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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 | 被嫌棄的武大的一生

導讀:武大,他既不會“武”,也不夠“大”。他的所有的殘缺都來自天生,他本人並沒有做錯過什麽事。逆來順受,擇善而從,努力勤奮。可他的命運,卻比俄狄浦斯還更像一出天生的悲劇。

作者:張敞,文藝評論者。

《水滸傳》和《金瓶梅》中,有一對兒讓人特別恓惶的兄弟。他們的外貌性格反差極大,命運也具備最高的傳奇性。他們人生的每一天,都像莎士比亞戲劇的最後一幕,時刻走在生命即將崩潰的邊緣上。

這兩個人——武大郎與武松——當他們並肩出現在兩本堪稱特別偉大的小說作品裡,古往今來的小說中,便再沒有一對兒親兄弟的關係,寫得如他們二人那麽好,那麽含蓄,同時又那麽悲哀。

影視劇中的武大郎與武松

他們一個身量矮小,懦弱猥瑣;一個儀表堂堂,威如天神。對比的燈光之下,他們一個站在暗處,一個站在明處。這也顯得哥哥愈加委屈,弟弟愈加奇偉。武大郎被妻子和奸夫串通鄰居用砒霜鴆死,武松則一路殺虎、殺嫂、殺奸夫、殺鄰居、殺惡人,遠走他鄉。

他們的故事即使說不上是“家喻戶曉”,可是也差不太多。《水滸傳》裡的其他人物,有些也是耳熟能詳的,可也不如他們,他們好像是我們特別熟悉的,簡直就像我們的身邊人。

有人試圖找到他們的生活原型,然而恐怕還是牽強附會居多。武松的名字雖然最早出現在宋人周密《癸辛雜識》所錄龔開的《宋江三十六人讚》中,《大宋宣和遺事》也有武松事跡的記載,但《臨安縣志》等史籍則說武松是杭州知府中的提轄。最後他因為痛打蔡京的兒子而被害,葬於杭州西泠橋畔。墓是1924年由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修的,在蘇小小墓西邊50米處。

武松墓

《宋江三十六人讚》中關於武松的四句話:“汝優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財氣,更要殺人。”“優婆塞”是“信菩薩戒的居士”的意思,意指他是行腳僧,卻沒有守戒律。

以上幾處史料已經有互相矛盾之處,注定了我們看不清他們本來的面目。不過似乎也沒有必要看得那麽清楚。

武大因為沒有什麽英雄事跡,所以沒有人興師動眾為他修墓。但不乏有為武大潘金蓮翻案說,說他們原是地方好官及貞良的婦人,只因得罪某人,才被誣傳惡名,甚至更有墓志銘為證,還建了廟。武大郎的名字只是說他是姓武家的長子,西門慶也叫西門大郎。但並不是所有武家長子和西門家的長子,都是武大郎和西門慶。這是基本的邏輯錯誤。

武大幾乎是矮小的代名詞,有時候又暗示著老婆出軌。經過那麽多年,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倒是被完全忘記了。民間語境有它的邏輯和勢利,隻記住簡單的符號。

武大郎原名武植的事,《水滸傳》中並沒寫,是《金瓶梅詞話》裡才出現。小說人物原是演繹,不能和生活一一劃等號。都是因為人物刻畫太深入民間,像是活過的真實的人。但作為文學愛好者,若一味追究這些,卻無異於買櫝還珠。

錢鍾書在《小說識小》中引《負曝閑談》的話,所謂“有一隻鵝,鵝裡麵包著一隻雞,雞裡麵包著一隻鴿子,鴿子裡麵包著一隻黃雀,味道鮮得很”。又如金聖歎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所言:“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隻記得若乾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最厲害的作者,寫的都是夾縫文章,那些藏在文章中的很多人心的波瀾,其實才是更美妙的所在。

武大,他既不會“武”,也不夠“大”。他的所有的殘缺都來自天生,他本人並沒有做錯過什麽事。逆來順受,擇善而從,努力勤奮。可他的命運,卻比俄狄浦斯還更像一出天生的悲劇。他的身上總有一種活生生的、不甘心的氣息,如一股悲風從書中吹出來。

影視劇中的武大

他是所有人的反面。武松威猛長大,他懦弱矮小;西門慶“潘驢鄧小閑”,他“醜矮窮衰忙”;潘金蓮機智俏麗,他混沌醜陋。身邊圍繞的這三個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人中龍鳳”,只有他是這樣的蠢笨。

