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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知識分子劉伯溫的晚年悲劇

眾所周知,打天下時的朱元璋,幕僚群中據有左膀右臂,一個是領銜淮西派的李善長,另一個則是帶隊浙東派的劉伯溫。對於劉伯溫,朱元璋的態度是先揚後抑,打天下時,對劉伯溫以老師相待,極盡拉攏之能事,建國後卻翻臉打壓,甚至逼著劉伯溫寫歌功頌德的文章,迫於形勢,劉伯溫硬著頭皮也寫了《乙卯歲早朝》這樣的應景文章,但君臣二人卻由此拉開距離。

從士大夫的分類來講,劉伯溫是獨士,是個想擁有獨立人格的讀書人。這種讀書人,與想控制一切的暴君是犯衝的。

在投奔朱元璋之前,劉伯溫是元朝一小吏。人到中年才混到總管府判六品官、處級幹部,對於不世奇才的劉伯溫來說,自然極為鬱憤。劉伯溫官場不順,跟的性格有很大關係,史書描述他“疾惡如仇,與人往往不合”,說劉伯溫性格正直剛烈,官場人際關係比較緊張。你想在賄賂公行的元末官場,這樣的性格豈能混出頭來,不屢受打擊才怪。

小小官職讓充滿抱負的劉基無法施展才能,於是47歲時他決計棄官歸田,隱居在南田山下。這就為他在天下大亂時尋找明主,埋下伏筆。

從投奔朱元璋的年頭來看,劉伯溫在明軍謀士群中算是比較晚的。他是在元至正十九年即公元1359年來到朱元璋麾下。此時距離朱元璋一統天下不到十年,朱家軍已有些成大氣候之勢。這年11月,朱元璋部隊攻佔了浙江處州(今浙江麗水),這是劉伯溫老家轄地,老家都被人佔了,必須重新尋找安身立命之所,於是劉伯溫和另外三個當地名士——葉琛、宋濂、章溢一起,據說是被朱的兵士一路保護送到南京去見朱元璋。

《明史》記載了這四人與朱元璋見面的場景,場面很是溫馨。

朱元璋犒勞四人,對他們畢恭畢敬,不恥下問:

“我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紛紛,何時定乎?”

這種禮賢下士的態度,雖然是“堯舜之君”的老套子,但名士們還是被打動了。

劉伯溫從此開始了為朱元璋運籌帷幄的人生新路。

後來人們為了增添傳奇色彩,給二人的合作濃墨重彩,附會了不少神秘故事。

諸如,史籍中流傳一個“西湖望雲”的故事,說劉伯溫早在投朱之前就發現金陵(南京)有“天子氣”,所以決心“輔之”。跟定朱元璋後,劉伯溫神機妙算,料事如神,呼風喚雨,神通廣大,亞賽諸葛亮再世。其間,還有“鄱陽湖救主”傳說更為神奇。說朱元璄與陳友諒雙方大戰,朱元璋正在旗艦上督戰,坐在他身旁的劉伯溫掐指一算,深感大事不好,突然一躍而起,拽著朱元璋說:“走,快走!”朱元璋不知就裡,也來不及細問,只得跟著劉伯溫迅速撤到另一艘戰船上。還沒坐定,只見一發炮彈“嗖”地落在先前的旗艦上,將之炸成碎片。朱元璋晚走一步,可能就被一炮轟死,所以心中非常感激劉伯溫的救命之恩。

這些民間史料對劉伯溫本事的描述,顯然是有些神化了。但總得來說,劉的作用確實不小。在朱元璋討伐天下過程中,作為主要謀士的劉伯溫,功勞不說最大也堪稱甚大,就拿他在鄱陽湖大戰的表現,去掉誇張的水份,還是有不少貢獻有史可查的。

提及鄱陽湖之戰,應該算得上是朱元璋爭霸天下的最後一場大戰。公元1363年,元朝氣數將近,各路起義軍為爭天下火拚。朱元璋與宿敵陳友諒決戰。此戰朱元璋得勝的關鍵,是朱元璋毫無保留地采納劉伯溫的計謀。此戰過後,朱元璋順風順水,三年而得天下。用“一戰定乾坤”形容此役,一點也不為過。一人而抵百萬師,劉伯溫運籌帷幄的才能,於此發揮到極致。

還有,把朱元璋捧上神壇,也有劉伯溫的一份功勞。

公元1367年11月,朱元璋北伐大軍直擊元大都,勝利在望。手下勸進朱元璋登基。而這位大哥自然要謙讓一番。怎麽辦呢?請老天說話吧。當年夏歷12月22日這一天,南京陰霾密布天降大雪,這天朱元璋祭祀天神地神。朱元璋發布祭文,翻譯成白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現在擁有的土地有兩萬裡廣,臣僚們都讓我做皇帝,我已經推讓再三了,現在沒有辦法只能做皇帝了。日期已經確定在第二年的元月四日,一切都已經就備了。但是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就另推別人,如果同意,那麽新年正月初四給我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氣象。”

