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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我的所有見解都已經藏在小說裡

《媽閣是座城》電影海報(部分)。

《媽閣是座城》

作者:嚴歌苓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3月

電影《歸來》海報。電影根據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改編。

電影《芳華》海報。電影根據嚴歌苓同名小說改編。

六十歲的嚴歌苓,依然是一個忙碌的“空中飛人”。近年來,她每年都要從柏林回國幾次,每次的行程都安排得緊鑼密鼓。

她國內和國外的生活截然不同。在柏林,她過著極有規律的相夫教女和清靜的寫作生活,每天清早從一杯咖啡開始,隨後準點坐到寫字台前進行創作,不是寫劇本,就是小說或者散文。寫到下午一兩點,就去游泳一千米,或者帶著狗到森林裡快走六公里。但一回到中國,每天從早到晚要應付各種人和事。

這次回國,主要是為了給即將上映的電影和圖書《媽閣是座城》做宣傳,這本寫於六年前的著作,講述的是一個澳門女疊碼仔和幾個賭徒之間的故事,她將百年前到美國淘金、修鐵路的華工賭徒,與當下的澳門賭徒串聯在一起,挖掘中國人身上根深蒂固的賭性。

為了寫這部小說,她四次到訪澳門賭場,並交了四萬塊錢“學費”,學習賭博方法,體會賭博心理,採訪賭客和賭場經紀人,終於得到足夠的細節來豐滿故事和人物。這樣的“田野調查”和親身體驗是她寫作的常用方法,也是她職業化寫作的一個側面,我們的採訪也從職業寫作聊起。她的職業寫作是如何開始的?她如何看待天賦和訓練在寫作中的作用?她又怎麽看待文學和歷史之間的關係?在她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中,我們也可以了解到她是如何寫作的。

在美國看到如何訓練職業作家

新京報:你曾說,作家的成功50%是靠天賦,30%是靠努力,還有20%是靠職業訓練。你很早就開始寫作和發表小說,但真正接觸職業化的寫作訓練應該是在1988年,當時你參加了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合辦的作家班,同時又受邀到美國的寫作中心訪問,能否談談當時的情景?

嚴歌苓:其實作家班並沒有特別嚴謹地上課,也沒開展特別規範的作家職業訓練,不過我是非常認真的學生,基本上天天去。我記得大家都去上的反而是英文課,後來我就聯繫美國的學校,在作家班總共待了不到一年。

那時候,我已經寫了三部長篇小說,美國大使館新聞文化處看到有這麽一位初出茅廬的軍中作家,覺得勢頭還不錯,於是邀請我到美國訪問。我在美國看到他們是如何訓練職業作家的,他們有一些供青年作家寫作的workshop,相當於工作室,這些青年作家會對彼此的文章認真嚴肅地探討,他們既是小說家,也是文學批評家,那種客觀自由的討論氛圍讓我特別羨慕。我覺得,在那樣一個環境裡,人會被提高,寫作這份職業也更加嚴肅和正式。回到中國後,我就下決心爭取去美國留學。

新京報:去美國留學,跟當時的“出國熱”有沒有關係?為何會選擇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系,據說你是該系百餘年歷史上的第一個外國學生?

嚴歌苓:跟“出國熱”無關。那時我在國內的生活非常優越,作為專業作家,那麽年輕就發表了那麽多作品,一年一部長篇小說,別人形容說是“井噴式的創造力”。我沉浸在創作的快樂中,就像畢加索在十一二歲畫出來的作品就是大師手筆,一直到年老還在不斷變化,我有時對自己的創作力也很吃驚。出國那年,我正好30歲,我在29歲出版的《雌性的草地》,現在看來依然是部非常前衛的實驗性作品。

我當時考了三個學校,都被錄取了,一個是紐約大學巴夫洛分校的英文系,這個英文系在全美都是頂尖的,有很棒的作家在那裡教書;一個是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東方語言系;還有一個是哥倫比亞藝術學院,這所學校答應每年給我9000美元的全額獎學金,那時候誰給錢就去哪兒,我就選擇了它。哥倫比亞藝術學院跟哥倫比亞大學是兩回事,這所學校只有幾千名學生,是一所私立的藝術學校,我覺得它很適合我。

沒有什麽比不寫更可怕

新京報:在這所學校進行了怎樣的寫作訓練?他們的課程是如何開展的?

