這個事。”古明哲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很薄的圖紙,給顧淮攤開,“這是咱們太空站的平面圖,現在有三個太陽能能源中繼站,中心這裡還有一個核能發電站。你現在看看,什麽樣的方式能最有效率增加能量供給。前提是不從地球額外調用資源。”

“為什麽要增加能量供給?”顧淮聽了,莫名有一點興奮,“太空站要擴容了嗎?”

“也不一定。耗能的地方很多啊。”古明哲語焉不詳,“越來越多的實驗模擬、數據存儲,都需要耗能,目前我們的生活用電也不是很夠。”

“您是不是聽到了什麽消息?是要擴容吧?”顧淮還是不死心。

“沒有什麽確切消息。”古明哲說。

午餐之前,顧淮迫不及待又給雨霏撥了電話。但還是沒人接。他忽然想到,此時應該是雨霏時區的深夜,於是沒敢再撥,默默抓了一個仿牛肉三明治,坐在窗邊悶頭啃。想到雨霏可能誤會自己了,他心裡就堵得說不出的難受。

古明哲也拿了一個三明治、一份沙拉、一塊櫻桃派和一杯咖啡,坐到顧淮身旁。古明哲永遠有胃口,即使所有都是素食簡餐,也不影響他怡然自得的享受。他看顧淮的吃相不雅,一臉愁雲,默默遞給他一塊餐巾紙,指了指他的嘴角。

“怎麽啦?一早晨就看你失魂落魄的。跟女朋友吵架啦?”古明哲喝了一口咖啡問。

“也不算是。”顧淮歎了口氣。

“年輕人哪,吵吵鬧鬧很正常。”古明哲已經四十幾歲了,“別太要面子。有什麽事讓著點小女孩,多哄哄就好了。”

“不是啦。”顧淮說,“只是打不通電話。”

古明哲笑了,像是說“我以為是什麽大事呢”,拍拍顧淮:“晚上接著打。”

顧淮點點頭,又悶頭吃,眼睛失焦地盯著桌腿。吃了幾口,突然想起來,抬頭問古明哲:“古老師,您實話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任何其他人。太空站是不是有擴容的計劃?”

古明哲這次沒有直接否認:“你聽到什麽風聲了嗎?”

“沒有。”顧淮的心怦怦跳,充滿期待,“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念我女朋友了。什麽時候才能讓我把她接過來?”

“小顧啊,”古明哲緩緩地說,“有些事,我本來不應該在這個階段跟你說,但我也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人之常情。我就跟你說一點點,你自己考慮一下。”

“您說。”顧淮識相地放低了聲音。

古明哲的聲音也越發低了:“小顧,你自己算了這麽長時間,心裡可能也有數了。現在的地球,該淹的都淹了,該毀的都毀了,大氣還是湍流,接下來可能更嚴重。這不是一時能解決得了的問題。”

“我不是今天早上設想……”

古明哲抬起手,打斷了顧淮:“你的想法挺好的。不過這是個系統性問題,不是多一條能量通路就能解決問題的。地球這幾個圈,岩石圈、水圈、生物圈和大氣圈,全都出了問題,那就不是簡單的升溫降溫的事。那是系統性紊亂。複雜系統有混沌現象,相互影響還會放大,現在看起來,想恢復正常太難了。……我們,恐怕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這是什麽意思?是說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穩定氣候了嗎?”

“嗯,這是一方面。”古明哲說,“另一方面,我們可能該開始考慮……除了地球以外……還有沒有其他適宜居住的地方了。”

顧淮大吃一驚,倒吸一口涼氣:“您是說……是說……我們有可能不回地球了?”

“我沒有明確說。”古明哲特意澄清道,“我只是說,有可能需要想一想其他路了。”

“這不行啊!”顧淮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可地球上的人還在等我們,我們怎麽能放棄他們,這是不負責任的……”

古明哲連忙用手勢示意他壓低聲音:“你先別激動。還沒有任何確定結論,你先別讓人知道。冷靜點,冷靜點。……小顧啊,我跟你說這些,是咱們師徒這麽多年,我拿你當家人。你就是心裡有數就完了,千萬先別說。……我只是想讓你做做準備,如果有什麽變動,及早申請把女朋友接來。”

說完這幾句,古明哲就站起身歸還餐盤去了,不再給顧淮時間發問,留下顧淮一個人在桌邊疑竇重重。

顧淮愣在原地,心如蛛網纏繞。即使古明哲一再否認有確定消息,但從最後一句話判斷,古明哲是在提醒他,未來可能需要放棄地球、進發宇宙,那讓他早做打算,帶女朋友同行。如果這個推測是對的,那麽這個決定基本上已經是八九不離十了。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因為天空城是在天空漂浮,就不再對地球上的人負責任?可他們的任務明明是拯救地球。是地球上的人送他們上來的。這樣是不對的啊。

