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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聿銘:一位偉大建築師的職業堅守

建築師貝聿銘

文 | 廉毅銳

建築師貝聿銘2019年在美國去世,使得中國的朋友圈掀起了波瀾。回顧這位有偉大作品、卓越成就的建築師的文章眾多,用最時髦的詞來說就是“刷屏”。眼下的熱捧和奪目光彩對於這位作品橫跨歐美亞的老者來說,並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早在生前,貝聿銘就習慣了那些來自業內和業外的喝彩。他的著名設計早已被紛紛轉載,他的傳奇人生也備受矚目。似乎這位建築師生來就注定要成功,一帆風順,最後功德圓滿。

事實上,有很多叫做百年全集的作品展示,往往都忽略了一些不那麽吸引人目光的作品。這大概是期待最奪目的主角出場的戲劇化傳播規律使然,當我們把貝聿銘當作一位精彩劇目的主角時,一定會有意無意地刪掉那些不太突出的東西。就像是電影獎會設置一個最佳配角獎,但並不會給予龍套一個追光燈。能夠站在舞台中央之前的那些作品對於一部偉大的戲劇來說也許可以忽略,但對於一位建築設計師,我們還是可以從那些不被人矚目的小作品上看到其思想脈絡和創作軌跡。

同樣被流光溢彩的傳世佳作所掩蓋的是大量不被人所知的職業工作道路,還有起伏跌宕的衝州過府。大師的經歷也是建築師的經歷。當一切經歷成為過去,人們難免就忘掉了過程,在此我想要用簡單的哲學思考標簽,用風格、主義、流派來做永恆的紀念。

流 派

建築師這個職業說來奇怪,雖然是造型藝術,但更多的時候要考慮使用、功能、結構、材料、安全、造價,這些聽起來就枯燥乏味的東西。一個職業如果這麽枯燥,又有著那麽多的責任,這個職業就應該不怎麽吸引人了。但是,建築師還是被很多人認為是一個很有趣的職業,因為,大家都把它造型的一面無限重要化了,重要到幾乎要歸入藝術門類。藝術可能是有風格流派的吧,是有哲學思辨或者“主義”來作為對人類生存、文化表達和意義傳承的。於是建築也慢慢有了流派,不然恐怕在學科發展上會難以描述討論,從而發展漸弱。於是建築師的造型創作似乎也有流派,甚至一些建築師在設計的時候還會主動把種種“主義”作為造型的主張。

貝聿銘也不例外,他被稱為晚期現代主義大師。這聽起來有點像說現代主義已經躺在ICU了,最後有一絲回光返照。後來乾脆有人就說,現代主義死了,甚至還有一個準確的死亡時間。

貝聿銘其實不那麽在意標簽的分別。他說過:“我不喜歡各種標簽式的稱謂。對我而言,建築就是建築。沒有什麽現代建築、後現代建築、解構主義。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使用你所有想用的主義稱謂。但我不相信這些,他們如過眼雲煙,而真正留存下來的那一個還是建築本身——各個時代的建築。”

他的大量創作橫跨了幾十年,外形長相多變。很多人會從作品多變的長相和空間特點、材料使用習慣後面,甚至更深的地方,看出來共同的東西,歸結為思想和主張,於是就有了理論上的標簽定位。但是這種挖掘其實忽略了那些共同的東西,其歸根結底也許並不是為了堅守主義的邊界,而是為了堅守一個建築師的邊界:解決問題,給人愉悅。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雖然二戰後的現代主義成為了那個時期幾位大師共同的創作特點,他們用類似的途徑來解決社會問題。但他們的創作表達,並未走向共同,在發揚類似材料的優點長處時,他們努力突破這些材料的弱點和短處。這種突破的努力形成了風格迥異的建築氣質,並在此後傳承給了不同的跟隨者。

