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婦女」一詞被視為「年老色衰」的代名詞，我們失去了什麽？
當「婦女」一詞被「女王、女神」紛紛取代，我們放棄了什麽？
今天是「國際勞動婦女節」，但在男權價值體系的凝視下，婦女早已被汙名化。婦女節的意義，也早已被消費主義所創造出的虛假需求和符號價值所取代，消費成了當下婦女節最大的「慶祝儀式」。
然而，在一百多年前，婦女節誕生之初，呼籲自由、尊重，爭取女性權利與平等地位才是真正屬於婦女節的儀式。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八分》
我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這幾年居然出現了一個新的節日叫做「女生節」——就在每年的3月7日。
這一開始只是部分大學校園裡流傳起來的一個節日或者說一個活動，主要就是學校不同系所的學生們紛紛在校園裡掛上橫幅，這些橫幅上究竟寫了什麽呢？
在我看來，只能算是一群非常“饑渴”的直男趁著這個機會，向女同學們紛紛示好。本來也尚不至於是個嚴重的問題，直至一些越來越惡劣的橫幅標語出現，比如「每年一到3月7，隻愛妹子不要基」，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還有一些更讓人受不了的橫幅，甚至讓人到了一個憤怒的地步，比如赫然寫著：「哥哥們的大胸肌任你靠」，落款處則是「致XX工商猛男心尖上的小妖精們」；某校金融學院的學生會掛出橫幅寫到：「上證5000點不及你一點」。
這就是我們今天中國婦女所處的社會狀況嗎？這就是今天中國男性，尤其是大學男生們，對於女性的認知嗎？這是對待女性的地位、女性的態度，一種尊重的表達嗎？
如果僅是出現「女生節」如此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現在連三八婦女節（國際勞動婦女節）的名字也都被篡改了，而被叫做「女王節」或「女神節」。實際上，這都是部分電商為了多一天促銷而造出來的名詞和手段，消費成了這個節日甚至每個節日最主要的儀式。
於是，一個堂堂「三八婦女節」今天在我們這裡，淪落成為一個「女孩子必須每天換一種口紅，否則就做不了女王，當不了女神」的詭異節日。
甚至還有所謂的“電商專家”公然表示，在電商心目中有一群女性太“摳門”，被歸屬於「低端女性」，沒想到今天這個社會我們繼「（底）端人口」之後，再次出現「低端女性」了。
今天我還是想和大家聊一個有些“老掉牙”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到底今天的三八婦女節是如何誕生的？
1.
100多年前的婦女節，
消費不是主題，「爭取權利」才是
如果你稍查閱一下資料，會發現其實歷史上最早有三八婦女節這個說法是來自1857年。當時的紐約依然以重工業、輕工業為主，與今天金融為主的城市很不一樣，那個時候的就業情況基本和今天差不多，紡織工廠、製衣業裡最基層的工人多半都是女性。
在那個時候，紐約的製衣及紡織女工，由於她們的工作條件太過惡劣，而且薪酬比起那些男性管理者非常低廉，對此她們相當不滿，所以就在3月8日那天她們紛紛走上街頭，抗議遊行。
不過這個說法後來被許多學者認為並不能證實，所以今天一般追溯婦女節的來源，還是在美國紐約的1909年，然而並非3月8日，而是2月28日。
當時美國的社會黨，率先在1909年2月28日訂立了一個「全國婦女日」，當天全國婦女紛紛上街抗議遊行，要求縮短工作時間，改善工作條件，增加工資，同時還要求禁止職業歧視，並且認為婦女應享有普選的權利。
這些施行所謂“民主普選”的國家，無論美國、英國，還是歐洲各國，其實直到20世紀初期，幾乎都沒有將普選權利賦予每一個女性，而最早主張這種權利的政治力量，毫無例外都是左派，社會主義政黨。
接下來，更重要的一次事件發生在1910年。第二國際在丹麥哥本哈根召開首屆國際婦女會議。
當時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之中，女性絕對頂得上半邊天，在這次大會上，德國當時的婦女運動領袖、共產主義者克拉拉·蔡特金首先倡議，設定一天為國際婦女節，全部第二國際的成員都紛紛表示同意，可是具體定在哪一天舉行、慶祝婦女節卻尚未決定。
第二年，1911年的3月19日，奧地利、丹麥、德國和瑞士等國總共超過100萬的女性一同在這一天慶祝婦女節，這成為了歷史上第一次國際性的婦女節慶祝，與之前美國只有美國女性參與的全國婦女節意義不再一樣。
那麽，這一次的婦女節大家都在做些什麽？當然不是賣口紅，也不是去進行各種各樣的消費，這100萬位女性統統湧上街頭，繼續抗議遊行——她們要求普選的權利，要求再也不能容許職場中的性別歧視。
同時，其中一些更為激進的女性社會主義者，尤其在奧地利等國家，還要紀念當年「巴黎公社運動」慘被鎮壓的事件。然而，這些女性主導的抗議遊行常常遭到當地警察的凶殘鎮壓。在之後幾年間的遊行中，也常常發生婦女領袖被捕入獄的事件。
究竟是什麽時候才真正將3月8日定為如今所知的婦女節呢？
那就要追溯到1917年的3月8日。
2.