整個下午,顧淮都無法進入工作,頭在雲霧裡繚繞,百爪撓心。

晚上,顧淮還是沒能撥通雨霏的電話。他有一點慌了,不知道雨霏是生他的氣了,還是遇到什麽意外情況了。之前還從來沒有這麽久都找不到人的時候。

他一方面是想著雨霏,另一方面想著白天古明哲的消息,心裡越來越慌。他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知道地球現在是什麽狀況了。

小C似乎看出他的神情不快,給他倒了一杯水:“你怎麽了?不開心嗎?”

“我打不通雨霏電話。”顧淮說。

“我可以幫你撥電話,在後台持續撥打,直到她接聽。”小C說。

“嗯,試試吧。”

“你要不要躺一會兒?”小C上前要扶顧淮躺下。顧淮搖搖頭,只是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水也沒有喝。

小C在床沿上坐下,坐在顧淮身旁。她用手輕輕扶住顧淮的手臂,顧淮側頭看她一眼,本想把她的手拿開,但看到她的面孔,猶豫了一下又沒有動。

“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嗎?”小C問。

顧淮又搖搖頭:“你不懂。”

“你可以教我。”小C說。

“愛是教不了的。”顧淮說。

“但我可以記住。”小C說,“記住得越多,也就懂得越多。”

顧淮看著她的臉,那麽柔和的下巴線條,潔淨無瑕的皮膚,比雨霏的皮膚還要好,眼睛鼻子都完美地複刻了雨霏的造型。他之前從來沒想到,3D列印的肌體效果竟然有這麽好。“你要真的是她該有多好……”顧淮不禁歎道。

“你可以把我當成她。”小C說,“你把你們的往事都告訴我,我都能記住的。”

顧淮還是疲倦地搖搖頭:“雨霏接電話了嗎?”

“沒有。一直都沒有。”

“我有種預感,”顧淮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說,“很擔心很擔心的預感。我擔心我再也見不到雨霏了。……小C,你知道嗎,太空站有可能要遠離地球,去其他星球呢。”

“哦,什麽時候?”

“不知道。其實現在還沒有準信,但我導師給我透露了一點消息。”

小C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這個消息,但既沒有透露出喜悅,也沒有流露出驚訝或憤怒。她甚至沒有詢問為什麽。顧淮知道,即使小C再智能,她也理解不了這種事情背後的複雜的爭議。她的表情就是那麽溫柔如水,靜靜坐在床邊,專注地看著顧淮,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顧淮忽然有一點傷感。他知道小C完全不會懂自己,但是她可以心無旁騖地陪著自己。他很想和雨霏說話,因為他敢肯定,以雨霏的敏感和聰慧,一瞬間就能理解這個消息帶來的驚天動地的影響,一定能跟他聊很多。但與此同時,他又有點不敢和雨霏說話,他擔心雨霏會生氣,會把天空城的變故聯繫到他的身上。面對具備喜怒哀樂的真實個體就是如此矛盾,理解的喜悅也在於此,擔心爭吵的憂慮也在於此。

顧淮聽著呼叫器裡持續不斷的忙音,越來越疲憊,抑製不住困倦來襲。小C看到他皺著的眉頭,破天荒第一次坐到他的床頭,為他按摩太陽穴。她的手指柔軟卻又有力度,讓顧淮感覺極為舒服。小C又把顧準的頭和肩膀微微抬起來,靠著她的身體,顧淮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拒絕。

夜,就這樣沉沉地來了。

陸地

當雨霏終於接聽了顧淮的電話,她心裡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如何說。可能就是因為這種茫然,她才下意識點了接通。

雨霏好幾天沒有接顧淮的通話請求了。還不僅僅是生他的氣,更多的是因為她心很亂,一片亂麻的狀態中沒有心思和他爭吵,而她又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與他說話。困擾她內心的,是最近目睹的越來越變本加厲的生存鬥爭,從藥物開始上升到水和安全的居住地,握有權力的人吃相越來越不好看,一無所有的人更是撕破了所有斯文。在一次兩個居住區的衝突中,她被夾在其中,幾乎被推倒踩在泥裡。回到宿舍用小盆洗澡的時候,洗了很久都洗不乾淨,她幾乎哭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沒有心思和顧淮吵架。

