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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籃球上位的縣人大代表丨人間故事

《卡特教練》劇照

“當著全村的面,他這樣威脅我們村的人,然後拍拍屁股就想走,我面子上掛不住!——再說,你們今天某人要是不道歉,我也不敢保證他能走出這個村!”

1

2005年9月底,我正在北京找事做。有天晚上,父親打來電話,聊了一會兒,突然說起阿華最近在村裡的舊操場上忙著修建燈光球場,說阿華自己出了大頭,跟阿華要好的一些杉木場老闆也挺支持,紛紛出錢出力,問我要不要也捐一點,意思意思。

當然要捐,就算我在北京不再回去了,無論是作為一個籃球愛好者,還是他的隊友,我也是鐵定要支持一下阿華的,哪怕杯水車薪。

阿華想在村裡建個燈光球場的願望由來已久,許是怕我知道了惦著要出禮金,又知道那段時間我相當拮據,所以他沒在電話裡跟我提起過這事。但消息從我父親那傳來,還是讓遠在北京的我很高興。

阿華是我的小學同學,後來成了我堂姐夫。他喜歡打籃球在我們星湖村乃至整個鎮上、甚至縣上都是有名的。儘管他的籃球水準算是業餘中的業餘,但從不妨礙他對這項運動的熱愛。

有次賽前趕上一陣急雨,劈哩啪啦下了5、6分鐘,雨停後操場上滿是積水,所有隊員都要回去了,只有阿華不願放棄,他開著皮卡把村裡小店賣的抹布和掃把橫掃一空,又買了成打的粗廁紙回來,發動大夥掃的掃、抹的抹、吸的吸,整個球場霎時像個工地,最後硬是弄乾到能打球的程度才罷手。後來,這些掃把和抹布一直就放在學校球場邊上的儲藏室裡。

不光陣雨不能阻擋阿華,連受傷也不能。他曾經因為打球左右腳跟腱都斷裂過,兩次被人抬著去了醫院。“焊過的鋼筋更牢”,他總是這樣對堂姐說,然後就又出現在了籃球場上。

2006年的時候,縣裡舉辦農民運動會,各鎮自組球隊參賽。阿華以他在鎮裡野球場的“聲名”代表蘭水鎮披掛上陣,儘管每場隻替補上場個三五分鐘,但幾乎每次輪到他上場,他都是贏得掌聲最熱烈的那個——有些場外坐著的球迷甚至以認識他為榮。

“你知道嗎?這個人我認識,星湖村的一個老闆,很喜歡打球,我跟他打過,別看30多歲了,打得也不怎麽樣,可咱縣裡第一個‘鄉村燈光球場’就是他自個掏錢建的!”

“對,就是這個人,聽說有次暴雨後把整個水泥場都擦幹了接著打,你能想得出來嗎?”

2

阿華小學讀完,就因家貧輟了學。他讀書晚,小學畢業時已是14、5歲,幫家裡人趕了幾年鴨子後,便毅然扔下手裡的細竹條兒,跑去他姐夫家族的杉木場打工。那時他剛成年,有花不完的力氣,每天在杉木場裡從天亮乾到天黑,從卸車裝車的苦力活,漸漸乾到產業鏈的頂端——承包山林販賣木頭。

阿華人緣兒好,進社會混得早,熟諳人情世故,所以在90年代初期,20出頭的年紀便積累了好名聲,在當時中年老闆扎堆的木材販子圈裡嶄露頭角。我三伯也從事木材經營這行,家裡幾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阿華追到了其中一個,就這樣,跟我的關係又近了幾分。

在三伯的資助下,阿華的杉木生意越做越大。那會兒從事木材生意,要跟許多相關部門打交道,除了林業局、工商稅務外,道上的交警更是得罪不起。運木材的車被抓到超載就是扣車扣證,解決運輸車被罰的重點不在於避免超載(當時的拖拉機、農用車若不超載運輸,根本就無利可圖),而在於想辦法跟交警們搞好關係——自上而下全方位地搞好關係。在那個年代,判罰的尺度在人不在法,只要不是發生交通事故、捅出大簍子,睜隻眼閉隻眼的判罰算是常見。

阿華天生精於此道,有事沒事,請客送禮,一來二去,整個縣城的交警隊都被他打點得滴水不漏,幾乎每個交警都認得阿華,或多或少受過他的大小恩惠,以至於關係硬到,只要村裡有人的車子被扣了罰了,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找阿華”。

