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科病房往事：秀婆婆的遺憾

都說養兒能防老，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都說養兒能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張口，兒只有清歌一曲和淚唱，願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降央卓瑪《父親》

一

秀婆婆是一位地道的「成都嬢嬢」，如果你讓她高興了，她可以把你誇上天；如果你讓她生氣，呵呵，不知你有沒有看過《九品芝麻官》

之所以稱呼她為秀婆婆，是因為站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應該稱呼她為「婆婆」了。

第一次見她，是十多年前，那時候，她還是阿姨。

那天跟主任上門診，病人很多，都已經到下班時間了，但還有很多病人。於是主任示意我先看，先把一些工作做在前面。

然而秀婆婆眼睛往上一翻：「我為啥要找他看？他是主任醫師嗎？我掛的是主任醫師的號！憑啥讓我找他看？……」

我的臉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一下子不知所措。

還是主任有辦法，用現在的話說，叫做「完全沒有違和感」地化解了一場「嘴仗」。

看了她以前的X光和CT——整整一摞。主任開始詢問病情，她突然就開始哭訴起來……

我一時簡直無法適應她的轉變，隻用了5秒鐘，她就「毫無違和感」地變了一個人。

原來她自從生病以來，生活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她也到處求醫，其中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老伴兒、有兒子，然而卻是一個人來看病。

那天，她被主任特批，當天就住院了。

經過住院後的檢查，她被診斷為「特發性肺纖維化」

普通人聽到這個病的名字，不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特發性肺纖維化是一種以兩肺間質纖維化伴蜂窩狀改變為特徵的疾病，其發病率及死亡率逐年增高，且生存期較短，愈後極差，幾乎與惡性腫瘤無異。

肺的作用是把空氣中的氧氣轉運到血液，再把血液中的二氧化碳轉運出去。肺間質出現纖維化，就相當於在氣體轉運的中間，多出一個屏障，導致氧氣無法進入血液。

所以秀婆婆在發病後不長的時間，就出現了缺氧的癥狀：口唇紫紺、四肢末梢發紺。

而治療，一方面是改善缺氧（吸氧），另一方面就是盡量延緩或者阻止纖維化的加重。

在治療的藥物當中，有一種很重要的葯，就是糖皮質激素，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激素葯」。

在這裡要更正一個不正確的觀念，就是認為只要是「激素」，就是壞的。治病講的是對症下藥，用在合適的地方，激素會發揮巨大的作用。

三

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是，秀婆婆的治療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她不但沒有感覺缺氧加重，反而還覺得有好轉。於是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每天治療結束，還可以在病房裡到處吃飽太閒。

「成都嬢嬢」，一旦高興起來，一旦肯定了你，一定會把你誇上天的。

哈哈，讓大家失望了，她並沒有誇我，因為在她眼裡，我多半被定格為那個「奶油小生」。由於她疾病的特殊性，是由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專門經治。

秀婆婆幹練精明的神態、犀利的眼神、敏捷的思維、清晰的談吐，無一不透露著她的能乾，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中，她一定都是一個優秀的女性。

當然，可能有點「過於優秀」，所以即便她重病，也是自己一個人來看病。都住院有幾天了，才看到她的老伴來看她。然而，三句話後，就開始吵架。

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屋門」，他們老兩口脾氣性格太像了，都十分好強，誰也不讓誰。想來這麼幾十年，也都是這樣爭吵過來的吧。

然而，吵完了，老頭並不離開，而是坐在床旁給老婆喂飯，邊吃還邊開著玩笑！

這，應該也是一種恩愛吧。

四

最讓秀婆婆引以為傲的，還是她的兒子。

「我兒子現在在日本留學。」秀婆婆說起她的兒子，雙眼都放著光。

「我從小對他就非常嚴格」

「什麼？敢不聽話？他敢？！！」

「我兒子非常優秀，成績好，又懂事。」

「我兒子非常努力，所以才能抓住機會出國。做人就應該這樣，做好準備，才能抓住機會。」

「聽說我生病住院，還專門在日本找專家給我看！」

雖說治療有效，但病在那裡擺著，除非有仙丹，否則還是要服從自然規律。秀婆婆仍然缺氧，一旦有一點點感冒，就是要命的呼吸困難。加上這個病的遷延性，秀婆婆是反覆住院、長期住院。

一來二去，也跟醫生護士混得很熟了。她能喊出每一個醫務人員的名字，甚至幾個護工和清潔工，都跟她聊得來。

但如果你認為她從此跟我們「和平共處，過上了和諧生活」，那你就大錯特錯，naive！

她經過對比研究，早就把我們分了三類群體。第一類是她瞧得起並得到她認可的。秀婆婆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她知道在整個醫療過程中，一般人最在乎的「主任們」，只是決策層面，在具體操作中，那些具體的負責人員，才是關鍵。所以在她的名單中，有幾個是護士、有幾個是小醫生、還有一兩個二線醫生。對這些人，她多是和顏悅色的。

第二類是「不得行的」。這些人，算是被列入黑名單了，想看個好臉色都難。

第三類介於二者之間，當第一類人不在的時候，勉強能被她接受。

有一天，一位護士跑到辦公室，咯咯咯直笑。說秀婆婆要把自己兒子介紹給她。

想來，這應該是秀婆婆對這位護士小姐姐，最大的肯定吧。

五

一來是因為病情需要，二來是老病人，秀婆婆完全可以住進小病房（三人間或者二人間），然而她堅持要住六人間，說太空大，空氣新鮮一點。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房間費社保不報銷，大病房便宜。