可是今天不一樣,她被下午聽說的消息震懵了,整個晚上人都渾渾噩噩,心飄在雲裡,當顧淮的通話訊號亮起來的時候,她機械地按下接聽,但接通幾十秒之後都還沒能聚焦。

“……嗯?什麽?你再說一遍行嗎?“差不多一分鐘之後,雨霏才如夢初醒。

“我是說,霏霏,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她真的只是機器人。”顧淮的臉在螢幕裡,焦急得有點變形,“她只是長得很像真人罷了。其實身子還是矽膠的,……只是新系統的聲音很像真人。你千萬別誤會。你見到她的樣子了嗎?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只聽到了聲音,還沒見過她的長相?那你一定要看一下,看一下就不會誤會了。……小C!你過來一下!霏霏,真的,你聽我說,我們只是在飛船上,可以申請做一個機器人助理,幫助生活。……小C,你過來,”顧淮說著,一把把小C拉到螢幕前,“霏霏,你看,你看,我是照著你的樣子向工廠申請的,我太想你了,所以才……“

雨霏看到螢幕前出現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或者說,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年輕、漂亮、充滿笑意,臉上光滑閃亮,有膠原蛋白一般的潤澤,幾乎看不出來是人造材料。而對比她自己,她下意識地摸摸臉,在高原的紫外線和凜冽風中浸淫的自己,皮膚已經粗糙得像月亮,有斑點,有傷疤,還有頭髮絲裡洗不乾淨的泥土。她知道,螢幕裡的女孩是不會老的。那幾乎是她自己的夢想,永遠留在二十歲那年的樣子。也許這也是顧淮的夢想。

雨霏的眼淚不知不覺湧出眼眶。她想把螢幕關了。但顧淮從螢幕裡看到她的動作,大聲阻止道:“別關!我還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雨霏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關閉,顧淮幾乎是撲到通訊器前面:“霏霏,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什麽事?“雨霏猶豫了一下問。

”最近,你迅速申請一下,到天空城來。最近可能會有機會,這次千萬別耽誤了,要不然以後也許沒機會了。“顧淮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麽以後沒機會了?“雨霏問。

顧淮明顯猶豫了一下,雨霏不知道他在猶豫什麽,但肯定他是有些東西不想告訴自己,這讓雨霏再次感覺氣餒。她和顧淮之間的距離,真的已經這麽遠了嗎。

“你就聽我的,沒錯的。“顧淮試圖讓她確信,”上天的機會不容易,以後越來越不容易。這次機會你一定要把握住。你跟你們主任好好求懇一下,讓他幫你說說。霏霏,你快來吧,我真的太想你了。”

“你想我,那能不能回到地面上來?”雨霏問得有點突兀。

“呃……“顧淮明顯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這麽問,而雨霏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是對此堅決拒斥的,“這……可能不行。還是你來天上吧。在地上……未來太不確定了。”

雨霏迷惑於顧淮的表情,於是微微試探了一下:”是啊,地上的未來……當然不確定。那你們在天上呢?未來很美很確定嗎?“

顧淮聽出雨霏話裡的諷刺,像被噎了一下,囁嚅著說:“當然也不是,未來誰都說不好……只是我覺得,地面上還是風險太大,凶多吉少。你如果有機會,還是到天上來吧。”

“你們不是說,要從天上拯救我們嗎?“雨霏反問道,“現在進展怎麽樣了?”

“……都還在嘗試……暫時還沒有結果。有一些方案……”顧淮說。

雨霏越聽心裡越沉,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天上的人並沒有做出任何成果。“是不是你們發現地面上的人根本無法拯救,所以就決定住在天上,不回來了?”

顧淮 “霏霏,你別多想,我只是……很想讓你跟我來,過一點舒心的日子。我知道,你在下面太辛苦了。”

“是啊,天上的日子多幸福啊。乾淨舒服,還有佳人相伴。”今天的雨霏有一點咄咄逼人,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有點詫異。她只是心裡不舒服的預感越來越強,她問顧淮的事情,他都沒給出正面回答,讓她越來越擔心,“你們要是打算放棄地面上的人了,就直說。就算是背叛,也總好過給人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

顧淮被她嗆得說不出話,只是無力地安慰道:“霏霏,你想太多了。……你申請到天上來,我們見了面再細聊好嗎?”

