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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服:假面舞會或角色空間?

漢服

如果說服裝是一種語言,那麽在當代現實中的多民族場景裡,漢民族“失語”的困窘的確常常存在。漢服運動的發起者們發現了服飾背後“更為巨集大的文明體系”,提出“華夏複興,衣冠先行”的口號,其中隱藏的思想是,複興漢服的穿戴以抵抗遺忘、尋回民族的歷史記憶與傳統。但這種巨集大、沉重的意義內容,阻礙了漢服的真正複興。

原文 :《當代漢服:假面舞會或角色空間》

作者 |鹽城師范學院講師 朱豔蕾

圖片 |網絡

如果說服裝是一種語言,那麽當代現實中的多民族場景裡,漢民族“失語”的困窘的確常常存在。衣裳不過是冰山一角,漢服運動的發起者們發現了服飾背後“更為巨集大的文明體系”。他們痛徹心扉地認為,今天大多數中國人失去的不僅僅是民族服飾,而是服飾背後的禮儀、風俗、思想、生存哲學……以至“民族的品格與風骨、氣質與精神”這些“真正的文化根基”。於是,漢服的複興再也不是簡單的傳統修複與回溯,而是變成了一項充滿理想甚至悲情的事業。漢服運動者們提出了“華夏複興,衣冠先行”的口號,其中隱藏的思想是,複興漢服的穿戴以抵抗遺忘、尋回民族的歷史記憶與傳統,僅僅是一個開端,而並非最終目標。唯有在全球範圍內複興整個華夏文明才是最終要義。這種思想,顯然與新世紀以來中國在全球化大潮中逐漸嶄露頭角的背景,全球化激化出的民族主義情感,以及“國學熱”等傳統文化的興起都有一定的聯繫。

瓶頸:假面舞會與角色扮演

如果打開天貓或淘寶網進駐的漢服商家店鋪,我們會發現,那些赫赫醒目的月成交量表明,事實上漢服並不缺乏使用者。據稱,2016年,淘寶網一家漢服店,夏季上新僅24小時銷售額就已近千萬。那麽漢服的消費都使用在哪些場合呢?通過商品頁面的評論可以發現,相當一部分購買者購買漢服都是用於特殊場合,如漢服社團舉辦的漢服雅集、舞台表演、學校的成人禮或一些國學社團的祭禮、拍畢業照、出國旅遊等,而另一大類為數眾多的購買者是古風、動漫愛好者以及穿越題材的文藝作品粉絲,他們購買漢服用來參加一些cosplay活動,扮演自己喜愛的人物形象,所以準確地說,他們並非真正“同袍”。

這樣就可以看出,漢服被使用的各種場合或場景,大多都近似一種脫離了日常屬性的“假面舞會”式異托邦,穿戴者在其中只是在扮演某種特別的臨時身份。如果說古風、動漫愛好者的cosplay是亞文化群體的娛樂活動,扮演的是虛擬人物形象,不具有嚴肅性,稱其為假面舞會是易於理解的,那麽為何有著嚴肅的文化傳承、文化複興目的的漢服雅集、漢服表演、成人禮、各種祭古活動或者出國旅遊穿戴漢服等也近似於假面舞會呢?這是因為,從諸多對漢服同袍的訪談內容來看,穿戴漢服進行諸種活動的同袍們,都是有著自覺的對民族服飾的認同及推廣之心的,在這些場景中,他們都有扮演文化傳承者或發揚者角色行為,在某些情形下甚至是自覺地成為民族文化的形象代表。即便是少數有勇氣在日常生活中穿戴的同袍,在穿上漢服之後也會將自己與自己的民族身份或傳統文化掛上鉤,那麽一旦進入漢服這個柔軟空間中,他或她就已經在扮演某種特別角色。

而正是這些角色扮演的行為,使得漢服脫離了日常,漢服活動涉及的空間也脫離了日常,如此一來,就會反過來從符號學神話的角度固化人們對漢服的意義解讀,認為其不適用於日常,阻礙更多的人接受漢服。

輕文明時代與不能承受之重

“假面舞會”一詞,其實來自於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一文中,他嚴辭批評當時的畫家執意要令畫中人物穿上古代服裝的行為,是一種“巨大的懶惰”,並指出,現代性就是過度、短暫、偶然(變化),人們沒有權利蔑視和忽略一個時代當時的美(現代性/時尚),如果違背常理要非用一種古代服裝取代當時必定要流行的服裝,就只有在“被流行服飾允許的假面舞會上才可以得到原諒”。因此,不難理解為何許多同袍穿戴漢服在國內公共場合出現時總被友善地視為是在演戲(拍電影、電視)。漢服實踐淪為意義及作用力有限的“假面舞會”或角色扮演空間,漢服淪為戲服,這當然不符合漢服運動發起者的最初構想,無怪乎他們感到失落彷徨。但筆者以為,這其實是一種漢服運動必然會遭遇的現代性困境。

