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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醫藥改革開放的歷史舞台上,有一個旗手叫崔月犁

編者按

在中醫藥發展史上,崔月犁這個名字值得銘記。1979年到1987年,他主持全國中醫藥工作長達八年,經歷了改革開放初期中醫藥事業的風雲激蕩,提出「振興中醫」口號,推動中醫快速發展。退休後,他仍為中醫藥工作奔走呼籲,為中醫藥發展殫精竭慮。值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崔月犁之女張曉平深情回憶了父親與中醫藥之間的情緣。

初識中醫

這個醫學可以用「偉大」來形容

1979年4月,原衛生部部長江一真離任後,把管理中醫的任務留給了崔月犁。

崔月犁是西醫出身,在北京市委工作時主要負責管理西醫工作。可以說,他從未學過也未接觸過中醫藥。但他的黨性讓他能以認真的態度完成任何一項黨交給的任務。因此,從崔月犁接手中醫的第一天起,他便開始下功夫了解中醫、中西醫結合、中西醫之爭、中醫發展中的問題。

為了更好地調研這些問題,他的足跡遍及全國。他不僅考察了中醫醫院、中醫學院和少數民族醫院,還廣泛結交中醫界的朋友,包括名老中醫、西學中大夫、中醫管理乾部和中醫軟科學的研究人員。

在深入了解中醫之後,他深深地愛上了中醫。崔月犁說,這個醫學完全可以用「偉大」來形容,「我認為只有兩樣東西是中國人對世界最偉大的貢獻,會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長期存在,一個是中餐,一個是中醫。」

但在對外訪問中,崔月犁看到許多國家的傳統醫學被廢除,他深感痛心。

1979年5月15至30日,崔月犁率中醫學會代表團一行5人參加了第31屆東洋醫學會學術總會。會後還參觀了醫學教育、科研、醫院等有關部門。當時,日本醫學會會長武田對他說:「你們中國有傳統醫學,我們已經沒有了。」日本從明治維新(1868年)伊始,通過立法和自然淘汰的方法,隻用了30年的時間就基本廢止了漢醫。

除了日本,崔月犁在對其他國家考察中,也參觀了解當地的傳統醫學。他的考察結論是:美國和歐洲基本上沒有完整的傳統醫學;非洲也沒有;印度和斯裡蘭卡的傳統醫學主要在農村;南美和印第安人的傳統醫有很多迷信和「跳大神」的成分,並沒有理論體系;比來比去,世界上只有中國保留了比較完整的傳統醫學。吸取這些國家的教訓,崔月犁認為中國必須重視中醫。

接手中醫藥

被廁所旁邊的「中醫科」刺痛

崔月犁接手長官中醫藥工作時,正值「文革」剛剛結束,十年動亂使中醫藥工作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文革」前,全國共有371所縣以上的中醫醫院,到了1979年,只剩下了171所。很多以老中醫撐門面的中醫醫院和中醫科垮台,大批集體所有製的中醫醫院被拆毀。現存的100多所中醫醫院中,西醫佔主導地位。

在考察某地一所中醫醫院時,崔月犁竟看到醫院裡面還掛著「中醫科」的科室牌子。而在綜合醫院裡,中醫和中醫科的地位也普遍低於其他科室。崔月犁曾經形象地說,走到醫院的樓道裡,不用打聽,用鼻子一聞就能找到中醫科,哪裡有廁所,旁邊就是中醫科。

這些事情深深刺痛了崔月犁,他看到了中醫被納入西醫管理軌道的嚴峻現實。除了中醫醫院的數量銳減,中醫教育在「文革」中也受到嚴重破壞。全國中醫職稱專業技術人員只剩下三十四萬人,佔總人口的0.34‰,遠遠低於新中國成立初期的1‰,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是中低級技術人員,高級職稱的人員比例很小。

崔月犁算了一筆帳,全國現有26所中醫大專院校和30所中等院校每年的畢業生總數是8000人左右,如果不計人口自然增長率和專業技術人員減員率,按現有的培養速度,恢復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中醫規模,至少需要70年。

在調查中他還了解到製約中醫發展的瓶頸有兩個:一是長期以來用「科學化、現代化」改造中醫,忽視了中醫藥自身發展規律;二是用於中醫事業發展的資金少之又少,衛生部每年30多億元的事業經費,中醫撥款隻佔1.5億,不到十分之一。可以說,中醫藥發展面臨的問題十分嚴峻。