“申請?”雨霏有點淒然地反問道,“我拿什麽申請?拿命嗎?其實我們這邊早有消息說最近還有最後一批機會去天空城,你知道其他人是怎麽爭的嗎?……我們總共就十來個名額,我們大長官,杜魁,直接從名額裡拿出來一半給他自己的親信和親戚,底下人都快炸了。你沒看到前天下午院子裡鬧騰成什麽樣,三個實驗室的人全都出來吵,什麽都顧不得了,簡直斯文掃地……還有村裡,也不知道是誰透露了消息,聽說有去天上的機會,當時就炸鍋了。本來這次還隻給科研人員名額,但昨天隔壁一個居住村裡像瘋了一樣,先是自己廝打,然後跑來跟我們說,要是不給他們名額,就放火燒房子,大家一起死。他們這麽一鬧,聽聞的人越來越多。……今天下午,你知道他們都在說什麽嗎?說天空城壓根就不是救地球的,而是一小撮人以後就住在天上了,不管地上的人了,說地上的人沒救了。這意味著什麽你懂嗎?我們這兒最近本來就斷水了,這個消息是要逼死人的。……你讓我申請上天,我拿什麽申請?你還是和你的小C一起好好過吧。”

雨霏按下了掛斷,痛哭不止。她說不清心裡這種混合感覺,委屈、無助、氣惱、嫉妒、失望,對顧淮的失望,也是對天空城所有人的失望。她覺得自己最近這幾個月的救人變成了一種無謂的傻,反正災難還是會加劇,所有人都會死,就像恐龍滅絕前試圖救助受傷的恐龍,最終什麽都改變不了。而明智的人就應該早早逃命,高高掛起事不關己,就像天空城的人。人類或許一直這樣,吉祥安樂的時候宣稱是命運共同體,在危難關頭卻是各自分飛,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她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雨簾後蒼茫荒瘠的大地,傍晚的昏黑勾勒出遠山尖銳無情的輪廓,地上滿是積水的汙泥坑,人的臨時居住棚像泥汙中的破布一樣寒磣,不堪一擊。人類的脆弱在這一刻暴露無疑。她不停地流淚,想阻止也止不住。顧淮的閃爍其詞可以說從側面印證了她下午聽到的消息,她不知道人為何能如此涼薄。

她再也沒有接聽顧淮的通話請求,這一夜一直不停在亮。

次日清晨,雨霏醒來,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紅腫的眼睛。她用冰水洗了洗臉,又用浸了水的毛巾冰了冰眼眶。看紅腫差不多消退了,她梳好馬尾辮,換了一件白色T恤,收拾了背包出門。

這一日她有兩個居住村要走,預計會處理四十多個病人的發燒、感染和疫病。她把水瓶放在側袋裡,開始了徒步進程。路上,她遇到每一個人都露出微笑說:“就快好了!相信我!加油哦~”一邊說,一邊踏著泥濘的小路,向遠山跋涉。

天空城

在天空城公開決議大會召開前,顧淮仍然心懷忐忑地找古明哲爭辯了兩次。他眼前總是雨霏含著淚的臉龐,還有她對他們拋棄地球人的尖銳指責。他內心慚愧,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可是在大勢的壓力下,他又不敢以一己之力站出來反抗。

“古老師,咱們能再談一次嗎?”顧淮在開會前兩小時,又一次來到古明哲的辦公室。

“小顧啊,我都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古明哲的眼睛故意盯著螢幕,不看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這個時候,你找我說也沒用啊。最後還得大會決定。”

“但是,我待會兒得答辯啊……我想跟您聊一下,我答辯的時候……”顧淮有點遲疑。

古明哲這下瞅著顧淮,摘了眼鏡,問:“你想聊什麽?待會兒你不想答辯了?還是說,你準備在答辯的時候說方案不可行?”

顧淮沒有否認,只是用不太堅定的反問說:“我在想……在想……如果能量方案不可行,那是不是還有不走的可能性?”

“小顧,“古明哲嚴肅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現在肩膀上擔著的,可不是一個人的事,也不是咱們小組的事,你擔負著的是整個天空城的命運。你是一個尊重科學事實的人,你應該知道,科學裡,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這樣,根據個人的好惡隨便說方案結果,這是科學的態度嗎?”