歷史上的婦女節，
曾具有改變世界的意義
1917年3月8日這一天，在當時還處於沙皇年代的俄羅斯，聖彼得堡一些紡織廠裡的女性工人，她們也紛紛上街遊行，並且呼籲全市參與。
而那個時候，簡直是一呼百應，整座城市的男女老少近乎都投入到了由女性所號召的這場大規模運動裡面。那天是3月8日，也可以看作世界上第一個在3月8日舉行的婦女節，那個時候的婦女節，最主要的活動都不是「消費」，而是遊行抗議。
請注意，這一天的這場運動有著極為重要的歷史意義，為什麽？這就是後來間接使得蘇聯共產黨能夠全面執掌政權的十月革命之前，二月革命的先聲。
可是，這明明是3月8日的一場遊行，為什麽又稱為「二月革命」的先聲？
如果你熟悉俄羅斯歷史，就會知道在十月革命列寧上台之前，先有一次二月革命的爆發，沙皇被迫退位，結束了俄國的帝國體制，此後新成立的俄國臨時政府宣布賦予婦女選舉權。
至於3月8日，其實是我們今天公歷日歷的算法，而那一天其實是儒略歷的2月23日。
儒略歷是什麽？儒略歷就是是由羅馬共和國獨裁官儒略·凱撒（我們所熟知的凱撒大帝）采納數學家兼天文學家索西琴尼的計算後，於公元前45年1月1日起執行的取代舊羅馬歷法的一種歷法。
由於這套歷法累積下來存在非常大的誤差，所以後來絕大部分國家都摒棄使用，可是那個時候的沙俄仍然在使用儒略歷，因為他們是東正教國家，直到現在的俄羅斯東正教，都還是繼續跟隨老派的儒略歷歷法來慶祝各種的宗教節日。
所以，所謂「二月革命」其實並不是真正發生在2月份，而是在3月份。
3月8日那一天，促成了俄羅斯共產主義革命全面爆發的這場婦女節運動，其中婦女們主導的口號就是「麵包與和平」。
麵包，就是要求更好更完善的工作條件；此外，當時的俄國其實面臨很嚴重的食物短缺問題，這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緣故，所以「和平」的要求，就是要終止戰爭。
正是因為三八婦女節在俄羅斯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於是列寧在十月革命之後正式宣布，3月8日這一天是一個正式的國際婦女的節日，整個蘇維埃聯邦共和國都要集體慶祝的一個重要日子。
可是在西歐，很多共產主義者還是喜歡在3月5日去慶祝婦女節，為什麽？因為3月5日是一位偉大女性、德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共產主義者思想家——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出生的日子。直到後來，大家才統一起來，定於3月8日慶祝。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三八婦女節在全世界都是一個社會主義陣營裡才有的節日，很多資本主義國家都沒有，為什麽？因為從一開始，社會主義政黨總是和兩性平等、婦女解放等主題捆綁在一起的。
在社會主義政黨人心中，幾乎認為這是他們的絕招、獨門絕技，其中一個關鍵要點就是男女平等。所以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同年，馬上就宣布我們也要慶祝三八婦女節，但其實早在1949年前，其實我們就已經慶祝三八婦女節了。
比如1942年的延安，著名的作家、革命家丁玲在當時的《解放日報》上就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婦女」這兩個字，將在什麽時代才被重視，不需要特別的被提出呢?
3.
「平等思考，聰明建造，為改變而創造」
話說回來，雖然我們說三八婦女節好像只有社會主義國家才慶祝，但事實上，聯合國早在1975年就宣布了這一天為國際婦女節，儘管美國等國家仍然不將它當成一個法定的節假日、或者特殊的日子來紀念。可是，聯合國其實已經認為，全世界都應該在這一天舉行慶祝國際婦女節的活動。
那麽，婦女節的主題是什麽？那就是，進一步促進婦女的權利。於是在2010年成立了一個部門，叫做「聯合國促進性別平等和增強婦女權能署」，簡稱婦女署（UN Women）。
每一年，聯合國婦女署都會為婦女節定下一個主題。如果這幾天你被各種「女生節」、「女王節」、「女神節」轟炸得已經難受得不像話的話，那麽你應該注意一下今年的婦女節的主題是什麽——
今年國際婦女節的主題叫作「Think Equal. Build Smart. Innovate for Change」。意思就是“平等地思考，聰明地建造，為了改變而創發”。
這個主題是什麽意思？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有越來越多新技術出現的時代，而在這樣的一個局面面前，我們一定不要忘記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性別視角。
「性別視角」就是如何讓技術在設計、應用以及創造的時候，能把「性別」這個角度放在其中真正思考。
你可能會覺得，我們蓋房子、做設計、創造一些新科技等等，難道也與性別有關係嗎？其實是有的，舉一個今天大家都已經耳熟能詳的例子——
相信很多人知道，在建造任何公共建築物或者是公開活動場所時，廁所/衛生間是必須認真注意和考量的，如果從性別視角來考慮，通常是不能將廁所空間簡單地一分為二（雖然這好像很公平，男一半女一半），而是應該增大女性廁所的使用面積。
為什麽？很簡單，因為如果只是嚴格均分面積，男一半女一半，這種平等實質上只是「虛假平等」。如果想要達到真正的平等，應當計算的是：平均一個男性使用一次廁所的時間是多長，而女性平均使用時間又是多長。
一經對比，你就會發現，女性需要的空間與格數其實要更多。這樣思考後，才不會出現譬如一些老舊商場、場館或酒店的女廁門前，總是排起長龍，而男廁門口卻沒有什麽人的情況。
這就可稱作：「平等地思考，更聰明地建造」，而且還要帶著這樣的觀點去為未來創造、發明新的技術。
4.
