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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在京阿尼縱火案現場,你沒辦法不掉眼淚

文/唐辛子,旅日華人作家。日本漫畫發展史《漫畫腦》一書作者。

據報導,在京阿尼縱火案的34名死者中,有27人死於火災的燒傷,4人死於一氧化碳中毒,2人因窒息死亡,還有一人無法判斷死亡的原因。在遇難人員中有21人為女性,13人為男性,一半以上的遇難者年齡都在20~30歲之間。目前,犯罪嫌疑人青葉真司因為受傷嚴重,還在醫院中接受治療。

7月23號,星期二。我去了京阿尼。

儘管7月18號京阿尼大火之後,京都已經下過了好幾場大雨,但慢慢走近京阿尼第一製作的三層小樓時,仍然能聞到空氣中散發出的陣陣焦味。被燒毀的樓身顏色斑駁,大片的焦黑中尚存小塊曾經淡黃色的外牆。

現場圍著一群人。有維護現場的安保,有各家媒體的記者,更多的,則是京阿尼的粉絲們。沒有人說話,連小聲的交頭接耳也沒有,每個人都只是安安靜靜地站立著,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幢被燒毀的樓。7月的京都,正是蟬鳴的季節,但這一天沒有聽到京都的蟬鳴。京都的蟬似乎也失聲了。連風也停了。一切那麽安靜。出奇地安靜。

在沉默的世界中,兩位遊客模樣的中年男女和一名手捧鮮花的女孩出現。

“請問,是從中國來的麽?”我走近他們,用中文輕聲問。

女孩還沒回答時,我看到她在哭。沒有風,7月的陽光靜謐而炙熱,女孩手捧鮮花,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滿頭的汗水,滿臉的眼淚,看得我鼻頭髮酸,掏出手帕邊為女孩擦去眼淚邊安慰她,自己反而忍不住,眼淚也掉了下來。

這位中國女孩17歲,剛剛高中畢業,看過京阿尼許多作品。同齡朋友都是京阿尼動畫粉絲,很多人到了京阿尼“聖地巡禮”之後,會在社區空間裡貼照片,令她對京阿尼也一直非常嚮往。這是第一次來日本,主要就是想來京阿尼看看,昨天剛到京都。可沒想到,卻看到了這樣的京阿尼……我陪著女孩一起掉眼淚,紅著眼眶告訴她:我家也有一位學生,和她年齡相仿,也很喜歡京阿尼的動畫。

我們正在低聲說話的時候,有位日本女生也走過來,加入了我們。日本女生自我介紹說,她在藥局工作,下班就宅在家裡看動漫——“就是所謂的動漫宅吧”,因為迷上《涼宮春日的憂鬱》而成了京阿尼的鐵粉。作為一名動漫宅女,她很渴望和京阿尼同好們互相交流。現在她加入了一個動漫社區,社區成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動漫宅,大家日常用英文交流。這次縱火事件發生後,社區成員們正在聯絡著為京阿尼籌辦捐款。日本女生問我們,是否願意加入他們的籌款計劃。出於“中國式警惕”,我以身邊的中國女孩還是個學生為由,委婉地拒絕了她。為京阿尼捐款是好事,但渠道並不少,也不難找。而且據新聞報導說:京阿尼即將在官方網站上為粉絲們開通專用捐款通道。

因為喜歡京阿尼動畫,中國來的女孩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日語。在送給京阿尼的花束上,女孩用日語寫了這樣幾行字:“致京都動畫:感謝一直以來的努力。請早日恢復元氣吧。始終支持你們。來自中國的粉絲”。

被縱火燒毀的,是位於京都市伏見區的京阿尼第一製作樓,地處京阪電鐵六地藏站附近的閑靜住宅區。

從火災現場步行到車站只須1-2分鐘,但要穿過一條不寬的馬路。馬路對面的車站旁,一個自行車停車場上搭建了一個白色大棚,用來作為臨時的獻花點。

除了電車進出站的聲音之外,獻花點周遭也非常安靜。絡繹不絕前來獻花的人們,在路邊安靜地排隊,默默地鞠躬,奉上鮮花、合掌,然後安靜離去。而手提攝影機的各路媒體,則在馬路對過遠遠張望著,沒有人說話。

