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來上班的，如懿是來談戀愛的

《如懿傳》劇照

看《如懿傳》，一半以上是為了看周迅。

不過，還是先說說劇中其他人吧。董潔，十多年過去，經過那些撕扯，再美的容顏也不複舊時。《金粉世家》裡手托一盆白百合，藍衣黑裙，不染纖塵的她是只能留在人們記憶中了。儘管這樣，董潔在劇中一眾美人中仍然是出挑的，作為C位上的皇后，她的美貌很鎮得住場子。不僅如此，董潔的樣子仍有濃重的“姑娘氣”，眸底有種小女孩怯生生卻強作鎮定的神情，令我想起楊絳筆下的姚宓：“她憑借樸素沉靜，裝出一副老實持重的樣兒，其實是小女孩子謹謹慎慎地學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觸犯，怕人識破她只是個嬌嫩的女孩子”。因為董潔的顏，董潔的神情氣質，即使她扮演的富察氏再怎麽偽善、再怎麽貌似溫良而私心暗藏，很多時候，觀眾還是會不由自主站在角色的角度，想到中宮皇后的不易為，歎息那個叫富察琅嬅的女子為穩固後位、光大母族榮耀而殫精竭慮、左支右絀，終於機構算盡。我想，這大概就是演員本身的魅力，這就叫做“我見猶憐”吧。《紅樓夢》裡說襲人“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 ”，也許這也是富察氏思慮成疾、病入膏肓時的心情。

辛芷蕾扮演的嘉妃，前三分之一的劇集高職負責架橋撥火，直到被她挑撥過的人都死光了，她才不得不從幕後走向台前，與如懿當面鑼、對面鼓地衝突。辛芷蕾在劇中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種譏誚、嘲諷的語調，嘴角一抹“看你這麽蠢，實在忍不住點醒你”的笑，令人奇怪居然沒人想要削她，包括魯莽、奶凶的貴妃高晞月在內。一面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寵妃，一面是被迫和親、內心深藏著對本國王爺忠貞不渝的愛的可憐女子，這就讓嘉妃這個人物有了層次，也有了溫度。不像另一個狠毒的角色衛嬿婉，就像某種人工智能，從不懂得什麽是愛，唯一的程式設定是向上爬。

胡可的純妃在深宮中，大多數時候都是存在感極低的，無論容貌還是智商。蘇東坡有句詩“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在職場上，資質平平的人只要來得夠早、堅持得夠久，隨著年資和業績積累，自然也會有一席之地。如果恰巧愛撲騰的聰明人都把自己撲騰死了，普通人甚至可能分到股份、成為股東。純妃也頗有些自知之明，一直走著溫柔和藹、謙和隱忍的路線，加上運氣不錯，生了幾個孩子，以她的資質，算混得極好、已經分到公司股份了。她一輩子栽的最大的跟頭，就是富察皇后死後，被人奉承到腦子發熱，以為自己能當上皇后，於是舉止就大大地不對了。結果是，她被人乾脆利落地收拾了，兩個兒子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還好純妃及時回頭是岸，回到自甘淡泊的老路上來，才能平安終老。可見，權力的遊戲只是聰明人的遊戲，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福氣，認識自己、不被忽悠、不膨脹是很重要的。

張鈞甯的海蘭，她的美麗，她的沉靜，她被逼到絕境後的小宇宙爆發，從此脫胎換骨、戰鬥力爆表，這些都令人無話可說。值得一說的倒是，從《甄嬛傳》到《如懿傳》，從沈眉莊到海蘭，流瀲紫似乎特別重視女人間肝膽相照的情義，覺得那比男女情愛要可靠得多，這多半還是因為在她眼裡，後者實在太脆弱、不值一哂吧。

在這個劇裡，霍建華的乾隆是一種“不自覺”的渣男。是的，渣男分自覺的和不自覺的。前者類似於拆白黨，我渣我知道，我是流氓我怕誰。後者不但不認為自己渣，甚至自覺很深情款款呢。可以想象對後期不合作的如懿，乾隆心裡一定是這樣想的：六宮嬪妃裡，我始終待你與其他人不同；無奈將你打入冷宮，也暗中安排人保護你，且三年後又將你迎了回來；後來更是力排眾議將你扶上後位，可你為什麽就這麽軸、這麽不識抬舉？他全然不會想到在如懿心目中，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我要的是絕境中不會放開我的一雙手，是尊重，是信任，是愛；而你，卻一次次懷疑我，一次次在我陷入危險時推開我，一次次移情別戀，一次次獨斷蠻橫。在我倆之間，你負責生殺予奪，而我只能被動接受。這樣不自覺的渣男，更具隱蔽性和欺騙性，殺傷力也更大。愛過他的女子如富察皇后、意歡，到最後無一不是傷心棄世。如懿愛得更深、走得更遠，所以用了幾乎半生的時間，才一點點看透他，一點點把一顆心涼透。

皇宮裡的女子，別人謀生，如懿謀愛。別人是來上班的，如懿是來談戀愛的。劇中另有一位謀愛的女子葉赫那拉·意歡，她是如懿的影子，也提早一步預示了如懿的悲劇結局。對最涼薄的人期待愛情，對最高高在上的人期待平等與尊重，結局其實一早就已注定。如懿更像一個穿越回古代，具有女性意識的現代女子。她與乾隆的對話始終是錯位的，如懿要一位心靈相通的丈夫，而皇帝要一個恭順得體的皇后，感情就在這樣的錯位中慢慢消耗殆盡。

劇中富察皇后曾說：“如果有一天我與皇上僅剩下這一點點聯繫（指夫妻的名分），我也只能緊緊抓住。”這就是如懿與她最大的區別。“我要的從來就是情分，不是位份。”這是如懿。 “如果你給我的和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這是如懿。

在我們的文化裡，如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其實她要保持贏家地位很容易，像后宮的其他妃嬪一樣，把皇帝當老闆，把做皇后當成一份工作就行了。皇后不僅是皇帝的正妻，更是一個政治身份，廢後需要非常強大的理由，對皇家的顏面損傷也是了不得的。所以當了皇后的如懿只要按時打卡，不犯大錯，皇帝還真炒不掉她，最差也得與她維持表面的合約關係。

但如懿不是肯違心苟活的女子。周迅的如懿有著一張自由小鳥的臉，她之所以願意留在這牢籠般的皇宮裡，只是因為這裡有她愛的人。當有一天那人變得陌生，愛情沒有了，這皇宮於她便只是個囚牢而已。人世已極的榮華，本不曾看在她眼裡。她倦了，便懸崖撒手了，像一隻斷線風箏般掉落下去。

塑造如懿這樣視自由為生命的率真女子，不會有比精靈周迅更完美的人選了。因為是周迅，所以我們才能於這部劇中看見一開始看著愛人，眼中無限柔情與依戀的如懿；在宮鬥的波詭雲譎中眼神澄澈如湖，又寂寞如雪的如懿；以及後來看清“人間不值得”時，滿眼疲憊、空茫的如懿。《如懿傳》是周公子的《如懿傳》。

這是一個關於原本相愛的人如何在婚姻中一點點消磨掉愛情，變得相看兩厭的故事。對《如懿傳》的評價怎麽可能及得上《甄嬛傳》呢？畢竟大多數電視觀眾喜歡看劇中人起高樓、宴賓客，帶著觀劇的他們體會一把青雲直上的爽感；誰會願意看樓塌了、體驗現實中避之唯恐不及的淪落呢？又有誰願意面對“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手”的殘酷真相呢？《如懿傳》，其實是一部披著宮鬥劇外衣的婚姻倫理劇。

本文刊於2018年9月26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