“可問題在於,”顧淮沉下一條心,也不管古明哲會怎麽想,“我也不能隻擔負天空城命運,我還得想想人類的命運不是嗎?我們就這麽走了,地上的人怎麽辦呢?當初是所有國家的人勒緊褲腰帶湊錢才建起來的天空城,說好了是要研究救災方案才建起來的,現在說走就走,這算怎麽回事兒呢。這件事我想不明白,就沒法老老實實算方案。”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古明哲微微皺眉,“整個過程你也全身參與了,咱們剛來時,不是沒有用盡全力測算,可是後來是觀測到整個氣候變化的幅度實在是太劇烈了,能量量級和大氣的紊亂程度都超過了咱們能乾預的範疇,這才有了新戰略。人就是必須根據情勢做出決定,時勢不等人,適應性一直是人類存活至今的最大的競爭力。戰略上的取捨和抉擇需要當機立斷,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我也給你說了好幾次了,你怎麽還是這麽軸呢。”

顧淮被古明哲說得一愣一愣的,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小聲爭辯道:“可是我之前的方案,我是說利用大氣層的能量通路做輻射的能量放大器的方案,還一直沒有做過真的模擬測試,說不準就能有用呢?我們還沒試過所有方案,就這麽放棄,真的是合適的嗎?”

“我們試的起嗎?”古明哲問,“現在地上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差,不可能讓地面再提供多少能源支持,而天空城現存核能燃料是一定的,我們要想在地球上做這麽大的實驗,耗能一定是極大的,萬一失敗了呢?萬一失敗了,咱們連飛到最近行星都做不到了,到時候所有人都坐以待斃嗎?……行了,你別說了。如果你待會兒不願意發言,我替你匯報方案。”

古明哲說完,帶著點怒意又開始劈劈啪啪打字,再也不看顧淮一眼。顧淮還想說什麽,但最終只是張了張嘴,把話咽回了肚子,退出了房間。

決議大會在天空城中心的大會場召開。

每次顧淮進入這個大廳,都會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大會場在天空城最核心的地方,多條樞紐都連接到天空城外的門廳,旋轉一圈的門廳給人一種輪軸的樞紐感,中間的大會場因此更有羅馬的感覺——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的建築也以這樣的環形聞名。大會場頭頂的穹頂是通透的有機玻璃,只要太陽不直射,就完全打開遮蔽,高空逐漸稀疏的空氣呈現出深藍,即使是白天,也能看清遠處的一些星星。這穹幕如此磅礴,仿佛天穹直接覆蓋在頭頂,讓人倍感渺小。而地面上也有一周玻璃,雖然中間的主體部分是不透明的木色地板,但觀眾席的腳下是整整一周透明玻璃,宛若護城河,可以直接看到腳下雲霧繚繞的地球。這樣頭上腳下的通透感,讓人有漂浮在宇宙裡講話的錯覺,因此開口也更加需要勇氣。

顧淮坐在前排側面一個座位上,不斷翻看手裡的平板顯示器,想要再把數據記清楚一點,為待會兒的答辯做準備。他看不進去,往前翻篇,又往回翻篇,一次又一次重複,手指繃得看得出骨骼,緊張寫在臉上,清晰可辨。

“這一頁你已經看了三遍了。需要我給你讀嗎?”坐在一旁的小C輕輕問他。

“嗯?哦,不用。不用。”顧淮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的不安和走神,有點不好意思。

“你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小C體貼地說,“按照演講籌備指南上的建議,真的到演講前,就不建議反覆看講稿了。這時候最好休息一下大腦和心情,可以閉上眼睛,想一想待會兒要如何上場,如何動作,心裡走一遍預演。另外就是可以想一些放鬆的事情。”

“你不懂。”顧淮搖了搖頭,“這不是一次演講。沒那麽多講究。這是答辯。”

“答辯也需要演講的儀態風度,才會給人留下好印象。“小C仍然天真地說。

“唉,你不懂。”顧淮又歎了口氣說。

這時候,會場的觀眾席陸陸續續入場,已經差不多坐滿了人,各種竊竊私語議論的聲音、站起和落座的聲音、會場播放的簡要注意事項,混合在一起,盤旋在大廳上空,陡然營造出緊張的氣氛。會議主席,世界科學共同體理事會理事長路易斯.韋伯先生已經站在會場中央,等待全部觀眾落座完畢,就開始議程。難得看到所有科研人員都穿上襯衫或正裝,更增加了儀式感。

每個人面前的會議桌上,開始顯示出會議議程,議程用每個位置嘉賓的母語顯示。小C低頭閱讀,然後開始給顧淮朗讀。“科學共同體理事會理事長路易斯.韋伯先生致大會開幕辭。科學共同體執行委員會委員長馬克.拉塞爾博士主持會議,第一議程:地球氣候的前景分析,發言人:基礎科學第一研究部部長、哈佛大學副校長莉莉.馬奎爾女士;環境與能源……”

顧淮是第四議程第五個發言,按時間會排到下午晚些時候。他有一點緊張,但更多的是矛盾和遲疑。他並不是擔心自己上台會磕磕巴巴、台風不良,而是在心裡做最後的心理鬥爭:他下午要講的內容實在是非常重要,否則古明哲和研究四部部長也不會讓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在這麽重要的場合上台發言。他要講的是宇宙太空中的能量級聯放大機制,能利用太空輻射和飛船間的能量互動,干涉加強,從而以百倍效率為飛船帶來推薦動力。