即使和隔壁的王婆子比,王婆子“心較比乾多一竅”,他善良的“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讓潘金蓮拿錢去請王婆吃酒)。賣梨的鄆哥調唆一下他,他就立刻要去和西門慶拚命,反被鄆哥說:“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

《水滸傳》中,和武大直接相關的只有兩回,主角是武松,他是站在這巨大身影后的人。他的存在仿佛只是為了襯出武松的勇猛和真情。武松若是棵大樹,他則是必須被斬斷的根,好創造一出親情悲劇,使武松義無反顧,丟失了生平唯一的親人踏上逃亡路,成為一個“行者”在,最終上梁山。因為形象的不堪,他又是令讀者覺得潘金蓮的出軌似乎“情有可原”的那個基礎。武大這樣條件的人,好像本就不該得到相貌姣好的老婆,即使得到了也應該失去。

在當代“要性和愛的自由”的人性主張和藝術改編中,從來只見為潘金蓮翻案的,沒見到為武大說話的。主動的殺人者尚且有值得體諒處,被殺者倒好像被忽略了。若他並沒有一個武松這樣的兄弟替他報仇呢?這個矮小的人該不該被平視對待?

《金瓶梅》中,絕對的主角是西門慶,次要主角是潘金蓮,連武松都是配角。日本人小野忍在《解說》中寫:“由於《金瓶梅》描寫武松不是目的,在這部小說裡,可以說他(武松)不過是戲劇裡跑龍套的角色。”武松已經如此,武大當然更不起眼。

《金瓶梅》中的武大和《水滸傳》略有不同。笑笑生重塑了武大的形象。武大有了家累妻小,潘金蓮一開始的貞潔性去掉了,潘金蓮和張大戶還給武大帶了綠帽子,武大也不敢聲張。也因為各種窩囊的原因,《水滸傳》中他隻搬家一次,《金瓶梅》中卻搬了四次家。他一上來便成了一個被打上屈辱烙印的人。

《水滸傳》中原本這樣寫:“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影視劇中的潘金蓮

繡像本《金瓶梅》中是:“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

很顯然《金瓶梅》裡的武大卑微得厲害,讀者若是把文中的武大換成自己,便可試想一下那種生活是多麽難過。

也正因為如此,徐朔方先生認為“《水滸》寫得極差,虧得在《金瓶梅》中的到補救。”但他不是對武大有所感,而是覺得潘金蓮一開始的貞潔形象,和後來的水性楊花不符。我卻較能欣賞這兩種寫法的美——《水滸傳》美在剛正,《金瓶梅》美在晦暗。

彼時潘金蓮年紀小,大戶年紀又老,不從也是人之常情。如《金瓶梅》的李瓶兒,《紅樓夢》的尤二姐尤三姐,她們一開始德行有虧,卻終成賢婦、烈婦。

作者在人物心理變化處的“不寫”,這樣的留白有時候像一個謎,等著讀者去猜。

真實生活裡的人,有時突然轉變,不見得有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人物那麽多複雜的心理活動。偶然一個閃念,就讓人行動了起來,這是常有的事。佛家有頓悟,講得也是人的蒙昧和混沌,像一層窗戶紙,不定何時就會被突然捅破,整個人就都變了。潘金蓮可以先有蒙昧純粹的人生,然後再逐步向下,不用一開始便浮浪。武大也可以一開始人生稍明朗,再漸次走進黑暗,不必一直螻蟻般地活著才更值得可憐。

人的靈性猶如滾珠,很多前是今非、前非今是、善惡轉化、好壞相生的時刻,不見得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的過程。

從武大的角度來說,若潘金蓮一開始是貞潔的,她的出軌西門慶則更是他捉奸的原始動力——他沒有受過這種屈辱;若潘金蓮一開始便給自己戴過了綠帽子,此時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張大戶,卻多出來個西門慶,昔日屈辱今天一旦再來,他也有不能忍的理由。何況他應該想著,弟弟武松回來了,可以給他撐腰。他不必再受屈辱。

影視劇中的武大郎與武松

黑澤明的電影《醜聞》中律師蛭田有一句話:“軟弱的人,奮發圖強,一強就危險了。”