直到有一位女士手捧大束鮮花走進白色大棚獻完花出來之後,才有一位脖子上掛著媒體牌子的人穿過馬路靠近她,輕聲詢問了一句什麽,女士點了點頭,捂住嘴開始無聲地哭了起來。

緊接著,陸續有其他媒體也圍攏了過去,大約有七八個人。但沒有人大聲問話,大家只是安靜地圍攏在女士身邊。彼此微微鞠躬,依次輕聲詢問著什麽。我距離他們不到十步之遙,卻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

這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安靜的採訪了。

車站對面住宅區入口處,有一家外觀很漂亮的咖啡店,離京阿尼現場不到200米。天熱,我很想進去喝杯冰咖啡。卻發現咖啡店的門是緊閉的,連蕾絲窗簾都拉了起來。火災發生之後,前往京阿尼現場的人非常多,而且周圍沒有其他店鋪,咖啡店若是營業,應該會生意火爆。但很顯然,這家咖啡店不願意賺這個錢。

京阿尼縱火現場的一樓部分,現在已經用白色壁板圍起來了。除了保護現場之外,也是為了避免引起周圍鄰居們的不快感——因為現場周圍都是“一戶建”的獨立住宅小樓。

太難過了。說起京阿尼,鄰居們眼裡有淚——都是年輕人啊!“慘不忍睹”這四個字,都無法準確描述其慘狀。

粉絲們將“京都動畫”(Kyoto Animation)稱為“京阿尼”,而鄰居們則稱京阿尼的動畫師們為“阿尼梅桑”——Animation在日文中被略稱為“Anime”。animation這個詞,起源於拉丁語的anima,原意為“生命”或“靈魂”。賦予無生命體以生命和靈魂,令它們動起來,就是動畫的初心。

夏天的時候,阿尼梅桑們站在屋頂看煙花,冬天聖誕節快到時,阿尼梅桑們會動手在淡黃色三層小樓外裝飾各色聖誕彩燈。整個住宅小區,因為有阿尼梅桑們的存在,而變得明亮活潑起來。雖然並不知道阿尼梅桑們的名字,但卻早已熟悉了他們的面容,可是……以後的夏季的煙花大會,再也看不到阿尼梅桑們的身影了,每年的聖誕節,再也不會有人點亮社區的彩燈了……

寂しいね!(好寂寞啊!)鄰居們說。

7月18號的京阿尼縱火案,造成34人死亡,34人受傷。因為很多人被燒得面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需要做DNA鑒定才能確認身份,因此,至今京都警方都無法公布遇難者名單,只能告知媒體一部分“失聯人員”的名字。(編注:7月25日最新消息:據日本每日新聞的報導,京阿尼縱火案的34名遇難者遺體身份已經通過DNA識別全部得到了確認,警方在結束司法解剖程序後,就將向死者家屬移交遺體,並會對遇難者身份公開的時間和方式,與公司進行協商。)

縱火案發生當天的景象

木上益治是最早公布的“失聯人員”之一。

一般人也許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作為京阿尼的頂梁柱,木上益治在日本動畫界大名鼎鼎。動畫電影《人狼 JIN-ROH》的導演沖浦啟之曾說:

“京都的動畫師是怎樣的?只要看一眼木上益治的背影就全明白了。”

木上益治從事動畫製作已經40年了。四十年如一日,他的背影永遠是忙著工作的姿態。

從參與製作1980年劇場版《哆啦A夢:大雄的恐龍》開始,1984年木上益治入行早期為劇場版《超時空要塞:可曾記得愛》繪製的原畫,至今都是有口皆碑的經典。

在京阿尼的後輩畫師心目中,木上益治是“大師匠”一般的存在,對新人後輩既嚴格又體貼。無論自己多麽忙碌,木上益治都會放下自己手中的工作,細心地為新人畫師修改原畫,一直修改到滿意為止。京阿尼招聘新人的要求原本就非常嚴格,再加上木上益治這樣的大前輩在製作現場的耐心指導,新人畫師們得以迅速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出色原畫師。

木上益治不僅擔任京阿尼“專業養成塾”的講師,還使用筆名“三好一郎”參與動畫製作。三好一郎的繪製的線條,擁有動畫特有的躍動感和疾走感。《Free!》裡水的畫面、《吹響!上低音號》裡主人公久美子流淚滿面地在橋上奔跑的鏡頭,都出自三好一郎的手筆,至今為動畫粉們津津樂道。網絡上,京阿尼的動畫粉們說:“這個人,是日本的至寶”