這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遠征方案。

可問題是,人類到底該不該遠征呢?顧淮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也不希望讓自己的發言成為這場論爭中的籌碼。可是他已經處在這樣的位置上。

他抬頭看著透明穹頂外浩渺的星空。如果在他小時候,有個人告訴他,人類可以去遠征,而他可以成為提出方案的關鍵人物,他一定會為其中的英雄感興奮不已。

可是現在,事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無論他怎麽看,這次的遠征都像是逃亡。

他要背離地球,背離地球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轉頭看著小C,帶著一點悲涼說:“小C,在你的程式裡,如果有一件事,計算的結果是一個樣,你心裡想做的是另一個樣,你會怎麽辦?”

小C用大眼睛望著顧淮,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顧淮說:“就是程式告訴你應該做的事,你不想做,你怎麽辦?”

小C仔細想了一會兒:“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顧淮望著腳下那一圈地板玻璃,透過玻璃望著遠遠的地球,說:“我現在特別慌,我怕我再也見不到地球,也見不到雨霏了。”

小C微微一笑,輕輕扶住顧淮的胳膊說:“我已經記住了你告訴我的所有事情,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把我叫做雨霏了。”

顧淮看著她依然輕快甜美的笑容,卻完全感受不到同樣的輕快甜美,他反問她:“如果,有一天,有另一個機器人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也記住了所有有關我的事情,你會把他當成我嗎?”

小C想了想:“會啊。我一定會的。”

顧淮歎了口氣,又把視線盯住地板上的玻璃。小C試圖靠上顧淮的手臂,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很好,像雨霏一樣好的。”

顧淮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可能人世間的很多事,在抉擇的那一刻,都看不到未來吧。”

會議開始了。

顧淮機械地聽著一個又一個發言,其中的大部分內容他基本上已經心知肚明,此時此刻也只是看那些大人物走一個過場。直到第一議程的第六個發言人,宇宙和太空技術部部長、前歐洲宇航局局長勞埃德.布魯姆博士的發言,顧淮才突然心裡怦怦跳起來。

“……當我們在抉擇一項大的命運變革的時候,我們不僅要考慮到當下的形勢條件和風險,我們還要考慮到一百年之後的人類——如果那個時候還存在——會如何看待這項選擇。很多時候,作出選擇的人,他們肩上擔負的,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命運,也不僅僅是同時代人的命運,而是整個人類,從一百萬年前一路走來的這個叫做人類的物種的命運。人類存活至今經歷了多少次磨難和危機,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以至於人類的親族物種已經全部滅絕,只有今天的智人還存活於世。而這種存活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很久以前就有人說過,人類並不比其他物種特殊,不比恐龍特殊,也不比其他動物特殊,人類也可能毀於外界災難、毀於內部戰爭、毀於其他物種的競爭、毀於無法適應環境,當然,還更有可能毀於自身的愚蠢。如今,我們就因為自身的愚蠢,走到了人類這個物種生死存亡的邊緣。

“所以,我懇請各位,在作出任何莊嚴決定的時候,能夠以一百年後的人類視角去考慮。如果我們希望人類物種還能存在於宇宙當中,如果希望以我們小小的虛榮心看起來能稱之為文明的一些東西還能存在於宇宙當中,那麽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只有人類活下去,才能把千百年來積累的點點滴滴文明延續下去。這些文明果實對於宇宙來說也許不算什麽,但對於一個智慧物種而言,幾乎就是一切財富。所以我們必須要考慮的是,以什麽樣的策略能讓人類的文明火光不至於徹底熄滅。

“因此,有的時候,我們就會面臨取捨。我們固然捨不得放棄原有的一切,捨不得放棄家園、故土、懷念的世界、手足同胞,但在面臨文明消亡的取捨面前,也許我們不得不放棄。諾亞方舟不是一個神話,它是一個寓言,它是告訴我們,當人類的愚蠢遭至天譴的時候,有遠見的人應該如何將人類物種的延續扛在自己肩上,以一艘航船度過危機。

“這並不容易。這要求我們有遠航的勇氣、冒風險的勇氣、承擔罵名的勇氣、以及生存的勇氣。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夠做出有擔當的選擇。”

顧淮聽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被說動了,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被人類遠航的前景、被自身背負全人類文明延續的使命打動,激動不已,也為能貢獻力量而驕傲。但另有一些時間,他又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他的內心深處似乎還是有一個聲音在叫他,叫他停下來,再聽一聽,再看一看,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仰望頭頂穹廬上的星辰,很想站起來大聲嘶吼:“宇宙啊,你能給我一個聲音嗎?你能不能告訴我,地球的這場浩劫、人類的這次選擇,意義何在?出路何在?”