阿華也總是樂於幫忙,從不推諉。口碑如日中天的時候,阿華的家裡幾乎每天都是高朋滿座,有各個部門過來玩牌喝酒的大小長官,也有腋下夾著黑色塑膠袋揣著煙過來求阿華辦事的,還有一些純粹是生意場上的夥伴。總之,三教九流一撥撥人,阿華都要應接、泡茶、遞煙、陪聊,到了飯點,還得留客吃飯。當時村裡人對阿華的評價是:“一個電話至少能頂‘兩條中華’。”

當時的阿華還根本不會打球,要不是後來碰到“黑聰”,他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去碰籃球。

黑聰是當時縣交警隊裡的副隊長,30出頭,長得又高又黑又壯,一身製服,走到哪都很打眼。他是個狂熱的籃球迷,執勤車裡永遠放著一個籃球、一雙球鞋、一套球衣,隨時奔赴球場的樣子。

黑聰是杉木場老闆們公認不好對付的角色,就算平時打點到位,有時執起法來也讓人捉摸不定。惹他不爽,送再多禮,他也不鳥你;可有時心情好,你只是敬他一根煙,他也會揮揮手讓你過去。可能年紀相差無幾,黑聰對阿華還算客氣,但也僅限於客氣,開始不過是酒桌上的泛泛之交。

阿華第一次到球場找黑聰,是因為有輛運木材的車在國道上給扣了。扣車的是個新來的小交警,橫豎不給面子。阿華急了,打黑聰傳呼機沒回,大哥大不接,不得已,他只得親自去到縣城的交警大隊交涉。

到了交警大隊,才看見黑聰正赤著上身在部門的球場上玩在興頭上。可能那天黑聰場上發揮不佳,見阿華找他辦事,便沒好氣挑釁:“哥們,玩10個罰球怎麽樣?我輸了,好說;你要輸了,可得照章辦事了!”

阿華只得在起哄聲中硬著頭皮上了。走運的是黑聰那天手感實在不行,反而是不會打球的阿華以業餘的“端尿盆”罰球姿勢應戰,最後以一球之差僥幸贏了。黑聰一個電話,兌現承諾放行。

後來,阿華在無數次被人詬病投籃姿勢難看的時候,他都要順便提起自己當年跟黑聰比罰球的事:“得了吧!能進的都是好球,別看我投得難看,愣是把黑聰乾掉了!嘿嘿,一想到整車的木頭等著放行,我就瞄得無比認真。”

當然,這話是後來阿華跟黑聰成了好朋友之後才敢說的。“贏球放行”之後,阿華對黑聰的脾氣又多了幾分了解,覺得他雖然是大家眼中古怪之人,但也並非那麽不好相處,而相處之道,無疑就在他喜歡的籃球上。

只要說到籃球,黑聰總有說不盡的話題。有時黑聰在阿華家喝高興了,又逢有NBA轉播,他總要像個大孩子似的從別人手上搶過遙控器,一把按去體育頻道,然後也不管旁人喜不喜歡聽,他都要興奮地跟你大談喬丹、皮蓬和他推崇的芝加哥公牛隊。阿華雖然對此所知甚少,卻總是裝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這讓黑聰十分開心,如同找到迷弟。

3

後來,阿華經常跟黑聰一起出現在星湖村的籃球場上,那時村裡只有一個球場,是在我們村小學老操場上翻建的,也已殘破不堪。我們看著它從土場地變成水泥場地,再看著它變成坑坑窪窪,這一塊凹陷,那一塊裂皮。舊籃板也是破爛不堪,似乎球扔得重點就能砸下一塊腐木來,籃框更是下垂的厲害,耷拉得不成樣子。

那會兒,阿華剛承包下一片山林,賺了筆錢,便把兩個籃球架全換成當時最新的款式,再請幾個泥水司機補了場上坑窪,重畫了線,總算還能打上一陣子。

阿華把社交應酬的場地從客廳轉去球場,這是我堂姐最樂於見到的。她早就受不了家裡天天有陌生人進進出出,煙味酒味和搓麻打牌的聲音同在,特別是到最後,疲於應酬的她還得像個丫環一樣去收拾一地狼籍的客廳。為此,夫妻倆少不了吵架。

