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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韻語絲有知音——金耀基教授訪談錄

金耀基,1935年生,浙江天台縣人。台灣大學法學士、台灣政治大學政治學碩士、美國匹茲堡大學哲學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講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院長、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曾在英國劍橋大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德國海德堡大學等校訪問研究。著有《從傳統到現代》、《大學之理念》、《中國現代化與知識分子》、《劍橋語絲》、《海德堡語絲》、《敦煌語絲》、《人間有知音——金耀基師友書信集》、《有緣有幸同斯世》等。

編者按:12月22日至27日,“金耀基教授書法及文獻收藏展”將在榮寶齋大廈舉行,本版特邀黃維樑教授、孫曉明先生在12月初於香港同金耀基教授進行訪談,特刊發訪談實錄以饗讀者。

受訪者:金耀基教授

提問者:黃維樑教授、孫曉明先生

代父題字成為書法界的“好漢”

黃維樑:您是名聞遐邇的社會學者、教育家、散文家,擔任過香港中文大學(編者注:下文稱“中大”)社會學講座教授、中大新亞書院院長、中大校長。近年多了一個“身份”:書法家。多年來向您求字的人不可勝數。略舉一二例子:1993年我編輯的《吐露港春秋:中大學者散文選》就蒙您賜題書名,後來中大最為名貴的餐廳“見龍閣”的招牌也是您題寫的。據說您在台灣大學讀書時,已經代父親在陽明山題寫“好漢坡”三個字(這讓人想起錢鍾書年輕時代父親錢基博寫序的事)。請問您是怎樣和書法結緣,成為書法界的“好漢”的?

金耀基:父親是我書法的啟蒙老師。記憶中,從小學開始,他就教我寫字。但小學正處於對日抗戰期間,父子聚少離多;父親真正耳提面命、督導我寫字是我十四歲到台灣以後。從成功中學到台灣大學,十年裡,未嘗間斷。父親知我好學,很少要我勤讀書,但常說讀書重要,寫字也不可一曝十寒。他認真地說:“字如人之面目,必須用心去寫。”

孫曉明:令尊的墨寶,我們觀賞過,他真是位出色的書法家!請問他對這位“孺子”的作品,有何評價?

金耀基:父親對我的書寫,時有稱許,但多次略帶批評地說我的字太多“己意”。代父親在陽明山題寫“好漢坡”的事是在台大讀書時,陽明山管理局的友人請父親為陽明山一山坡題“好漢坡”三字。父親要我試寫,我寫就後,父親淡淡笑曰“可以用”。所以陽明山山坡上有我學生時代的書法。誠然,不是父親,絕不會有今日我的書法展,父親是“我的書法緣”的第一緣也。

勤練書法 “十指連墨”

黃維樑:說您的字太多“己意”,那是讚美您的字有創意啊,令尊的語言藝術真高明!“字無百日功”,王羲之“臨池練字,池水變黑”。請問您是怎樣“臨池”的?

金耀基:我父親的書法在友人圈中享有聲名,他勤練顏魯公書法,蓋愛魯公書,亦敬魯公其人。他最喜寫《爭座位帖》。父親也要我練顏體,但他更鼓勵我臨王羲之書帖。我臨摹最多的是右軍的《蘭亭序》,他的《聖教序》更視為至寶。在我八十餘年的生命歷程中,從1967年第二次去美國留學起,到1970年來香港中大新亞書院執教,直至2004年自大學退休之日止,在此前後三十七年中,基本上已沒有用毛筆了。退休後我以寫毛筆字為樂。在家裡練字,沒有“池水變黑”這個古雅的環境,倒是經常“手指染墨”——是十隻手指。常常一練字就六七個小時。

黃維樑:熱戀中的情人,手拉手,十指連心。金校長您熱愛書法,真是“十指連墨”。請問您讀帖嗎?

金耀基:在中大三十四年間,讀帖是我“業餘”最大的樂趣之一。我初到中大新亞書院時,父親曾從台灣來港探望(這是父親第一次來香港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特地帶來日本東京都山田大成堂製作的《淳化閣帖》贈我,並囑我多讀帖。現代中國的知識人是幸運的,古人難能一見的美書,今天都已進入尋常人家,我幾乎可以賞讀到歷代著名書家的精妙書法(有時在博物館還可見到真跡,當然博物館也是中國現代才有的)。我發覺在停(毛)筆年月中“偶爾”書寫,常有不虞之譽,而我自己覺得這些書法也不全無可看可觀之處。自忖我的書法所以並無退步,且或有進境,實緣於常年讀帖不斷之故。

轉益多師“而不知歸宗何家”

孫曉明:啊,您經常讀帖。您臨摹最多的是王右軍書帖,此外還欣賞哪些古代的書法家?

金耀基:我心儀的書法家,自二王(羲之與獻之)以下,有顏真卿、蘇軾、黃庭堅、米芾、宋徽宗、趙孟頫、文徵明、董其昌、徐渭、張瑞圖、王鐸,以及清代的何紹基、鄭板橋(二十世紀以來有不少一流的書法家亦為我所喜愛)。面對這些書家的法帖,誠如蕭梁庾肩吾《書品》所雲:“開篇玩古,則千載共朝;削簡傳令,則萬裡對面。”有見書如晤面之樂。而對我最喜愛的法帖,我是一讀再讀,百讀不倦的。每讀之,默識暗味,心臨手摩,非常向往。

黃維樑: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詩聖”的態度如此;要成為“書聖”,想來也應該是這樣的。請問您怎樣形容自己的書法風格?