而這個日子正是劉伯溫幫助敲定的。劉伯溫通曉天文,算是著名的天文學家,他很清楚,22日南京突然降雪,再過10天惡劣氣象也會過去。到了新年元月初四(公元1368年1月23日),果然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氣象,朱元璋再次祭拜天地。隨後來到了新修好的太廟祭祖,再到新建成的奉天殿登基成為皇帝。為什麽叫做“奉天殿”?意思就是奉天登基做皇帝的,我的一切都是按照天命做的。

從此,朱元璋發出的詔令就叫做“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誰跟他過不去,就是“逆天”了。

朱元璋統一天下,劉伯溫和其他開國功臣一樣得到了封賞,被授為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上護軍,封誠意伯,食祿年二百四十石。這個級別與食祿四千石的韓國公李善長比,相差近二十倍,並不怎麽高,可見朱元璋對劉伯溫態度是有保留的,隱約感到劉先生似乎不會輕易被馴服為忠實奴才。《明史》稱劉伯溫“性剛嫉惡,與物多忤”。就是說他是具有剛性性格計程車大夫。這樣計程車人很難屈就君主。

果然,受封後的劉伯溫不為榮華富貴所惑,請朱元璋賜回家養老。回老家後,“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名為養老,其實是對暴君的一種消極抵抗。作為具有一定獨立意識的儒士,新朝的建立使劉伯溫自覺背負了一種新的使命,這就是“導君於正”,使新皇帝符合儒家的政治文化傳統。但他卻寸步難行,甚至感覺了不祥之兆。因為在朱元璋這等君主手下再想暢所欲言,形同找死,乃至讚美得不起勁,都會出大事。

於是劉伯溫陪著小心,想保留士大夫最後自尊——沉默權。

但朱元璋不允許他這麽做,天下安定,朱元璋已經從明主轉為暴君,還能容忍要劉伯溫這樣的獨立士人嗎?

劉伯溫跟朱元璋征戰八年,他的大明時光比這更短,只有七年。在這七年時間裡,他先後幾次受封,又幾次挨整,反覆回鄉。

第一次挨整是因為求雨未遂。當時南京從夏天到秋天一直沒有下雨,求雨也沒有效果,劉伯溫借機指出了弊政,勸朱元璋,“今國威已立,宜少濟以寬大”,要朱元璋保存臣子的體面,不應動輒羞辱,都是非常有針對性。古人認為天象由人事決定,劉伯溫借求雨的機會進諫,使朱元璋只好同意其請,可過了十來天仍未降雨,朱元璋立即報復,作出了“劉基還鄉為民”的處罰。

之後劉伯溫已經意識到伴君的危險性,此時同僚的傾軋十分激烈,不同派系之間的權力鬥爭已到白熱化的程度,他對“聖意難測”有了更深的理解,對在暴君手下討生活充滿了憂懼,深知只有韜光養晦才是自我保全之道。所以更主動地希望息影園林。

憂讒畏譏的劉伯溫準備在家鄉終老,隱居的劉伯溫,竭力洗盡鉛華,表現得像一個不識字的老農,也不和地方官吏來往。他知道,有一雙天眼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明史》上這樣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的謹慎:“還隱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邑令求見不得,微服為野人謁基。基方濯足,令從子引入茅舍,炊黍飯令。令告曰:‘某青田知縣也。’基驚起,稱民謝去,終不複見。”家鄉的父母官因為始終見不到劉伯溫,所以換上便服求見,正在洗腳的劉伯溫對上門的客人當然不好拒絕,升火做飯以待客,但當縣令以實相告時,劉伯溫馬上變色,自稱小民,便立即退避。

一般人認為,劉伯溫低調自持,是高風亮節。但劉伯溫的主公卻看出這是一種消極抵抗,朱元璋對不肯五體投地的老先生不滿了。

主人不滿,就該打手上場。朱元璋的新乾將胡惟庸出場,要擊倒大明第一智囊。

於是,如此小心的劉伯溫還是出事了。

洪武五年,劉伯溫又挨了一次大整。他無意間做了一件事,讓嗅覺靈敏的胡惟庸聞到味了。說劉伯溫下鄉回老家,發現這地方治安不太好,於是回來奏請朝廷,建議在他家鄉附近一個叫談洋的地方弄個巡檢司,加強管轄。但這件事智者千慮的劉伯溫犯了大忌。

因為談洋元末時曾被農民起義軍佔領,是個起兵造反的好地方。胡惟庸見此,立刻就將這個難得的機會抓住了。上書朱元璋,稱談洋一帶有帝王之氣,劉伯溫此舉別有用心。他是不是想把巡檢發展成自己的武裝,做大做強自己?