但是宇宙沒有發出聲音。

顧淮也只是靜默地坐著。

大陸

雨霏看到了最後一批登船者的身影。

那天的天空格外湛藍,在雨霏的印象中,已經很多很多日子沒見到這麽湛藍的天空了。前日裡的雨連續下了四天,雨過天晴之後,有短暫兩天有晴空與太陽的日子。飛船發射早就預定好在這一周,具體時間根據雨情確定,前一天晚上才定下來發射時間。

這一批登船的名額,比黃金乘鑽石的價值還高,不知道爭搶了多久才定下來。發射之前就有很多人知道,這是最後一批上天的機會,也是生死之間的區隔。但是知情人都不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因為一旦天下盡人皆知,那會引起所有人餓虎撲食,就連發射的地勤工作都不會再有人安心去做。於是,所有幸運獲得了名額的人,都在竊喜中保持沉默。

但即便是這樣,消息還是從唇齒的縫隙中不脛而走。真到了發射之前的登船時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從哪裡湧來了大批大批避難的居民,有從發射場隔壁居住村裡來的,也有從相當遠的居住地趕來的。雨霏從自己的視窗望出去,遠遠湧來的人群宛如烏雲壓境。

她吃了一驚,出門去看,大批陌生人從門口呼嘯而過。科研中心正有車子要去發射場,她於是登車跟隨。只見一輛輛破舊鏗鏘的車子拚盡速度,從他們身邊超越,他們如同被裹挾在山洪裡的碎石,在泥濘的路上顛簸。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來?”雨霏驚詫地問身邊坐著的黃曦。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黃曦說。

“你是說,這些人已經知道……”

“是的。”黃曦點頭,“他們已經知道,天上的人們要棄我們而去了。”

雨霏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略微吸了一口涼氣。如果地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將是何種恐慌與混亂,她不敢想象。

“他們是怎麽知道的?”雨霏問。

“還能有什麽新鮮的,不外乎就是哪個大人物想帶上自己的親戚,親戚又想帶上親戚唄。誰都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這事就告訴了千萬人了。”黃曦從車窗望向遠處,他瘦削的面龐近日裡更加皮包骨,骨頭的輪廓像極了他的個性,咯得人生疼,這次黃曦也沒有獲得名額,“昨天我在檢疫的時候,就聽到有人竊竊議論了。”

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談話,在土摩托和小卡車的轟隆聲裡,他們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在洪水般的人流中,他們來到發射場外緣。

“我們是藥物補給車。”雨霏乘坐的車子的司機叫道。這一聲呼叫讓他們很容易從車流中脫穎而出,發射場的執勤人員以電瓶車給他們開路。

兩旁擁擠的人群愣了片刻,看他們前行,但很快,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不能讓他們再把藥帶走啦!”於是其他人如夢方醒般湧上來,試圖堵住他們的去路。司機踩了一腳油門,向前衝過去,發射場的鐵門開了一道剛好容一輛車的縫隙,試圖讓他們擠過去,將其他烏合之眾攔在後面。

但場面很快失控了。有人以大功率摩托來撞雨霏坐的車子,把車子的軌跡直接撞歪了。車子很努力地控制平衡,把握方向,繼續前行,但就這一耽擱,其他車很容易就跟上了他們的軌跡。就在發射場外不遠的地方,混亂的車流追上他們,一同向發射場鐵門撞去。守衛員見場面失控,立即想關上院子鐵門,可為時已晚。鐵門在閉合之前的一瞬間,被洶湧的車流撞開,一道裂隙很快擴大為決堤隘口。

雨霏看到自己坐的車子被身後源源不斷的車流推進空曠的發射場,如山洪泥石流向中心的發射飛船湧去。發射場一向警戒森嚴、秩序井然,從來不曾有如此多庸眾進入,所有守衛和地勤人員都有一點發懵,一時之間沒來及做出反應。等到所有人從耳機裡聽到攔截闖入者的通告、行動起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湧入的人群距離發射飛船不過數百米的距離了。

登船者正在登船。一直到此時,他們還保持著優越的優雅。女人拉著孩子小步走樓梯,男人手臂上搭著大衣,手裡拎著箱子。不知道是誰對他們喊了一聲“快!快點登船!”,他們才赫然發現逼近的人流,突然之間,驚慌失措起來。