現代社會中服裝的絕對標準是時尚。不僅如此,事實上一些學者(如阿甘本)發現,我們今天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已經被時尚的邏輯所滲透,時尚的邏輯幾乎同構於現代性邏輯,所以阿多諾認為,“現代性與時尚二者詞源學上的彼此關聯絕非偶然”。其他諸多思想家如齊美爾、克拉考爾、波德裡亞、鮑曼等,也都公認時尚是建立在變化和現代性之上的,認為現代性與時尚二者都具有某種類似於創新強迫症的衝動,極為忌諱重複或靜止不前。漢服運動既然發生在這樣一個現代性/時尚社會,承載其全部指望的物質載體還是時尚的最核心領域——服裝,那麽很難說其今日所謂的瓶頸不是一種必然。

但時尚與現代性在求新求變方面的同構,並不意味著它拒絕複古,複古甚至往往是時尚保持其活力與生命值的一種極其重要的途徑——新世紀以來,時尚界的複古一直大行其道。但一種吊詭的情形恰恰發生在這裡:漢服運動者從來都不承認自己的行為是複古的,他們曾明確區分“複古”與“複興”的區別,強調漢服不是複古,而是複興,因為“複古是文化的守舊,複興是文明的求新;複古是懶惰的襲用,複興是批判的繼承”。因此漢服運動的全稱其實是“漢服複興運動”。百度“漢服吧”吧主月曜辛說:“漢服本質上,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種精神,一種自覺意識,民族的自覺,文化的自覺,歷史的自覺,文明的自覺。”即漢服運動發起者們所謂的“漢服複興”,其實是精神的複興,漢服的“繼續前行”實則是抽象的文明的前行。然而,漢服具體的正統形製本身,因其對傳統文化與精神的承載,卻是被他們一再強調、不可隨意改動的。2018年10月底,由著名歌詞寫作者方文山發起的“西塘漢服文化周”活動已經進行到第六屆,在該文化周的官網和微博公告中,都有一條醒目的禁令:“進入西塘景區需身著正規漢服,屆時將有工作人員進行檢查。謝絕影樓裝、山寨漢服等,一經發現,主辦方有權取消其免費進入西塘景區等資格。”這裡對“正規”漢服的強調,顯然非常違倒楣尚變動不居的現代性機制,也就不難理解它為何難以進入時尚的風格超市中被大眾認可。國內原創服飾品牌ZUCZUC的設計師曾在一次演講中毒舌“穿傳統漢服就是一種領養古生物標本為寵物的行為”,也說明了漢服作為一種近乎沒有生命力的古代服裝在現代時尚體系中的格格不入。

且另一種極大可能是,正是漢服強調“華夏複興”、“民族身份認同”、“找回傳統精神”此類巨集大、沉重的意義內容,阻礙了漢服的真正複興。因為恰如法國哲學家利波維茨基所指出的,今天的時代是一個“輕文明”時代,“輕”逐漸支配起我們整個的物質世界和文化世界,在“物品、身體、運動、飲食、建築、設計等無數領域內”,“輕”都成為了一種價值、理想和迫切的需要,輕的邏輯是現實的核心,我們的身邊“傳播著一種無止境的娛樂氣氛,煽動人們利用那些直接、簡易的愉悅。誘惑代替強製,享樂主義代替嚴苛的義務,幽默代替莊嚴,消費世界趨向表現為一種卸除所有思想重量、所有意義厚度的世界……每個群體都表現出對輕的渴望”。也就是說,現代人極少有興趣體驗崇高和壯美,人們只需要輕巧的事物,就像港片裡常講的,“做人麽,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囉”。同袍們為文化複興或民族身份扮演穿上的漢服顯然太過沉重,cosplay者穿上的漢服才是輕,而之前提及的知乎網友對漢服輕便性不夠、政治意味太強的吐槽,顯而易見也是對“輕”的崇尚所致。

崇尚“新與變”的時尚或現代性,一樣能夠納入到“輕文明”時代的“輕”中來理解。試想,被引用無數次的波德萊爾名言,“現代性是過渡、短暫、偶然”所意味的不是“輕”又是什麽?只是波德萊爾並沒有忘記提醒,現代性的另一半是永恆與不變,是“重”,而且很有可能,這正是人們感到痛苦的根源,就像利波維茨基所覺察到的,“輕文明意味著一切……生活本身卻更加沉重”。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43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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