嚴歌苓:我在這個學校讀了三年,得到藝術碩士及寫作學位(MFA)。第一學年,我需要補本科的內容,在教授指導下,系統地讀歐美和拉美的名著,這種有紀律、有引導的讀書是訓練的第一步,現在的很多作家都欠缺讀書。我在青少年時代讀過的許多書,在那時重讀一遍英文版,老師會讓學生分析一些段落的寫法,並用自己的語言把它重新描述,這種記憶是非常深刻的。我們的閱讀非常系統,比如,一個學期要把南美洲全部魔幻主義作品讀完,一個作家接一個作家地通讀;讀美國作家的作品,會很系統地分南部美國作家、黑人美國作家等等。這種讀書的強度和深度,在中國的大學裡是沒可能發生的。

他們對寫作的訓練,在美國也是獨一無二的,我們的系主任和他的太太發明了一套訓練方法,據說現在還在使用。這套方法的第一步就是臨摹,從一二年級開始,臨摹全世界各種類型的小說,比如果戈理的喜劇、卡夫卡的《變形記》等,模仿大師的作品,就好像是拄著拐杖走路,讓你熟悉全世界所有的寫作手法和技藝;當你把技藝掌握了,到三年級,就開始走向自己的創作,寫你自己選定的形式和題材。有了職業的寫作訓練後,每個人的發展情況就看自己的才華了,技藝可以讓有才的人成為作家,讓沒才的人至少可以寫點廣告文案。

我當時就感覺這樣的訓練方式非常科學。上課時,我們十幾個同學圍成一圈,老師坐在中間,然後,他隨機指定一個同學給出一個名詞,接著叫第二個人接一個動詞,用任何一個你能想到的最最獨特的動詞,讓這個名詞動起來。這種訓練就是告訴學生,什麽樣的語言能使文章變得有活力、有動感,用名詞和動詞連接成你的小說的一個章節或者一個場景。老師經常說,沒有什麽比不寫更可怕的,只要寫起來,讓語言流動起來,最後就會形成一種生理慣性。

新京報:這樣系統的職業訓練,對你日後的寫作有什麽影響?

嚴歌苓:我覺得攻讀了這個學位,自己才算真正進入成長期。如果說我過去屬於經驗型作家,那麽此後就在向學者型作家轉變,我在美國完成了這個轉變。

首先,我的技法問題解決了,我不會卡在一個視角裡轉換不過來,比如,內心活動與外部景觀的轉換,就沒有什麽難題。其次是養成了良好的寫作習慣,每天堅持寫作,就像上班一樣。職業化的訓練不能給你天賦,但是如果你是有天賦的,那麽它至少可以讓你在使用天賦時方便得多,容易得多,能使你的天賦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

在學校,我們什麽形式的小說都寫過,偵探小說、歷史小說、意識流小說,卡夫卡、果戈理、海明威的文體都寫過。我們的教授認為,寫作和繪畫其實是一個道理,都要從臨摹開始,所有的技法都是可以學會的,但最終能否成為作家,與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和人文關懷有關,那是教不了你的,但至少技法可以讓你把它們抒發出來。

首要的文學天賦是對語言的敏感性

新京報:許多到國外生活了幾十年的華語作家,可以用英文日常交流或寫日常文書,但始終沒法用英文創作小說,但你用英文寫出了小說《赴宴者》和一系列劇本,你是如何克服語言障礙的?

嚴歌苓:最重要的是不要給自己設限,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潛力邊界在哪裡,要不斷地去嘗試,It doesn't hurt to try。我在學校時,用英文寫過很多東西,也在校刊上發表過小說,一開始我也沒有自信,但我們的系主任對我期望特別高,說你不要再給自己找借口了,你可以寫英文小說。他說,雖然英語不是你的母語,但是你知道小說是什麽,你知道小說怎麽寫,一樣是寫人物、寫細節、寫故事。畢業後,他每次見到我都會問,你開始寫英文小說了嗎?在他的鞭策下,我終於寫出來了。他就說,“你看,我早就說了嘛!”

新京報:你剛剛一直強調的文學天賦,主要指的是什麽?