朱元璋對此事的態度值得仔細分析,“帝雖不罪基,然頗為所動,遂奪基祿”。朱元璋心“動”的是什麽呢?是他相信胡惟庸所說,劉伯溫真的為自己選了一塊有王氣的風水寶地、要搞武裝割據嗎?

不難想見,朱元璋的“所動”根本就是裝出來的,他要騙的人恰恰就是進讒言的胡惟庸。朱元璋殺劉伯溫的決心已定,卻不想親自動手,免得背上罵名,眼見胡惟庸如此急不可耐地要置劉伯溫於死地,正好順水推舟,借刀殺人。

遭舉報的劉伯溫被朱元璋勒令,回京向中央說明情況。劉伯溫又不能在家呆下去了,他啟程進京謝罪。

面對朱元璋,劉伯溫“惟引疚自責而已”,他什麽辯解的話都不說,隻承認錯了,朱元璋將之暫扣京城。不久,在一件小事上,朱元璋又給了劉伯溫一個下馬威。朝廷祭奠孔子,儀式結束後,祭祀用的肉分給重臣算是一種榮譽。劉伯溫沒有參加祭奠儀式,卻接受了肉。朱元璋說:劉伯溫是學聖人之道的嘛,怎能不參加祭奠卻享受祭品?學禮學到哪裡去了?下令停發其一個月俸祿。是否接受祭品是小事,停發一個月俸祿也是小事,關鍵是皇帝行動中透露的資訊是意味深長的:他就是想讓劉伯溫沒面子。由此可見這次入朝的劉伯溫,其處境之尷尬。此時的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挨整了。隻隱約感到在劫難逃。朱元璋既不治劉伯溫的罪,也不放他回家。“乃留京,不敢歸”,處境和心情都惡劣,劉伯溫的病情加重了。

當然,這還不算完。在朱元璋和胡惟庸眼裡,劉伯溫能掐會算,是一個永難馴服的大仙,不徹底整滅火還是不踏實,所以必置之死地而後快。不久,機會又來了。

史書記載,洪武八年,64歲的劉伯溫偶感風寒,朱元璋派胡惟庸帶了太醫去探望。太醫開了藥方,他照方抓藥服用後,病情不僅沒有減緩,反而進一步加劇。劉伯溫覺得大事不好。抱病見朱元璋,說胡大人帶著禦醫來探病,給我開了藥,我吃了之後“有物積腹中如拳石”,好像生了一個大腫瘤。朱元璋聽後反應冷淡。劉伯溫見狀明白大半,悻悻歸故裡。不久與世長辭。

劉伯溫跟隨朱元璋前後加起來十五年,在這不算長的時間裡,眼見一個“堯舜之君”變身桀紂之君,他無能為力。最後因為讚美得不起勁,企圖獨善其身而反覆挨整,被下了地獄。

關於劉伯溫之死,史上有諸多爭議,但總之朱元璋與胡惟庸難脫乾系,不能排除此系君臣二人合作的“整人成功案例”之一。兩人相互利用,但還是朱元璋老奸巨猾,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比劉伯溫的死因更耐人尋味的是,朱元璋在劉伯溫死前表現出來的態度。

在劉伯溫還在朝的時候,朱元璋極盡冷落。大明文集刻成,他賜給了李善長、胡惟庸、宋濂三人,卻偏偏沒有給劉伯溫。劉伯溫病重被賜歸,朱元璋還頒發了一紙詔書,對二人君臣一場進行了一次總結,其中竟有責備劉伯溫當年不早早歸附的內容,並以此為據,表示自己當皇帝後,對劉伯溫的安排和處置都是符合“國之大體”的。對病者劉伯溫來說,得到這樣一份詔書,肯定不是件愉快事,只能加重病情。

朱元璋和劉伯溫君臣二人,在身份認識上大概是有一些偏差的。劉伯溫雖被人們看成謀臣,但他更自居為儒士,然而讓他羞愧的是,朱元璋卻在更多場合把他當成術士。在一次誰是當今大儒的討論中,朱元璋就曾經輕蔑地說,像劉伯溫這樣的人哪配稱大儒?

朱元璋為什麽不願意承認劉伯溫為儒者?因為他認為儒者都應該是愚忠的,奉君如神,應該做一個唯皇帝馬首是瞻的家臣,而劉伯溫顯然不夠這個標準。

據說劉伯溫早已看穿了這一切,他臨終前曾留下遺命,告誡子孫不得為官。顯然,在現實的無情打擊下,劉伯溫的獨立之士大夢最後終告破滅。

本人新作《大明帝局》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且看中國最後一個漢族王朝兩個祖皇帝,為馴化士大夫,下了兩盤多大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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