衡陽會議

亮劍直指中醫問題

1982年4月的湘江畔,煙雨茫茫,一座小城衡陽迎來了幾百名遠方的來客,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參加「全國中醫醫院和高等中醫教育工作會議」的人們。

新中國成立33年以來,衛生部第一次召開全國中醫醫院和高等中醫藥院校建設工作會議。受邀參加會議的人多數是 「文革」後重新出來工作的中醫界的乾部和名老中醫。他們中間有崔月犁接任中醫工作後認識的朋友,也有很多素未謀面的中醫人。

就在會議召開之前,如何對待中醫,衛生部門仍然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派意見認為:「聲光化電奔前走,何必破車拉老牛,現在這個時代提倡中醫等於倒退。」中醫界則大聲疾呼:「中醫千百年來取得的療效就是實踐檢驗過的真理。」尖銳質問的人也大有人在:「中醫醫院是姓中還是姓西?中醫醫院裡是中醫學當家還是西醫學當家?」

會議代表們對中醫的現狀和發展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根據代表們的意見,崔月犁在會議結束前講了話。

這個講話稿根據崔月犁的意見由《健康報》社中醫部主任邢思邵反覆修改,最後確定題目為《我們要在中醫事業上有所作為》。題目道出了崔月犁的決心,這決心下得不容易。

衛生部的一些老同志曾好心勸他:中醫工作不好抓,內部分歧大,弄不好還涉及政策問題;衛生部在歷史上有前車之鑒,最穩妥的做法是抓一抓就可以了,不抓最穩妥。崔月犁知道這件事麻煩多,也知道那些規勸者的好意,但是,他選擇有作為。

他對這些乾部說:「我們是共產黨人,為官一任,就要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辦些實事,絕不能因為是禁區,更不能因為怕丟烏紗帽而貽誤整個事業的發展,否則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怎麼能貫徹好?」

崔月犁拿著講稿,走上了講台。崔月犁的報告裡既沒有「形勢一片大好」的虛話,也沒有「中醫問題尚待研究」之類的官話。他的講話方式帶著特有的魄力和實事求是,很多和他共過事的乾部說,只有崔月犁才敢這樣說、這樣做。

報告的第一部分,他明確指出中醫工作的障礙來自乾部。他說:「我們衛生行政部門是有重西輕中的思想和做法的,重視西醫是對的,但輕視中醫、限制中醫不對,應當改正。」

針對某些人把中醫貶低為不科學和帶有封建色彩的學派,崔月犁針鋒相對地提出要「高舉繼承和發揚祖國醫藥學的旗幟,高舉繼承祖國優秀科學文化遺產的偉大旗幟,發揚愛國主義精神,堅定不移地把這項事業辦下去。」

在講話中,崔月犁旗幟鮮明地提出中醫的唯一出路,是保持和發揚中醫特色。他指出:抹殺中醫特色是一種『左』的思想,要保持和發揚中醫特色、反對走中醫西化的路,中醫醫院在診斷、急救、治療、護理和營養方面要真正反映中醫的特色。

崔月犁的講話並不長,不到五千字,報告凝聚了三年來他對中醫工作的調查和思考,內容涵蓋中醫辦院方向、中醫經費、人才培養、醫藥結合、中醫教育、中西醫結合以及行政管理等問題,句句擲地有聲。

講到中醫被西化的現象時,崔月犁說,中醫西化「類似劇院外邊掛的牌子是梅蘭芳,裡邊唱的調子是朱逢博。」這段幽默而形象的比喻,後來成為批評中醫被西化的經典句子,被廣泛引用。

「在中醫事業上有所作為」並不是中央給他下的硬任務,那是他自己主動放在肩上的擔子,敢乾、敢挑擔子是他的風格。與會者群情激昂,掌聲達數分鐘之久。

代表們激動地說:中醫得救了!第二天,《人民日報》在第一版轉載了崔月犁的講話摘要。從這天起,衛生部支持中醫的鮮明立場傳遍大江南北。這次會議後來對中醫發展的方方面面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會議提出的方針和原則被眾多的中醫人傳頌,中醫開口必談衡陽,於是,「衡陽會議」成了大家習慣的說法,衡陽會議的精神凝聚了整個中醫隊伍。


「振興中醫」

謀求中央財政支持

當年,崔月犁並不知道他主持的「衡陽會議」對中醫會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他只是想為繼承和發展中醫做些事情而已。他提出 「振興中醫」的響亮口號,以鼓舞中醫界的同志,並用他特有的「言必信,行必果」的辦事風格,開始了振興中醫之旅。