嚴歌苓:文學天賦首先是對語言天生的敏感性,讓語言具有高度的審美價值。並不是所有的語言都可稱為文學,要把“文字”寫成“文學”,需要對其賦予詩意、音樂感和美感。詩人之所以能成為詩人,就是因其對語言特殊的感受力和運用力。其次,作家應該有一顆特別敏感的心,他要對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有好奇,對別人的痛苦能感同身受,有一種共感力。這種稟賦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很多人都很麻木,凡事無所謂。

我覺得,我有一雙特別具有同情心的耳朵,我很喜歡傾聽別人的故事,也很喜歡觀察。比如,我去澳門賭場,看到一個穿著打扮很像大佬的賭客,一看就是所謂“成功人士”、“人生贏家”,他旁邊放著一輛餐廳裡的手推車,車上有一碗蔬菜面,他一邊在賭桌上摸牌,一邊大口吸溜面條,這個不堪的場景讓我過目難忘,我把它寫到了小說裡。還有賭場的氣味,因為很多賭客通宵不睡覺、不刷牙、不喝水,整個牙周和胃裡發出難聞的臭味,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細節。

細節是很難創造的,要觀察,要傾聽,要記憶。作家的另一個重要稟賦是要有很好的記憶力,記憶會隨著時間流逝過濾掉很多無用的、不相乾的東西,最後提純為具有小說價值的部分,它可能會扭曲變形,最後抽象為一種小說意象。

新京報:你曾提到在《媽閣是座城》寫作前的採訪中,一些賭場的疊碼仔給你講了很多血腥離奇的故事,但你在寫作時並沒有採用,因為想讓小說去戲劇化,為何會這樣考慮?戲劇性是文學作品的必備元素嗎?

嚴歌苓:戲劇性肯定是必備的,因為一個有色彩的人物一定會產生戲劇,但是,如果用過於戲劇化的方式來表現,那就成了通俗文學。因而,我要一定程度地去戲劇化,要寫生活中的常態,非常態可能讓人懷疑故事的真實性。比如,故事中賭徒史奇瀾的真實原型,在跳樓之後其實並沒有墜地,而是順著防護窗爬了下去,大家以為這個不還債的賭徒要逃掉,結果他一失足掉在一個晾衣架上,他下不去了,只能又順著防護窗往回爬,爬到原來的窗子,被關押他的兩個人揪回來。這個真實故事比我寫的還要戲劇化,但如果這樣寫,讀者肯定不相信,會以為是我編的。

刻意創造離奇,是為文學所不屑的,但刻意避開離奇則是另一種矯情。當年拉丁美洲的作家們把無奇不有的政治時局魔幻化,在魔幻的基礎上來表現它的平常和無奇,也就是“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假如人的命運危機是家常便飯,那麽這樣的現實就超於我們理解的客觀現實,就是所謂的“超現實”或者“魔幻現實”。我們民族上個世紀也是磨難重重,避開離奇,故事就所剩無幾。化離奇為無奇,也是一種功力和挑戰。

表現荒唐比直接控訴更高級

新京報:你的很多小說都以特定歷史事件為背景,比如《金陵十三釵》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小姨多鶴》以日本開拓團為背景,還有很多小說以“鎮反”、“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為背景,你曾表達過對中國近代史有強烈興趣,你會在文學作品中有意識地投入自己的歷史觀嗎?

嚴歌苓:這是應該讓讀者回答的問題,我的所有觀點都已經在小說裡,和我的故事、人物渾然融為一體。如果能把觀念單獨抽出來,那一定是很爛的小說,好的小說一定是把見解藏起來,因為不能拿你的見解來說教別人。

新京報:你有希望通過文學作品來起到反思歷史的作用嗎?曾有人批評你的小說“沒有直接面對苦難”,缺少對歷史的批判。

嚴歌苓:讓讀者反思歷史不是我的使命,我寫任何東西,都只因為它具備文學和審美價值。藝術是種很純粹的東西,不能有任何“雜念”,說要表現作者的社會責任感、歷史責任感、偉大使命,那就完了。

我覺得控訴很低級。《陸犯焉識》中,那些政治犯被人在地上拖著走,後腦杓被拖掉一層皮,早早變成了半個骷髏頭,這是一段多麽荒誕的歷史,表現荒誕是比直接控訴更高級的境界。控訴是人對歷史的一種態度,也有人把控訴寫得很好,比如《夾邊溝紀事》,但不能要求每個作家都控訴,我恰恰不是要控訴的人。

新京報:我們常說“文史不分家”,對歷史的反思難道不是文學的應有之義嗎?在你看來,文學與歷史應該是怎樣的關係?