在京阿尼公司的網絡空間,我找到了6月28日那天發出的,署名“三好”的一篇日記:

“大概因為職業關係,特別在意電影的流行趨勢。最近特別在意的,就是迪士尼動畫的真人版了。迪士尼從《美女與野獸》那會兒開始,真人版就一部接一部,而且每部都超受歡迎。這種發展趨勢預計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而三好對於迪士尼的期待,是下面這幾部:

想看《白雪公主》和《木偶奇遇記》就不用說了,還很想看的是《長髮姑娘》。

因為很好奇什麽樣的女優來演,才會與長髮姑娘的形象相配呢?

當然,最感興趣的是《米老鼠》,不知道真人版會用什麽樣的形象來攻陷我們~

皮克斯系列的話,《超人總動員》的真人版也好想看,

還有漫威動畫,也很期待能加入進來,也能真人版……

呀,真是越想越膨脹了。

嗯,會怎樣呢,會有看到的那一天吧

有點不淡定,但還是充滿了期待啊~”

這篇日記上傳完成20天之後,在京阿尼縱火事件的失聯名單中,出現了“三好”的真名“木上益治”。

除了三好,警方公布的“失聯”名單中,大部分都是20-30歲左右的年輕人,且以女性居多。34名遇難者中,有21人是女性。

火災發生的第二天,有一位老爺爺趕到現場,整整站了一天,到天黑都不肯離去。他的孫女失聯了,一直沒有消息,打手機也永遠是無人接聽。老爺爺是職業棒球“廣島東洋鯉魚隊”的鐵粉,孫女兩星期前還去看過他,還曾用自己的薪水給他買禮物:一本印有“廣島東洋鯉魚”LOGO的國語辭典。

怎麽可能呢?老爺爺不相信他的孫女會出事。

剛剛參加完20歲成人式的孫女,還是花朵般的年齡。從小熱愛繪畫,人生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動畫家。孫女用自己打工積攢的錢,報名參加了大阪的動畫學校,去年才如願以償地進入京阿尼,成為一名新人畫師。第一次看到孫女的名字出現在動畫片的製作人員名單上時,全家人都為她感到驕傲。

“25歲我要成為作畫導演!”這是老人的孫女高中時代貼在自己房間的一張紙條。距離孫女的目標,只有短短不到5年的時間了。

從18號起,孫女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房間。

另一位再也沒有回家的女畫師,是41歲的津田幸惠。在接受NHK的採訪時,幸惠的父親伸一依舊努力保持了微笑,說:“我現在沒有任何心情……”因為警察那邊確認身份,還需要一段時間,只要一天沒有收到確切的消息,伸一就認為女兒幸惠還有活著的希望。

伸一微笑著打開一本相冊,那是他收集的所有與女兒的動畫製作相關的資料。伸一翻到有女兒名字的那一頁,指給記者看。微笑著的臉,終於忍不住眼淚:

“犯人的話,怎樣都行。現在只希望能回到事件發生之前。”

大火當天,在二樓製作室的一位男子,在濃煙滾滾中迅速從二樓窗口跳下獲救。

“跳的話會受傷,但不跳只有死路一條。”這位男子至今心有余悸。火勢過於迅猛,連縱火犯青葉真司本人都未能及時逃脫,至今躺在醫院昏迷不醒。這位死裡逃學生的男子說,他希望青葉真司能被救活因為他想當面問問他——為什麽要縱火?為什麽要這麽做?

縱火嫌犯青葉真司今年41歲,從小父母離異,在學校孤獨寡言,是被欺凌的對象。成年後曾經有過一份工作,但因為偷竊女性內褲而被辭退。2012年,他還因為搶劫便利店被判三年半有期徒刑。出獄後沒有工作,獨自居住在廉價公寓,每天閉門在家打遊戲,不與任何人交往,曾有鄰居提醒他遊戲機聲音太吵而差點被他毆打。醫院的病歷記載:青葉真司接受過精神疾患治療。