真正改變女性地位，
讓女性享有平等工作的權利
聯合國還尤其鼓勵更多女性投入到這種新的事業創造之中。所以，今年的聯合國婦女署就特別介紹了，他們認為全球都應該好好宣揚的一些女性事跡。其中一個人尤其引起我的注意，叫作 Oralia Ruano Lima。她是誰？
Oralia是瓜地馬拉一位20多歲的年輕婦女。瓜地馬拉這個地方，尤其是Oralia居住的村莊附近，從來都是一個性別上男尊女卑的地方。大部分當地人都認為，女性唯一能做且該做的工作，就是好好在家裡帶孩子，女人不要想著出去工作，更不要奢望能和男人平等地位，頂起半邊天。
可是Oralia在2014年的時候忽然做了一件事，可以說幾乎改變了當地婦女的地位。
這件事就是，她利用當地豐富的植物資源，以及當地盛行的一種養蜂業技術，創辦了一個類似合作社般的企業。其中，全部都是由婦女擔任發起人，或者叫做股東，以及聘用者。
在合作社成立的第一天，她就找到了29位女性加入。這29人，最年輕的18歲，年紀最長的85歲。經過幾年運作，她們的事業越做越大，而且還到瓜地馬拉各處，向當地婦女傳授她們經營事業的專業技能、知識和經驗。
出現了這樣一個純由婦女主導的事業有什麽好處？
首先，最明顯的就是，她們的收入有了來源保證。以前她們沒有獨立收入，現在再也不用依靠家中男性來提供生活經費。
第二，由於這些事業全部由女性管理，因此避免了很多男女共存的職場之中，把社會原有的歧視與不公帶進公司的情況。
於是，這個地方的婦女們現在自己都覺得自己擁有了充足的底氣及話語平等權利，回家對丈夫說話也都理直氣壯，可以抬頭挺胸。甚至在地方村莊，很多重要的公共會議，她們都能夠參與並且享有決定權。
5.
婦女節的意義，
遠遠高於虛假的「消費主義」
要知道，直到今天這個世界上，都還有許多地方，把「讓女性工作，有一份獨立的收入」作為一項女權要求的基本項目，你是否也覺得難以想象？
但是也請回頭想一想，我們國家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就像我剛才提及，社會主義是最早支持婦女解放與平權的一種政治意識形態主張。
但是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僅不過十年前，某一省份某個地方政府，在招聘某個崗位的女性公務員時，居然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在招聘要求中列出：應聘女性必須“雙乳對稱”，你沒聽錯，是“雙乳對稱”。
當然，事後這個地方政府相關人員也被嚴肅處理，這件事也就此罷了。可是你是否想過，僅在十年前，我們的社會之中，都還出現這樣公然向女性提出非分職場要求，如此對比下，現在的情況，似乎確實已有較大改善了。
今年二月份，人社部、教育部等九個部門共同發出一項通知：《關於進一步規範招聘行為，促進婦女就業的通知》。這裡面就要求，用人企業在招聘時，不可限定性別或者性別優先，也不可以性別為由，限制婦女求職就業、或拒絕錄用婦女，也不能將限制生育作為錄用條件。
也就是說，以後企業招聘時不可再詢問婦女的婚育情況。今天我們知道，許多企業在招人時，很多企業看到來的是女性，都會問這些問題：“結婚了嗎？”“接下來要生孩子嗎？” ……因為，生孩子就面臨著女性產假的問題，企業會認為這是麻煩和負擔。
《通知》裡提到的這些舉措，在我看來本都是一非常基本、早該做到的事情，可是我們直到2019年2月才發出這項通知。
儘管這項《通知》代表當前政府已經有決心要保障婦女權利，但是現實中各個企業的實際執行又會是什麽樣的情況？目前看來，依舊言之尚早。
今天，我們大家對於這方面的問題關注依然太缺失。
我們現在首先關注的，還都只是女生節這一天的各種條幅，比較哪所校園的男生更有創意，或者今年的「女王節」「女神節」，哪家電商最會行銷、哪些東西售賣火爆……當你面對這樣的社會狀況，能夠保持不憤怒、不難過嗎？
同志們，我們任重道遠。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