“總算清靜多了,而且,打球總比抽煙喝酒的好。”我堂姐說,只是她可能不知道,阿華的籃球世界照樣離不開煙酒。

阿華那時在打籃球上算是白紙一張,連最基本的規則都不完全清楚。剛開始,他僅是看著黑聰和他的幾個朋友在玩,自己只有拿個皮球在場外拍來拍去的身份。好在阿華身體素質不錯,1米8的個頭,加上在杉木場打工那些年,肩挑手抬裝卸木材留下的肌肉底子,乍一看,倒是很有籃球運動員的樣子。在場外看得久了,阿華漸漸也明白了些規則,時不時地湊數玩了一兩場,然後很快就迷上了這項運動,到最後,論狂熱程度,恐怕連黑聰也望塵莫及。

90年代後期,我還在鄰縣的建行上班。我的籃球打得比阿華早得多,是當時市金融系統籃球隊的主力後衛,所以每逢周末,傳呼機一響,必有阿華的資訊:“快點回來打球!”

那時阿華跟著黑聰已經打了兩三年籃球,正是最“手癢”的時候。就算是山上出木材最繁忙的時間,只要黑聰來找他打球,他也從沒二話。三伯一見他又要走,總抱怨說:“出木頭呢!又要打球?”阿華就指著傳呼機,“黑聰叫喚呢,不打?出再多木頭都到不了場裡。”

黑聰在場上打的是中鋒或“大前”(大前鋒)的位置,球風彪悍,往籃下一站,奧尼爾一般。也許是一向霸道慣了,他對球權有極大的控制欲,每次卡位要球,我看他站位不對,給球稍微有點猶豫,他就要罵罵咧咧。他又喜強攻硬打,命中率實也就算差強人意,剛開始打了幾場,我私下裡對阿華抱怨,“黑聰這人像個球霸似的,跟他打球實在不爽。”可阿華總笑著拍我肩說,“不打緊的,咱讓著點,只要黑聰打得爽就行。”

在村裡打球時,場上場下都熱鬧,每次球賽後照例是吃飯喝酒。村裡最好的飯店總有個大包廂是專為阿華留著的,豪華程度雖然比不上城裡,可服務著實周到,進店就有服務生小妹站門口,一人給一條乾淨的大毛巾,吃個飯如同洗桑拿。有時吃膩了店裡的飯菜,或是聽黑聰說會有“有份量”的朋友來,阿華就會早早托人從山上買隻羊下來,用當地特色的“全羊湯”,或者其他城裡罕見的野味款待客人。

總之,比起球場上表現,阿華的賽後飯局更加出彩。

黑聰認識的人多且雜,經常呼朋引伴地過來,除了他手下的那幾個交警,每次都有些生面孔。吃飯時一通介紹,卻是什麽行業的都有,多是一些較有權勢的“吃公家飯”的頭面人物,還有一些是小城道上較為有名的混子,有壟斷客運公交的,壟斷沙石料的,開娛樂場所的……小城就那麽大,這些人對當時的我來說,個個如雷貫耳,之前聞其名未見其人,卻不料因打了幾場球,差不多也見齊了。

人落座後、菜沒來前,先是散煙,阿華手裡一包“中華”,親自發,對初次見面的,總要說些“歡迎多多指點交流”之類的客套話。菜過三巡,自然是“通關”喝酒,一關一關地敬下去,三五關過後,彼此都喝開了,臉紅耳熱,勾肩搭背。“吃公家飯”的放下矜持,一碰杯,豪氣衝天:“幹了!黑聰的朋友,也是我朋友,以後有需要幫忙的,吱個聲!”道上的更不必說,胸脯拍得山響:“兄弟,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個電話,咱自己人!”

一場球,一場酒。阿華常跟我說:“這錢花得值!”

也有喝怕的時候。有一次,阿華突然對我說:“等我什麽時候有空兒了,咱也改個燈光球場玩玩,晚上哪都不去,不喝酒不應酬,就來這,純打球。”

我心說:哪能呢?人在江湖。

4

星湖村是個大村,據說在60年代的時候,也曾有過一段讓村裡老人們引以為榮的籃球歷史——一幫種田的莊稼漢,組了一個業餘隊去到省城找人家專業隊PK,僅以微差落敗。當年那些參與比賽和圍觀的“吃瓜群眾”仍有一半以上健在,說起曾經的“輝煌”,興奮仍掛在臉上。也正因為這番經歷,每逢在操場上看那些玩野球的孩子,老人們總要一臉不屑:“打的那叫什麽球?!個個沒點兒基本功偏又喜歡花裡胡哨,路都走不穩呢,學飛?又不會配合,個個有空檔不投,老喜歡抱著球往人堆裡衝,找帽(被蓋帽)……”