有精神疾患人,在犯下嚴重的殺人放火罪行時,可以被投以同理心嗎?那些死去的人或僥幸逃學生的人,都與他無冤無仇。因為青葉真司的縱火原因至今不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的甦醒。雖然京阿尼的失聯者家屬們都說,他們更願意能“回到事件發生之前”,但內心裡,每個人都想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離開京阿尼火災現場,從京都返回大阪的路上,我路過四條大橋。遠處群山環繞,橋下的鴨川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有幾隻羽毛潔淨的白鷺正在川邊戲水,有人沿著川邊的道路在慢跑,還有人三三兩兩坐在鴨川邊休憩。這是京都最普通的日常。

京阿尼的畫師們,一定也很眷戀這樣的京都吧,我想。

藍天、夕陽、流水、以及木質的教室,這些令人溫暖的京都的日常,幾乎滲透在京阿尼的每一部動畫作品裡。

有位京阿尼動畫粉絲在推特上貼出一張圖,並且說:

“很多人還不了解京阿尼是個怎樣的公司,那麽,讓我來告訴你:這不是照片,這是一張畫。京阿尼就是用這樣的繪畫能力,製作動畫的公司。”

上面的這些圖,僅僅只在動畫中出現一瞬間而已,但京阿尼的動畫師們,並不因為僅僅只有一瞬間而掉以輕心。

京阿尼動畫粉的人群,以十來歲的學生和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居多。我家的高中生mii,也是其中之一。每天放學回家後,mii都是邊聽京阿尼的動畫音樂邊做功課的。mii曾經發給我一首歌,歌名叫《相遇天使》:

如果要給回憶的碎片

取名保存下來

“寶物”最為合適呢

是啊,將心的容量填滿

渡過的那讓人心跳的每一天

熟悉的制服與校園白鞋

還有白板上的塗鴉

是否應該遺留在

通往明天的入口前?

可是啊,我遇到了哦

遇到了美好的天使

畢業並不是結束

這以後依舊是好友

一起拍下的照片

還有相同的鑰匙圈

無論何時都在閃光

謝謝你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笑臉

可是啊,我遇到了可愛的天使

想要對她說“我回來了”

這個地方不會改變

接受郵件的信箱

標記了圈圈的月歷

還有令人跳躍的夢想

感謝音樂,讓我都遇到了

車站的月台 河邊的小路

即使離別 但只要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

就能一起歌唱

可是啊,我遇到了美好的天使

畢業不是終結

這以後依舊是好友

如果你說“最喜歡我“

我會回答“最最喜歡你!”

已經沒有遺忘的東西了

一直一直都永遠在一起

這是劇場版《輕音部》的主題曲。《輕音部》講述了一所私立女校的輕音部成員們的課後活動。輕音部只有5名成員,其中4人即將高中畢業。這首歌是即將畢業的4名成員集體創作,送給輕音部唯一的新人後輩中野梓的一首歌。

京阿尼動畫,以講述青春校園生活為主。《輕音部》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這些動畫沒有驚心動魄的冒險,但有學生們最為熟悉的生活日常:成長中的孩子們,會為一點點小挫折掉淚,也會為一點點小成功而雀躍。對於和平歲月出生成長的孩子們而言,這就是他們的青春——沒有戰爭年代的大起大落去磨礪人生,他們要接受的,是如何在日常的平凡中,努力讓自己不會變得平庸的考驗。

我家的mii同學,有一天突然大哭著問我:

為什麽必須人人參加考試?必須人人都去上大學?難道就沒有其他道路可以選擇了嗎?老師說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都是獨立的存在,可為什麽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這麽相似?每個人都要進幼兒園,然後小學、中學、高中、大學、就職、結婚、生孩子、然後為孩子操心、步入中年、步入晚年、然後,生下的孩子也開始相同的人生軌跡……如此周而複始。

所以,她哭著問:所有人的人生,幾乎都是這樣的,這是誰規定的呢?為什麽必須這樣?

即使作為一個努力理解孩子的母親,我也無法回答她的這些問題。是啊,誰規定的呢?為什麽必須這樣?所有的人生軌跡,似乎都是能一眼看到頭的。如此模板化、如此充滿“安全感”。但這就是當下的孩子們必須面對的日常。

幸好還有京阿尼這樣的動畫公司,用青春校園動畫,告訴成長的孩子們:如何從平淡的日常當中,去體會種種溫馨和小小的感動,告訴孩子們要珍惜友誼、珍惜身邊相處的每一個人。

對於mii這一代人,對於二十一世紀初的青春而言,京阿尼就是他們的天使吧。

謝謝京阿尼的每一位動畫師。你們是孩子們永遠不會忘記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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