因為是老病號，又喜歡說，她可以說是病房「一霸」，新來的病人和家屬，都得聽她的。也是怪了，其他病人還真的服她。她時不時還要給別人講解一下如何辦手續、如何保養身體一類的。

她「規定」：晚上的時候要把所有植物（看望病人送的花）搬到房間外，因為這些植物晚上會吸氧，造成空氣中氧含量降低。

這一天晚上，新來了一個病人，病情不算太重，但是特別「矯情」——當然，作為醫務人員是絕對不能有這種說辭的，只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然而她就是無法自控，一直呻吟，吵得整個房間所有病人和家屬都無法休息。醫生護士一遍又一遍去開導，無果。

此時秀婆婆已經怒視半天了，等醫生護士一走，翻身起來，那一頓犀利的言辭。生生把那個病人說的啞口無言。

當班護士悄悄到她床前感謝她，她得意地一笑「要不是有點缺氧，我還要繼續說」

六

可能是半年後吧，快過年的時候，秀婆婆的兒子回國了。是回國探親的。

兒子要回國的那幾天，秀婆婆整個人都快樂起來了，逢人就說這事兒，就差給大家發喜糖了。

不知是從小家教就好，還是在日本留學的原因，秀婆婆的兒子特別有禮貌，遇見誰都打招呼，完了還要鞠躬。

後來我們才知道，其實她兒子在日本也不是我們之前想像的那麼風流倜儻光鮮亮麗。早先他在國內都已經上班了，但是一直刻苦自學日語，後來有一個機會就到了日本工作。到了日本仍然非常努力，現在又自費進入大學學習，學習之餘還要四處勤工儉學。

他還真的從日本帶回了日本專家的意見和建議。遺憾的是，這種病是世界難題，即便是日本專家，能用的手段也只有那些，而這些手段，我們都已經在使用了。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一家人的團聚，於是第一次，我們見到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聊天，雖然是在病房，雖然秀婆婆還一直戴著氧氣吸管。

聽說，她兒子還說過，要立志研究開發治療這種病的葯。

我已經記不清他們是否在家過了一個年。總之她兒子很快就要離開了，因為學業的原因。離開的那天，她兒子專門到病房，跟所有醫務人員問好道別，感謝對他母親的照顧。秀婆婆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在說再見的時候，特別自然，一點沒有電視裡那種哭的死去活來的樣子。

後來她兒子還從日本買了幾瓶香水，送給那位護士小姐姐。這件事一時還難住了護士長，到底能不能收？後來還去查了一下價格，不是奢侈品牌。那就收下吧？這位護士小姐姐也是聰明，跟幾個姐妹一起分了。

七

冬去春來，秀婆婆的生日到了。

這一天，我們專門買了一個蛋糕，在傍晚時分，點上蠟燭，唱著生日歌，來到她的病房。

她先是一鎮，然後就去抹眼淚。

生病住院有兩年多了，中間還搶救過幾次，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可惜兒子不在身邊。

好在老伴兒在——發出這個感嘆的應該是我們，如果那天老伴兒不在，而是我們這些「外人」給她過生日，還不知道事後會吵成什麼樣子。

由於激動，耗氧量增加，明顯能看出她的紫紺更嚴重了。我悄悄開大了一點氧流量。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兩年多來，雖然用藥有效，但疾病還是以它勢不可擋的趨勢惡化著，所以她的缺氧是越來越重。

生日蛋糕、蠟燭、生日歌，這些其實都沒啥意思，那麼大一個蛋糕，最終還是我們這些「奶油小生」得了口福。對於秀婆婆，或許只是圖個熱鬧吧。那天她應該還是很高興的，晚上也沒有「找別人麻煩」。但是能感覺到，她還是有一點失望，而能讓她感到失望的，恐怕只有她兒子不在身邊這一點吧。

八

接下來其實你已經知道我要寫什麼了對吧？

自然規律，人力無法抗衡的自然規律。它不會因為母慈子孝就來得慢一點。

其實在疾病一開始，我們所有人——包括秀婆婆自己和她的家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天，只是我們都不願說出來，似乎如果不說出來，它就不會來臨。

這一天，她兒子不在，主任不在，給她治療兩年多、她倍加信任的老醫生不在，她老伴兒也不在（後來才來的），她願意把兒子許配出去的那位護士也不在，只有我這個她一開始就看不上眼的「奶油小生」在。

在護士通知我後，我很快就趕到了，緊接著二線老師也來了。然而意義都不大。

這種疾病，逐漸發展到這個階段，氣管插管、呼吸機、純氧，都沒用。之前說的那些纖維化已經增長得像鋼筋水泥一樣，隔在中間，任你用什麼方法，都沒法將足夠的氧氣送進去。

老伴兒趕來了，兒子電話也打過來了。電話那邊說能不能拖到兩天后，這樣他就能趕回來了。

兩天？不要說兩天，就是兩個小時都熬不過的。

後記

後面的故事毫無波瀾。秀婆婆就這樣悄悄地走了，病房裡再也聽不到她爽朗的笑聲和犀利的「言辭」。

他兒子後來還來過一次，還是那麼彬彬有禮，感謝每一個人。只是眼神中缺少了一種光彩。

古語有雲：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縱有三千世界，也換不回一寸光陰。有這種無力感的，恐怕不止秀婆婆的兒子一人吧。

-end-

修改 / 護士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