總之,各種嫌棄——不過,作為一個業餘隊的主力後衛,我對長輩們的大多數看法表示認同,我一樣看不慣那些球都拿不穩、還動不動要來個胯下運球的家夥。

阿華打球,則相對樸實些。一般村裡有比賽的時候,給他的位置都是“大前”,只有黑聰偶爾來客串、跟他一隊的時候,他才會改打一下“小前”(小前鋒)。阿華知道自己基本功不行,所以他在比賽的時候,幾乎很少運球,就專注給人“擋拆”,有機會就跑空位或接球就投,沒機會就直接傳出來,只有在快攻的時候才能看到他磕磕絆絆猛跑著運幾下子球。

即便如此揚長避短,阿華依然打得不怎麽樣,作為主力“大前”,每場得個三五分的樣子,但他永遠是打得最認真最賣力的一個,總是拚了命地去搶籃板、卡位、救球,不知疲倦地防守,像他乾別的任何事一樣投入。

在場外,他也永遠是最積極的那個,總是在比賽前第一個到場,打掃場地,安排比賽用水,一點也不像是在村裡左右逢源的“名人”。

在阿華的帶動下,村裡的籃球氛圍似乎重回輝煌時代,隔三差五就會組織比賽,很正式的樣子,請裁判,還有教練,比賽用的球衣也是阿華自掏腰包買來分給隊友的,村裡偶爾也會讚助下礦泉水或賽後會餐。

漸漸的,村裡那些“籃壇名宿”開始對阿華另眼相看,似乎星湖村偉大的“籃球複興夢”就寄托在了阿華身上。阿華也自覺地扛起了這杆大旗,生意上的收入,花了不少在村裡的“球事”上。

星湖村的籃球氛圍開始“遠揚”,縣裡稍有點名氣的球手都自覺來投,相約喊一嗓子:“到星湖村打球去!”阿華總是慷慨解囊,高規格接待,一時間村裡精彩賽事紛呈,阿華既是“籃壇名人”又是“社會名人”,就連鎮長都不無調侃地說:“再這樣下去,縣籃協主席的位置早晚是他的了”。

那時候,常來我們村打比賽的隊伍,不外這麽幾支:鎮上以一幫大小幹部為基底的球隊、黑聰及他的朋友為主的縣交警隊、林業系統的組隊、鎮上中心小學和中學的各兩隊,加上鄰鎮的時不時也組了隊過來挑戰,場面頗為熱鬧。

與其說是打比賽,毋寧說這更像是阿華的“籃球外交”。不諱言地說,阿華對籃球的熱愛先是從功利的“籃球外交”開始,到最後自己“陷”了進去——他已經徹底地愛上這項運動了。

5

2000年過後,杉木生意越來越難做,利潤微薄,風險日增。2002年,三伯病逝,阿華在生意場上失去了他最重要的靠山,從此心灰意冷,轉而去發展了鰻魚養殖。

比起承包山林,養鰻魚是個投入-收益過程相對較長的行業。阿華投了幾池魚苗,雇了幾個技術員在場裡打理,空閑時間反而多了起來。無所事事的時候,他便把精力投入到跟籃球有關的事兒上。鰻魚場大多深山僻壤,附近的小學基礎設施奇差,阿華剛去的那段時間,有一半精力忙在修繕附近小學的球場上——他是個受歡迎的人,到哪都能結交到一批球友。

2005年國慶過後,我漸覺在北京發展的機會渺茫,就回到了老家。其時,阿華正忙於在村裡建燈光球場的事——村小學已於年前搬去了另一個地方,雖然建得十分漂亮,管理卻嚴格起來,不讓外人隨意進出——如此一來,舊操場便成了村裡唯一的公共籃球場了。

我去舊操場的時候,阿華正爬到高高的雲梯末端,掛帶著鋁罩的射燈。那時的“燈光球場”用得還是老式的照明方法:從球場兩端相隔不遠的電線杆上拉出兩三排電線,架在高空,然後在電線上隔幾米掛上一盞大功率的照明燈。施工的時候,除了請來的兩個電工外,大多是村裡愛好打藍球的後生和一些受過阿華幫忙的村民們組成的志願隊伍。

一時間,操場又像個工地了,雲梯就直直立在一輛農用車後鬥的鐵板上,幾個半大小夥子一前一後頂著,搖搖晃晃,讓人一眼看過去膽戰心驚。水泥地看上去像不久前剛重新硬化過,青灰青灰的樣子還留有那種澆水後的痕跡。