康先生

跟隨者是眾多的,甚至跟隨者可以一路綿延到當下,每一個出色的建築設計工作者都會帶有這種跟隨的特質。這種特質不是繼承了設計的手法習慣,而是繼承了“使用材料,揚長避短,解決問題,給人愉悅”這幾個要求。Louis.I.Kahn也是同時期的跟隨者之一。康是與貝聿銘同時代的著名設計師,只是他一直以來常常作為貝先生的對照話題。他們共同處甚多,不同處更多。最後康心髒病發,獨自淒涼地死在火車站的衛生間多時才被發現,且正是在事務所財務風雨飄搖之時。

康生前爭議頗多,並未享有多少政要和鎂光燈的加持。死後在建築界哀榮無限,被封為“建築詩哲”。以至於貝聿銘去世後,我們又聽到大家熱烈地討論他的名字究竟應該念作“路易”還是“路易斯”。事實上,不論有“斯”無“斯”,都無法改變他們是那個時代傑出的設計創作者和嘗試突破者。

貝先生和康先生,用各自不同的建築思考方式走著同樣的設計道路。他們都有過從古典訓練到現代訓練再到急切地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克服觀察到的所謂“國際化”的“表情蒼白”。於是他們有的使用了複雜的形態穿插、複雜的輕重材料對比、多變的室內空間類型;有的使用了溫暖多變的磚和拱圈、尺度奇異但形狀驚人的幾何孔洞;到了最後我們發現古典的幾何形狀使他們逐漸匯聚,經由現代表達後再落地到他們那個時代的建造技術和方法中去。

三角形的使用一度是貝聿銘的標誌性動作,康的令人讚歎的傑作達卡國會大廈是將一個四邊形扭轉45°,在平面上引出了無數的三角形。這是同樣的一個動作,將古典的直線軸線秩序引導為一個變革的現代使用模式。還有什麽能不讓人們為兩位大師的共識而在他們身後歎息和思考呢?

但是,他們還是擁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康有他的兒子追述他的紀錄片《my architect》。觀後,讓人沉默良久。建築創作,即使是對貝先生和康先生也都那麽嚴苛。

壓 力

1948年貝聿銘離開了哈佛的教職,這顯然是一個需要承受壓力的選擇,因為他的去向是紐約的地產開發商旗下。這和當下中國大量建築師轉行去做開發商的設計總監不太一樣,在當時美國的建築學術界是相當不被認可的,一度被稱為“house architect”商業設計師。這種稱呼帶有濃烈的新英格蘭式傲慢的輕視語調。在這種語調之下,貝聿銘工作了12年之久,才開始自立門戶展開自己事務所的工作,進行大量的公共文化建築設計。他在回憶這12年無聲無息的日子時,絲毫沒有隻言片語談及當時建築界對他的輕視和責難,有的只是感慨,在那些伴隨商業開發的日子裡,他獲得了很多對社會和金融的認識。其間,他曾被美國建築師協會排除在外,但是他獲得了很多經驗,完成了很多低收入者住宅項目。誰能知道這些低收入住宅開發會對一個建築師的崛起有什麽幫助呢?那是一個建築師依靠重量級的公共文化建築揚名的時代。

但是,後來貝聿銘得到肯尼迪圖書館項目正是因為這些低收入住宅業績吸引了肯尼迪夫人。在考察貝聿銘的事務所時,這些內容提供了接近於共同價值觀一般的加分。雖然這點加分相對於貝先生優異的專業才華、設計能力、表達能力是無足輕重的,也許只是為了給傳奇增加美談。但相比之下,肯尼迪圖書館這個重要的項目淘汰掉了令人尊重的康,誰又能否認,這12年來的潛伏沒有給貝聿銘在那一刻提供自信與魅力?