就像崔月犁預料的,中醫工作是一件很麻煩的工作。最麻煩的一件事是恢復中醫的「廟」——中醫醫院。

經過「文革」十年,中醫的「廟」大部分已經名存實亡。集體所有製的中醫醫院的名老中醫被當成封建社會的遺老遺少遣送老家,隨著他們的被遣散,大部分中醫醫院垮台了。

僥倖生存下來的170所中醫醫院中,絕大部分是西醫當家。振興中醫的第一項工作便是把中醫的「廟」重新搭建起來。搭「廟」有兩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是糾正現存中醫醫院的辦院方向,把它們辦成名副其實的中醫醫院;另一方面是建設更多的中醫醫院。為了糾正中醫醫院的辦院方向,對現有的醫院長官班子也必須做適當調整。這是崔月犁遇到的第一個困難,也是最棘手的問題。

本來,中醫醫院裡應該是中醫藥人員當家,就如西醫醫院無可厚非的是西醫當家一樣。可是,時間拉回到三十年前,對醫院長官班子的結構調整十分不易。調整觸及了已經在中醫醫院長官崗位上多年、但並不適合長官中醫的非中醫人員的切身利益。「中醫『擠位子』」和「排斥中西醫結合」之說也由此而起。那頂「排斥中西醫結合」的帽子一旦扣下來,就再也沒能摘下來。

崔月犁在這些「帽子」面前,從來沒屈服,崔月犁在不同場合一再重申,他支持中西醫結合,但是堅決反對用西醫的方法改造中醫。

對於中醫、西醫和中西醫結合之間的爭論,崔月犁特彆強調「學術爭論要心平氣和,擺事實,講道理,展開爭鳴。」他說:「做中醫工作,一要有志氣,二要有骨氣,是成績大家珍惜,是問題不要迴避,有些地方中醫工作沒有搞好,就不要老唱讚歌。」

在恢復和建立全國的中醫醫院同時,崔月犁花了更大的力量解放老中醫。用崔月犁的話說,光有「廟」不行,還得把各路「神爺」請回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醫教育的主要方法是師帶徒,中醫從來沒有教授頭銜,不能進正規大學。衛生部沒有權力評教授,這些權力歸屬教育部。

為了發揮名老中醫的特長和積極性,崔月犁和教育部協商,要了一些教授名額,用這些名額給全國的名中醫封了教授,從此,中醫有了第一批老中醫教授。有了教授的頭銜,才有相應的工資待遇,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到中醫藥大學來授課。

搭起了「廟」,請回了「神爺」,辦事情還要有資金。當時,要求各省市地方財政支持中醫幾乎沒有希望,崔月犁決定到國務院去要錢。

(78)56號檔案是崔月犁的「尚方寶劍」。在一次國務院常務會議上,崔月犁彙報了中醫的現狀,關於中醫的數據都在他的腦子裡,他提出國家應該對中醫建設增加專項撥款,他要2億元人民幣。這個數讓當時的財政部負責人十分為難,他說,拿不出這麼多錢,給你6000萬吧。崔月犁說,6000萬太少了,能做什麼事?兩人各持己見,最後國務院總理拍板,同意給崔月犁1個億。

1個億在當年是個什麼概念呢?根據1982年財政部長王丙乾在第五會議上所作的「關於1982年國家預算執行情況和1983年國家預算草案的報告」,那時中國的年度財政收入約為1100多億元。全國的衛生經費只有30億元。在國家很窮的條件下,從國務院能爭取到1億元的中醫經費非常不容易。

拿著國家的撥款1個億,崔月犁找到部分省長官。他對省長官說,你看我這裡有一筆中醫專項款,如果你省裡出1塊錢,我就給你同樣數量的錢。省裡很高興,有了省裡的承諾,崔月犁對市(縣)長官說,如果你們出一塊錢,省裡和部裡各出一塊錢,市(縣)長官也覺得劃得來。

這樣,崔月犁用申請到的1個億的資金調動了地方財政的2個億,除了用於縣以上中醫醫院的建設,其中一部分資金用在了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的建設上。

在推動中醫立法和爭取黨中央國務院對中醫的支持方面,崔月犁也起到了關鍵作用。

1982年,他收到了彭真寫的信,彭真要他好好抓中醫。之後,彭真又派時任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副主任的王漢斌來和崔月犁專門商討從法律上保護中醫的問題。經過人大的討論, 「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被正式寫入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章總綱中的第二十一條中。從此,中醫的「廟」和西醫的「堂」一樣,受到國家法律的保護。