舊操場邊上是村裡最老最大的宗祠,我注意到宗祠的牆上新嵌了一塊黑金砂的大理石,上面刻滿了捐贈燈光球場的讚助人名單,黑底金漆,村支書排在第一位——儘管他才捐了“伍佰”——接下來才是“鄭炳華 六萬”,我也在底下找到了我的名字。

眾人合力,燈光球場很快就全面竣工了。投入使用的第一個晚上,舉辦了兩場比賽,村裡人都十分興奮,因為這在當時是我們這座小縣城裡,除了縣體育中心之外,全縣的第二個燈光球場,也是第一個“鄉村燈光球場”。

第一場比賽由我們村對抗鎮政府與教師聯隊,第二場是壓軸的表演賽,由阿華和黑聰出面,邀請了縣裡野球場上的“全明星”,聯手給村裡獻上一場高水準的比賽。

當晚,縣裡的新聞報導組也聞風來了,回去以《豐富農村生活,促進全民健身》為題寫了個小報導,登在了周末版的一角,那是阿華第一次以籃球組織者的角色上了縣裡的新聞。

照現在看,燈光球場總的花費不算多,但在當時能頂得上我們縣城的一套房子了。至今,我堂姐還對丈夫當年的行為稍有抱怨:“他當時要是不去建那個(燈光球場),我們在縣城早就不止一套房子了。”

6

有了燈光球場,晚上的球賽多了起來。那段時間,星湖村的籃球場宛如縣城籃球愛好者的“麥加”,接待著一批批“朝聖者”。天一黑,只要有陌生的麵包車往籃球場的那條過道拐去,或是看到有年輕人扎堆穿著鮮豔的球衣騎著摩托車過來,村裡人便奔走相告:今晚又有球賽啦!

作為主場的組織者,阿華自然每場必到。那時他35歲,若放在職業賽場,已經是要考慮退役的年齡,但在野球場上,40多歲的中年人跟十幾歲的中學生同場競技常見,所以阿華也算當打之年。他依然打著他習慣的“大前”,我還是打“控衛”,我們倆的組合頗有點“猶他雙煞”斯托克頓與馬龍的風采。阿華球風樸實,但脾氣比NBA球星馬龍好很多,有時被人惡意犯規,只要對方立馬表示出歉意,他便不會追究。

但千萬別以為阿華就是個“軟柿子”,若是關乎村裡的面子,他從來就沒有示弱過。

前來挑戰的隊伍中經常有縣裡聯防隊的一幫年輕人。那時縣裡所謂的聯防隊多是由一幫子地痞混混組成,整天吃飽了撐的就愁沒地方消遣,知道我們村裡有這麽一塊場地後,幾乎每周都要過來打兩三場比賽。

阿華每次在球賽完後,自然是夜宵款待,有時碰到“管片”的大隊長親自來,還要陪酒到夜深。聯防隊好像也挺習慣,該吃吃,該拿拿,連客套都沒有,一副“這是因為看得起你”的嘴臉。我堂姐對此頗有微辭,說天天應酬鎮上的大小老爺也就算了,聯防隊這幫人沒完沒了,哪天應酬是個頭啊?阿華每次只是安慰,說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類的話。

有天晚上跟聯防隊比賽,在一次快攻中,我村的高中生二毛被聯防隊中的一個綽號叫“大狗”的家夥惡意犯規,從空中直摟著肩膀摔了下來。打過球的都知道這樣的犯規有多麽惡劣,人群中爆出一陣驚呼,紛紛罵犯規的家夥“手黑”。

大狗平時球風就髒,也耍慣了狠,仗著自己是聯防隊的,連客套一下把二毛拉起來的動作都沒有,大搖大擺地退了回去,邊退邊用手比劃起V字,似乎為阻止了一記勢在必得的得分炫耀不已。

二毛被惡意犯規後也是敢怒不敢言,倒是場外觀戰的二毛爸看不下去了,他徑直衝到場上推了大狗一把:“你會不會打球啊?!防不住就下去!哪有這樣對一個孩子下狠手的啊!”

大狗臉上掛不住了,想要動手,被裁判拉了開來。圍觀的人群卻不買账了,騷動聲一浪高過一浪,球賽被迫終止。本來終止也就算了,不料大狗那家夥實在囂張,竟指著二毛父子的鼻子威脅道:“以後在縣城碰見你們一次打一次!”

這話一下子激起了阿華的怒火,他快步走到大狗面前,一手攥住他的手腕歷聲質問:“大狗你什麽意思?這樣威脅人家什麽意思?!”