波士頓是個奇妙的地方,貝聿銘的合夥事務所設計的漢考克大廈建成後還沒等到喝彩,就遭遇了大面積的玻璃脫落。對於高層建築來說,這是災難。對於建築師來說,這是滅頂之災。可想而知,事務所面臨什麽樣的危機。

貝聿銘晚年在回憶此事時說:“漢考克事件給我的事務所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因為誰也不會雇用一位被懷疑有失職嫌疑的建築師。我成了建築界不受歡迎的人。”

堅 守

漢考克危機之後,貝聿銘沒有消失,反而不久後贏得了在美國讓他聲望登頂的國家美術館東館的項目。這個危機度厄時期,有人提到是因為他成功地打開了海外市場,尤其是獲得了新加坡金融界的支持,有人說他因為中國大家族的原因更輕易地能夠得到中東富豪的青睞,也有人說是一些同期的很小的項目挽救了事務所的財務。

這個同期的項目確實很小,小到大多數的貝聿銘作品集都很少展示,大多數網絡的貝聿銘作品列表甚至都會漏掉,大多數研究者也很少提及。這個建築大約只有千把平米,叫做保羅·梅隆藝術中心,它坐落在康涅狄格州紐黑文縣沃靈福德鎮的柴特羅斯瑪麗中學,實際上就是這座中學的學生藝術活動樓。沃靈福德鎮只有4到5萬人,學生人數只有800人。這座藝術館無遮無攔地蹲守在這個開放式學校的路邊,除了寄宿生和本地居民鮮有人至,以至於我的到訪和拍照甚至驚動了學校的保衛人員。

但是,這個小型建築的設計脈絡已經有了明顯的雕塑般的形體切割,有了幾何形式的切割與重組,有了天光的玻璃屋頂和共享的中庭,有了巨型石材牆面和大面積玻璃幕牆的虛實對比,有了三角形的尖銳的牆面轉折。這一切設計嘗試都在日後的國家美術館東館裡得到重現和提升。

同期的小型建築,向前推一點還有康奈爾大學約翰遜美術館。康奈爾美術館的室內同樣有國家美術館中庭的氛圍,只是更加小型化,顯示了中庭空間的不同高度上的劃分,不同向度上的多視角變化。呈現了多種幾何化的天橋、樓梯欄板對堅硬大空間的豐富和軟化。

同期的小型建築,還有艾佛森美術館以及羅徹斯特大學的學生活動中心,後者如今已經是這個冬天漫長寒冷的學校中最受歡迎的就餐活動交流場所。雖然建築使用了與東館截然不同的紅磚材料,但是從空中鳥瞰,我們就能發現,這個當時與眾不同的場館與後來的東館在斜切幾何體的設計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訓練與升華關係。

國家美術館天外飛仙一般的斜分場地的三角形體塊,也許真的來自於飛機上的草圖。這一對美術館的設計思考,並非是在國家美術館設計之日的突然閃光。國家美術館始於安德魯·梅隆的捐贈,東館擴建始於他的兒子保羅·梅隆。當我們發現貝聿銘設計的小小的柴特中學的藝術館恰恰名為保羅·梅隆藝術中心時,一定會產生他們本就熟知的感覺。事實恰恰相反,他們的相知只是開始於梅隆對貝聿銘的一系列小型建築的考察。

正是這一系列在危機中的堅持設計使他得到了重上巔峰的機遇,正是這一系列在危機中堅持的設計思考和反覆實踐為他積累了創作大型國家美術館的熟練經驗。

如果我們把時間再往前推一大步,回到在哈佛求學期間。貝聿銘並不滿足於他的老師——現代主義大師、建築教育家格羅皮烏斯所推崇的國際式建築。於是他拿出了自己的一張圖紙以及模型——上海藝術博物館,無論後期的評論家用怎樣優美的語言描述它,我們都可以用最簡單的形容詞來總結“古典的線條,現代的體塊,地域文化的符號,優雅的氣質”。而他的老師格羅皮烏斯寫道:“一位有能力的設計師可以很好地堅持基本的傳統特徵,即他認為仍然存在的那些特徵,卻不會放棄設計方面的進步觀念。”

這幾乎就是一位有巨大成就的建築師職業堅守的預言。

這句預言在今天,在他逝世之後,還回響在我們耳邊。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9年5月24日5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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