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豐：早生一千年，我很寂寞

文/六神磊磊

一

第一個發明集裝箱的人，是寂寞的。

世界不了解他的想法，多半還嘲笑、抵製：

“哇塞你們快看那個箱子，好好笑。”

金庸筆下的張三豐就是這樣的人。

以前讀書，經常看到張三豐的威風。現在讀書，經常看到的他的寂寞。

所謂“寂寞”，不是因為他武功太高，不是因為他壽命太長，也不是因為他一生老處男，沒能集裝襄。

而是因為他所考量的一些事情，太超前了。他提的一些想法太先進，別人理解不了，甚至還嘲笑，還抵製。

當全世界都不知道你是對的，你將無比孤獨。

所以我經常覺得對牛彈琴的那個人，是全世界最寂寞的人。

二

有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張三豐從來沒有開過武林大會？沒有發過“英雄帖”？

在當時，開武林大會是風氣，好多門派都辦過會，怒刷過存在感。一發“英雄帖”，都自稱是為天下武林蒼生計。

少林派搞過“屠獅大會”，連天鷹教都搞了“揚刀立威大會”。

而最有資格、最有身份開武林大會的張三豐，卻恰恰很沉寂，沒有攢過一次會、發過一張“英雄帖”。

相反地，他特別喜歡閉關。

一部《倚天屠龍》，這個原本很熱血、很童真、很喜歡朋友的人，居然大部分時間裡都是閉關的，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劍、一隻蒲團。

難道他沒有任何理念要宣揚嗎？他沒有任何方略要推廣嗎？

回答大概是：不必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沒求用。

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我提出的想法，他們不能理解、不能明白。

我只想靜靜。

三

我們從張三豐上少林說起。

曾經，張三豐飄然離開過紫霄宮，以武林中泰山北斗的身份，紆尊降貴，主動找到少林。

少林方面大為震驚，他們判斷張三豐的來意就是：找茬、打架。

因為少林當時就是一個鬥爭思維，沒有合作共贏的思維。

少林的領導者“三大神僧”是抱著一個“要打仗、打大仗”的心態迎接張三豐的。用空性神僧的話說，隨時準備“千百僧人一擁而上”。

不想張三豐說出來意，讓少林派吃了一驚。他提出了一個超前的構想：讓少林派把本門殘缺的《九陽功》拿出來，武當派也一樣拿出九陽功來，由自己融匯推演，合並成一門完整的《九陽神功》，大家互利共贏。

小時候看到這裡時還不覺得，長大之後，越看越是欽佩。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提案。

用現在時髦的互聯網思維講，就等於是張三豐貢獻運算能力，少林派提供部分算法，大家都把閑置的資源拿出來，互利互惠，一起促進武學的繁榮。

換句話說，張三豐是要搞一朵“雲”！

四

如果少林派的禿頭們能領會到它的意義，並且將這個模式複製、推廣下去，將極大地造福武林。

簡單解釋一下它的意義所在。眾所周知，“少林九陽功”是一門殘缺的功法，需要運算補足。可是少林派卻無力完成。這個門派當時“吃老本”成風，創新力量不足，許多武學研究積壓擱置。

方丈空聞的一句話很有代表性：我們的武功太多了，練不過來……

而張三豐的武當派則相反，擁有全武林最強大的運算能力，非常善於創新。張三豐甚至運算能力過剩，半夜都爬起來搞創新。

如果少林武當攜手，打破門戶之見，各自激活閑置資源，讓神功重現人間，豈不是天下武林的幸事？

更關鍵地，如果這個模式能夠不斷複製下去，比如張三豐和少林達摩堂成立聯合運算中心，各門派都參與進來，那效果簡直不可想象。崆峒派“七傷拳”的缺陷可以補足，韋一笑“寒冰綿掌”的BUG可以修正，甚至“乾坤大挪移”第七層的技術難關都有望攻克，天下武學是不是會極大繁榮？

五

此外，張三豐的提案，還有另一層深遠的意義。

《九陽神功》是一門內功，屬於基礎性的研發，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理論物理。它是基礎中的基礎，學問中的學問。

在當時的江湖上，由於激烈、殘酷的博殺，各個門派都急功近利，搞的都是周期短、見效快的實用技術，根本沒有精力顧及基礎性的內功研究。

放眼望去，峨眉派在搞“滅劍”“絕劍”，武當派在搞“虎爪絕戶手”“神門十三劍”“繞指柔劍”，崆峒派沉迷於“七傷拳”……偌大江湖，沒有人搞基礎性的內功。

就像一個電動車企業，有人研究車架，有人研究烤漆，都弄得轟轟烈烈，唯一沒有人搞電池，行嗎？所以整個武林看似熱熱鬧鬧，其實都是表面上的，武學反而在大停滯、大倒退。

在這樣的時刻，張三豐以超卓的遠見，呼籲一起聯合研發內功，夯實基礎，可謂是在為武學的昌盛奠定萬世不拔之基。要真能推進下去，“天龍八部”之後又一場武學的高峰，甚至都有可能重現人間。

只可惜，少林派幾大“神僧”鼠目寸光，瞻前顧後，回絕了張三豐的提案。

除了少林之外，張三豐還同樣爭取過峨眉派。他致書滅絕師太，提出了之前的設想，可是那個迂腐短視的小尼姑連封皮都不拆，就把信退回來了。

歷史總是這樣重演：偉大的先知們竭盡全力，為人類推開了機遇之門，卻又被庸眾們合力關上。歷史的窗口期就此錯過。

六

看《倚天屠龍記》，字裡行間，總是看見張三豐的孤獨背影。

他的話越來越少，閉關的時間越來越長。

不禁想起古龍說的：

真正的寂寞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虛，一種令你發狂的空虛。縱然在歡呼聲中，也會感到內心的空虛、惆悵與沮喪。

又像是叔本華講的：不知是我配不上時代，還是這個時代配不上我？

張三豐什麽也沒錯，只是錯在生得太早，太領先時代，只能一聲浩歎：

人生，真的是，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