“不關你事,你沒見他推了我一把?襲警,這是!”大狗說。

“如果那樣算襲警,那我現!在!也!是!”阿華一字一頓地說,絲毫不見松手。

聯防隊員的人圍了過來,他們知道阿華的“份量”,加上平素吃人嘴軟,紛紛勸架,“算了吧,阿華,大家沒事就成”,“阿華,各有各不對,就這樣吧,以後大家好走路”。

“不行!”阿華十分堅決,“惡不惡意犯規我不想說,有裁判在。可當著全村的面,他這樣威脅我們村的人,然後拍拍屁股就想走,我面子上掛不住!——再說,你們今天某人要是不道歉,我也不敢保證他能走出這個村!”

一看事情要鬧僵,場外觀戰的黑聰看不下去了,趕緊打了電話叫上一幫相熟的朋友上來。最後在黑聰跟一幫道上的大佬的調解下,雙方打了個圓場:大狗對自己的不當言論道了歉,並保證今後不招惹二毛父子,十來個聯防隊員面向圍觀的村民拱手作揖,一個個低著頭上車走了。

後來,聯防隊再來打球的時候,再也沒見過大狗。有說是大狗自己不敢來了,也有說是聯防隊長後來知道了這事,開除了他。

那時,阿華已是縣裡的人大代表了。

7

2009年的時候,因為鰻魚大幅跌價,阿華的鰻魚場難以為繼,最終轉讓。因為孩子讀書,他在縣城買了套房子,舉家遷往縣城生活,少有時間再回村子了。在縣城,阿華很快以他的通達人脈開始了新的生意——經營KTV。

星湖村的燈光球場隨著阿華的離去慢慢沒了人氣,徹底地淪為廣場舞池。高懸的大燈壞了七七八八,只有一兩隻還在頑強地亮著,搖搖晃晃,忽明忽暗。不過對於廣場舞來說,這種亮度已經足夠了。

隨著經濟的發展,城郊結合處的鄉村燈光球場多了起來,有著綠色隔離網和射燈立柱的新球場比起昔日星湖村裡的野球場看上去漂亮規整,加上手機直播的風潮,很多草根的比賽都可以通過手機觀看了。

時代的變化讓阿華相當感慨,老說十幾年前要是有這麽先進就好了。又說現在要是手頭有大把的錢,他準備回村裡去蓋個室內籃球館。

有時候,阿華也會跟他的新老朋友們出現在縣體育中心的室內球場上,只是其中已沒有了黑聰和曾經各部門的頭面人物。

這些年,縣裡年年都有曾經風光一時的人物被拉下高台。後來已是交警大隊長的黑聰也沒能逃脫。

因為這些年交通越發便利,當年壟斷客運物流、跟黑聰私交甚好的一位道上大哥漸覺無利可圖,轉戰地下“六合彩”。恰巧縣林業局的一位出納嗜賭成性,總是往這位大哥處大額押注。這位出納押賭所用全是公款,據說直到账戶剩下不到千元時,才被林業局局長知道,當場報了警。東窗事發後,出納和大哥便一起落網了。

本來這事跟黑聰沒多大乾系,只是案情漸漸越扯越大,大哥架不住問,竟把當年如何發跡的事兒一古腦兒倒出,十有八九,都跟黑聰有關。這樣一來,黑聰受賄、涉黑的事兒基本就定了下來。

黑聰的妻子找到阿華,四處活動。可惜大勢所趨,很多人已是過江的泥菩薩,阿華按他慣常的套路折騰了一陣,絲毫不見轉機。這個當年野球場上最猛的“交警大中鋒”終於還是難逃法律的追責。聽說現已判下來了,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黑聰可能只有在監獄放風的時候才能碰一碰籃球了。

“唉,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阿華偶爾也會陷入回憶,像說給別人又像說給自己聽,緊接著總要補上一句,“黑聰這人還是不錯的——唉!”

阿華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每球必爭的阿華了,偶爾碰到一個有機會“救到”的界外球,他也會眼睜睜地看著它滾出,苦笑著捂住老腰搖頭,總有小年輕知趣地快步奔過去撿起球。時光總是會給所有人送上相似的答案,快到天命的阿華現在更多打的是“養生籃球”,打打歇歇出出汗,所有的動作都像是慢鏡回放。

儘管他的球技仍是一如既往的糙,但許多人還是喜歡跟他組在一隊,他已經越來越像一個球場上的老炮兒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許智博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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