登船者匆忙加快了登船速度,喇叭裡的催促聲越來越強,廣播說發射可能會提前,要求迅速登船。男人推著女人,女人拖著摔在樓梯上的小孩子往上爬。廣場上,執勤車輛拉來了鐵絲網,試圖將逼近的車輛和人流擋在發射區域之外,車輛和鐵絲網發生劇烈碰撞。執勤車被衝擊,幾乎退卻。有人從尚未合攏的鐵絲網中間縫隙穿過去,向飛船奔跑。這樣的行動有太強的激發效應,迅速就有很多人跟隨前者的帶領,穿過阻攔,奔向飛船,將鐵絲網之間的縫隙越擴越大,局面越來越不可收拾。

八百米。六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經奔到了飛船腳下。飛船的門開始閉鎖。但還有一小部分登船者沒有登上飛船,用身體扒住船艙門,拚命往裡擠,後面湧過來的民眾迅速攀爬上樓梯,將登船者擊打到地上,試圖取而代之。飛船門口軀體纏繞,發生激烈鬥毆,堵住門口,進出不得。而更多人還在源源不斷向飛船跑來,在飛船腳下形成黑壓壓的一條河流。

就在這時,地面控制塔內傳來“預備發射”的口令,人群爆發出恐慌與憤怒的呼喝,人們更加速了湧向飛船船艙門。船艙門在強行關閉。

雨霏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遠處的爭鬥驚心動魄,朝著悲劇的方向越走越遠。她恍然看見天邊有什麽一閃而過,似乎有一顆白日流星降至地面,像是有什麽事物從空中降落。但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人群仍然逼向已經開始點火啟動的飛船。

飛船艙門還未緊閉,但已經點火。珍惜生命的人開始退卻,圍繞飛船,形成一道真空的漣漪。已經抓住飛船艙門,或者登上飛船樓梯的人不甘心放棄,仍然想從最後一道縫隙抓住升天的機會。隨著飛船底部火焰點燃,有人被人推落,有人被甩下,有人直接跌落火焰裡,遠遠看去就像撲火的飛蛾。飛船火焰達到極盛,竄天而去,留下震耳欲聾的嗡鳴聲。所有人在遠方旁觀這一切,都被震住,許多人駭然無言。

隨著飛船遠去,有人爆發出哭泣的聲音,緊接著,這種聲音傳遍人群。沒有登船的人群開始被憤怒和絕望的悲傷籠罩。執勤車仍然想用鐵絲網將人群驅逐出發射場,爆發出混亂的鬥爭。雨霏向人群外退去,她不想卷進這樣的爭鬥,甚至連看都不想再看。

她流著淚向發射場外跑去,一邊跑,一邊擦眼淚。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流眼淚。並不是因為失去了升天的機會,事實上,她從多日之前就知道了這個結局。也不是因為他們被遺留在地球上自生自滅,在她心裡仍然還抱著對未來的渺茫希望。但她在這個上午旁觀的刺激之後,仍然想哭。她的眼前,始終是最後落入火焰的人的身影。

在發射場外不遠處,路上的一個泥水坑邊上,她一步沒踩穩,踉蹌了一下,摔到地上。她跪在地上看著泥水,眼淚撲簌簌掉進水裡。

就在這時,一雙手扶住她的雙臂,將她慢慢扶起來。她看到那雙手的骨節,異常熟悉。她心裡一驚,抬起頭來。眼前的眼睛也異常熟悉。

顧淮將她扶穩,問:“你怎麽在這裡?我正好要去找你。”

雨霏呆呆地瞪著他:“你怎麽在這裡?”

“我剛剛降落,第一時間想去找你。”顧淮說。

“你沒有……沒有……?”雨霏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了。

“是的。我沒去遠航。”顧淮說。

“為什麽?”

“我好久沒回來了。”顧淮說,“我回來看看你。”

雨霏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顧淮幫她擦下去手上、腿上的泥水,扶她前行,兩個人在坑窪積水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雨霏心裡慢慢展開了。她好像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平靜了。她聽顧淮說著天上的變化,聽他說遠航的爭執與忙碌,聽他說他是如何做出一個叫小D的機器人,替他去遠航,而又是如何申請了特批的飛船降落下來。他們聊地球,聊地球僅存的大陸和變化無端的海洋,聊地球的氣候和未來,聊他們在地球上剩下的日子。他們知道,也許地球上所有大陸有一天都會消失,但他們此時此刻,仍然可以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水路上。

那就這樣吧,雨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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