1985年,國家計委撥出5億元用於改建擴建醫學院校附屬醫院,崔月犁指示從中拿出1.5億元給中醫藥大學的附屬醫院,加強中醫實習基地的建設。

春蠶到死絲方盡

退休後仍為中醫藥工作奔走

1987年,崔月犁退休了。除了參加中央顧問委員會的活動,他參與最多的活動都與中醫有關,凡是在北京召開的有關中醫的會議,崔月犁盡量都參加。

崔月犁對中醫發展的關切還出於世界市場競爭的緊迫感。1989年,世界醫學氣功學會成立大會在北京召開,崔月犁當選為第一屆世界醫學氣功學會主席,直到1995年,崔月犁離職後仍然擔任主席。他認為主席的位置非中國莫屬,他當仁不讓。

「為什麼我現在還當著世界醫學氣功學會的主席?主要就是和外國人競爭,氣功是中國的國寶,我們不能像景泰藍一樣把它給丟掉了。」崔月犁認為,如果中國的中醫不奮發向前,日醫、韓醫佔領世界市場,並不是危言聳聽。

1997年,為了對中醫的歷史、現狀和未來予以科學、冷靜的總結和思考,崔月犁要求李致重和諸國本協助他,把20年來在中醫事業發展、理論研究、戰略思考方面的好觀點、好文章,收集、整理後交給他整理成書。這本書就是崔月犁擔任主編的《中醫沉思錄》第一卷。

李致重告訴崔月犁有專家打算寫書評,向學術界推薦這本書。崔月犁聽後說:「不要在報刊上發表讚揚的書評。我們不講我們好,也不要別人稱讚。觀點、論證擺出來,還怕群眾不認識?我希望把各方面的不同觀點都擺出來,讓大家分析,有什麼不好呢?」

1998年1月8日,崔月犁自籌資金重啟了「中醫古籍名著編譯叢書」的出版工作。這套叢書是為了把中醫經典古籍翻譯成通俗易懂的白話文。他組織了一百多名專家,分為四個小組,把四部醫學經典譯成白話文。《黃帝內經·素問》、《黃帝內經·靈樞》、《難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辯》等醫經譯註率先出版,一共發行了5000冊。

崔月犁本想把它們再譯成英、法、德、日文,因為資金問題,只好作罷。到了1998年1月,崔月犁重新獲得經費資助,於是立即召集編譯人員開會,布置繼續編譯白話中醫古籍叢書事項。

這是他主持的最後一次會議,這次會議距他去世只有14天。

1998年1月20日,大寒。這一天,崔月犁給李致重寫了一封信,信裡寫的是如何正確對待中醫發展中的不同見解。第二天,崔月犁參加了北京市政協的會議。回到家後,他在那封尚未發出的信封上加了一句話:「《中醫沉思錄》再給我一些。」

1月22日,大寒剛過,北京的嚴冬無情地送走了這位老人:崔月犁驟然逝世。放在書桌上未發出的信成了他的絕筆。李致重後來看到這封信時說:「信讀之讓人心碎。」

由於崔月犁對中醫的傑出貢獻,他深受廣大中醫人的愛戴。在他的遺體告別儀式上,很多中醫界人士到場。四大名醫施今墨的得意弟子董德茂是坐著輪椅來和他告別。提起崔月犁,董德茂老淚縱橫,不無遺憾地說:「中醫的這桿大旗是他扛著,他不該走啊。」

與其他人的告別儀式不同的是,那天沒有人戴白花。崔月犁生前不喜歡淒慘的白花和悲切的場面,他喜歡赤誠、熾烈的紅玫瑰。2月10日,為他送行的是一色火紅的玫瑰。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原副局長諸國本用這樣的文字評價崔月犁:「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有的人只能近看,儘管一時看起來相當耀眼,但經不起歷史的檢驗;有的人經得起遠看,他離歷史越加久遠,他的價值也愈益凸顯。不管今後中醫藥在國際國內如何發展,遇到什麼樣的艱難曲折,成敗利鈍,都會有人聯想起崔月犁的名字。這,就是不朽!」

崔月犁走了,他給中醫留下的,是熱愛中醫的凝聚力和意味深長的警示:不要讓日本消滅漢醫的悲劇在中國重演。


文章轉載自北京平心堂中醫門診部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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