金耀基:我的漢字書寫可說是師法多家,而不知歸宗何家,誠如米芾所雲:“不知以何為祖也。”(《海嶽名言》)我的書法中有一款“形式”,實不關帖學,而是受到敦煌榆林窟“文殊變”與“普賢變”二圖的筆法啟示所得,圖中諸天菩薩,雲步相連,滿天飛動,盡顯出神入化的線描藝術之美。我這一款形式的書法,就是以“畫筆”默用圖中纖細的“鐵線描”和輾轉自如的“蘭葉描”來書寫的。書畫同源,信然。

黃維樑:“諸天菩薩,雲步相連,滿天飛動,盡顯出神入化的線描藝術之美。”這可說是您的夫子自道。2017年您在香港舉辦書法展覽,我觀賞之後,讚歎不已,在簽名冊上寫下這樣的兩句:“飛天妙氣韻,金體逸風神。”聽說您這位老校長看到後“老懷大慰”……

金耀基:是的,老懷大慰!我因此揮動毛筆,寫了這兩句送給維樑兄……

黃維樑:我滿心歡喜,這不是“如獲至寶”,而是“真獲至寶”;這兩句的“回報”太高了。提出另一個問題:請問金校長,您的書法“審美觀”是怎樣的?

書法必須有奇、怪、拙三美

金耀基:我覺得書法有五體,各體之書法應有不同的審美原則。歷代書法,不論唐之尚法,或宋之尚意,書之佳妙者不能不符“氣韻生動”之美學原則。篆、隸與楷三體雖難盡用“氣韻生動”為審美判準,但不論哪種書體之書寫都必須具有“書法美”。書法美必須考究書之結體、骨氣、陣勢、筆意與墨趣。書不美便不足以言善書。書者可以求奇、求怪、求拙,但必須有奇之美、怪之美、拙之美;若不美,則只是奇,只是怪,只是拙,就不能入書法美學之流。至於世間竟有求醜嘩眾者,則余欲無言矣。

孫曉明:您是研究“現代化”的著名學者,如今用傳統的概念“氣韻生動”來作書法審美,不忘傳統,真是高見!從前您是社會學系的教授,現在可當藝術系的教授了。當代的書法家中,應該有您“審美”後表示欣賞的,可以說說嗎?

金耀基:我的“書法美”觀點,可能最與我同調的是名書畫家林鳴崗先生。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中外一些有名無名以畫“醜”出格駭世之流,他屢屢著文鞭撻,實只為守住藝術求“美”的底線。此外,近年我還與困學有成的書畫家陳興切磋琢磨,相互攻錯,實浮生樂事。陳興經歷過苦難的年代,卻不肯自棄,剛健自強,不但精於中西畫藝,於古典詩文亦多有心得,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的書法功夫。他少壯時用雙鉤摹寫的馮承素《蘭亭序》,直如羲之真書重現,妙不可言。陳興也十分認同我的書法,曾主動把我書法送到紀念“嶺南才女冼玉清先生誕辰一百一十五周年書畫作品展”及“中國書畫名家藝術展”等多個展覽。我是分外感動的。

眾口交譽之際在北京舉行“添花”之展

孫曉明:近年您在香港和上海先後舉行過書法展覽,還出版過《金耀基八十書法集》、《金耀基八十書法作品集》,都非常成功,眾口交譽……

黃維樑:古人“北望神州”,現在您的書法展覽從南向北推進,香港之後是上海,上海之後是北京,是“北展神州”。這次北京榮寶齋的書法展,據說展出的都是您近月來的新作。請問此次北京“金耀基教授書法及文獻收藏展”有什麽特別之處?

金耀基:此次北京的展出將分為三個部分,即“文心墨韻”、“學術語絲”與“人間有知音”。“文心墨韻”展出的是我最近一年中書寫的中國古典詩詞與美文。錢穆先生說:“中國藝術中最獨特而重要的,厥為書法。”我以為更能表達中國藝術的審美境界的,是書法與中國文學中千古傳頌的詩、詞與美文的結配。二者的結配增加了審美的視覺與“心覺”的高度與濃度。

“學術語絲”展出的是我五十年來學術與四十年來的散文著作的選篇。學術著作所選四篇是《從傳統到現代》、《中國文明的現代轉型》、《大學之理念》及《再思大學之道》。散文著作所選三篇是《劍橋語絲》、《海德堡語絲》及《敦煌語絲》。

“人間有知音”展出的是從《人間有知音:金耀基師友書法集》中選出的十二位已故師友的書信原件,以及我對這十二位師友其人其書(信)的回憶書寫。王雲五、梁漱溟、錢穆、朱光潛、費孝通、台靜農、饒宗頤、李國鼎、殷海光、餘光中等十二位師友皆已駕鶴西去,但他們都是傳世之人,其書信亦必是傳世的文獻。因籌劃者的巧思,我這次的展出和從前“不太一樣”;它更能如實地反映我全幅的書寫人生。這令我格外歡喜。

孫曉明:聽您這樣說,這次北京的展覽,除了書法即“文心墨韻”之外,還有“學術語絲”與“人間有知音”……

黃維樑:相對於香港和上海先後兩個展覽,真有“開拓創新”之處,有錦上添花之處:在“墨花”(書法)之外,添了“文花”(文章)和“箋花”(書信)。花聽起來讓我們腦海中出現嬌美柔麗的意象,而您的書法和文章,既有柔美的氣韻,又有剛健的風神,這正是“金體文”的雙美特色。金體文從前指的是您別有風格的散文,近年您別具氣韻的書法讓人讚譽,則金體文是兼指書法了。相信您這次在北京的展覽,一定會“收獲”大量的“知音”——“人間有知音”!您最近忙於準備這次北京的展覽,謝謝抽空接受我們的訪問。

金耀基:也謝謝你們。

原文刊登於2018年12月20日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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