嚴歌苓:歷史講究準確,要把真相放在第一位,而文學是在真相的基礎上虛構。中國人喜歡用“血淚史”、“血淚斑斑”等詞匯來形容歷史,經歷過“文革”,我對這類詞匯頗不以為然,大概“文革”中各種控訴、失真和煽情的腔調讓我聽怕了。“血淚史”之類的詞裡含有的庸俗和濫情是我想回避的。

我覺得越是控訴得聲淚俱下,事後越會忘卻得快,忘卻得乾淨。因為情緒宣泄、感官舒服後,很少有理性升華。而缺乏理性認識的歷史,再“血淚斑斑”也不會使自己的民族或其他民族引以為鑒。缺乏理性思考的歷史,無論怎樣悲慘和沉重,都不可能產生好的文學。我只想寫一段不尋常的荒誕歷史,讓讀者看到一種非凡的奇怪的人性。

沒有極致的興奮,就不會有好的創作

新京報:你可能是華語文壇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最多的作家,李安、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陳衝等很多大導演都與你合作過,許多讀者都說你的小說畫面感很強,這種畫面感會便於導演將其從文字轉換成影視畫面嗎?

嚴歌苓:其實不會,小說的畫面感是一種意象,是幫助人們理解文字意義和增加閱讀快感的,這些畫面並不能直接搬到銀幕上。

一旦有人想搬,就會發現太抽象了。《扶桑》就是典型的例子,很多導演都覺得它很有電影畫面感,想拿來拍,但直到他們來改編,才發現那些抽象畫面一個都用不上,電影的畫面是非常具體的,從抽象到具體的過渡並沒有那麽容易。

新京報:你是好萊塢的專業編劇,參與過大量劇本創作,你曾說寫小說更依賴個人的才華和精神境界,而編劇則需要更多的專業訓練。

嚴歌苓:一個好劇本需要一些特定元素,有的甚至是比較程式化的,比如,在多長時間內要發生一次危機,多長時間要有一個笑點,多長時間要出現一次高潮或反轉,才能讓觀眾一直心潮彭拜、高潮迭起,這些都是可以經過計算和設計的,編劇要讓戲劇元素用到最好的程度。

有時候,我愛電影甚至超過小說。較之小說,電影能調動更多的藝術手段。

電影讓你的文字更具色彩,更具畫面,更有動感。我2002年被好萊塢編劇家協會吸收,成為好萊塢職業編劇。但總體上,我在創作中所獲得的滿足感與成就感更多地是來自小說,我寫小說的那種自如和興奮,在編劇時完全沒有。而如果不達到那種極致興奮,又怎麽能算是最好的創作呢?

新京報:你們這一代作家的青少年時代物質普遍匱乏,但人生閱歷豐富,經歷過戰亂、饑荒和各種政治運動,每個人都有富饒的故事;而當下年輕人的生活大多比較平淡,甚至進入低欲望、低社交的“無緣社會”,沒有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這樣的時代還能產生好的文學作品嗎?

嚴歌苓:其實,網上經常有各種各樣邊緣人物的帶有戲劇性的故事。現實生活中,只要留心觀察,也隨時能發現故事。

比如,走到美甲店做指甲,隨便一問做指甲的小妹,她就可能有一段非常動人的故事。比如,她怎麽認識做廚子的老公,他們怎麽樣在北京待下來,在什麽地方居住,怎麽樣把孩子生下來,怎麽樣讓孩子入托。

每個小妹都可以給你講一段很辛酸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可能成為文學素材。

新京報:你會有意識地去跟年輕人接觸,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態嗎?

嚴歌苓:我不會“有意識”地去接觸,我幹什麽都沒有目的性,很多事情都是在偶然之間進入我的視野和耳鼓的,除非我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想要找一系列人物來採訪。

小說家一定是在漫不經心和非常自在的狀態下,忽然發現一個值得寫的好故事。當然,也有可能再過一些日子,覺得它其實沒什麽勁,只是一個故事,並不具備文學價值。

新京報:到現在這個年紀,你還有對文學的野心嗎?

嚴歌苓:我從來沒有過野心,我從來都只是想把手頭的小說寫好,我覺得我要滿足自己在創作中的快樂感覺,這就是對我寫作的獎賞。很多人寫一部作品說要得茅獎、得諾獎,我覺得好愚蠢、好可笑。

創作一定是在自由自在、在最舒服的狀態下完成的,不要有任何文學以外的雜念,那些都屬於《心經》裡說的“顛倒夢想”,是要遠離的。

欲望比才能小的人,比欲望大於才能的人幸福,我是屬於才能高過欲望的,所以能不為欲望所趨,知足常樂。

采寫/新京報記者 徐學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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