武大命運的改變正是因為兄弟回來了,感覺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撐腰壯膽的人,所以他才稍稍舒了口氣,想要一點兒正常人的生活——有一點兒尊嚴——可是他也死在這個想法上。武大這個人物的殘酷性正在這裡,他一輩子含屈受辱,當他想要一點點正常人的生活時,他就死了。

其實,他也知道武松有能給他撐腰的地方,也有不能撐腰的地方。平凡的生活,靠英雄無法解救。英雄只可解決具體問題。對於武大來說,日子最好不過火地、平常地過下去。所以他臨死前對潘金蓮說的話:“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我也相信這是真話。

看施耐庵和笑笑生的這兩種書寫,則如同欣賞佩魯吉諾和拉斐爾的同名畫作《聖母的婚禮》,雖有不同的趣味、氣質和風格,卻也各自妥帖。從文章中隻拉出一段來,如驅虎離山,擒龍脫海,前者失其根據,後者滅其依傍,自然難得滿足——但不見得正確。

這種對自己人物命運的塑造與安排,恐怕也是施耐庵和笑笑生人生觀的不同所致。他們同是偉大的作家,但施耐庵較樂觀,笑笑生更悲觀;施耐庵擅長書寫張揚的人生,笑笑生專愛描摹悲涼的底層;施耐庵常愛“放”,笑笑生偏愛“收”;施耐庵用大筆寫亂世,笑笑生持細筆繪末世;施耐庵跌宕自喜,笑笑生毫發不爽;施耐庵的文才如東坡先生的豪放詩,笑笑生的天賦像徽宗皇帝的工筆畫;施耐庵“袖裡青蛇膽氣粗”,笑笑生“小山重疊金明滅”;施耐庵的書寫是熱中帶一些冷,笑笑生的書寫是冷中有一點熱;施耐庵相信善是人的根本,但也不否認人會變壞,笑笑生則認為惡是人的天生,但會有善的閃光;施耐庵的人物,故而多英雄,笑笑生的人物,故而多平庸;施耐庵在眾多草莽英雄裡,故而有一個極有城府的宋江,笑笑生在眾多世故老練的平民中,故而會有眾人良心未泯的一瞬……

德國學者埃裡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在《摹仿論》中,比較荷馬史詩與聖經舊約寫法的不同,談到前者事無巨細,因為主人翁的世界是靜止不動的,而後者大刀闊斧,是因為它的人物始終處於動蕩不安中。文體的選擇如此,內容的選擇有時也是如此的。

武大在《金瓶梅》中的屈辱更甚,更令人覺得他難為,然而這不是說《金瓶梅》的人物塑造就比《水滸傳》好的充分理由。《水滸傳》若在武大和潘金蓮身上過度地鋪墊筆墨,就會猶如被羅丹砍掉的手,手太美了,然而和雕塑不匹配。

可以再來看武大帶著武松歸家的一段,笑笑生的改寫。武大的委屈是延續的。

《水滸傳》寫:“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簾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裡,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

影視劇中的武大郎與潘金蓮

繡像本《金瓶梅》寫:“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

《水滸傳》裡,武大甚有主張,兩相張羅,武大與潘金蓮的關係,也隻像是民間平常夫妻,潘金蓮來迎接武大回家,二人一問一答,也合適有禮,丈夫有丈夫相,老婆是老婆相。而《金瓶梅》中,武大回家,無人搭理和應門,全靠自進自出,等安排了兄弟坐下,武大再來喚潘金蓮。

“時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武大真令人心痛。若配合後文再看,即知此處是映出金蓮家中的身段和地位。

《金瓶梅》中武大的敘述,“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句句說得對,然覺句句是令金蓮歡喜。

“打死大蟲的”——使金蓮驚,“是你小叔”——使金蓮喜,“新充作了都頭”——使金蓮高看,“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強調“一母同胞”四字,是長自己臉面,也是想使金蓮連帶著另眼看自己。

武大如一個孤兒,忽然得了一個新奇的玩具,要努力炫耀給瞧不起自己的人看,他不是賣弄,而是希望獲得平等的尊重。

嗚呼!武大平日家中地位與一副討好的面容,真宛在目前。

相比之下,《水滸傳》的“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武大的心態就從容平和得多了。

武大和潘金蓮的關係,還有潘金蓮調戲了武松佯哭那一段,武大回家,《水滸傳》中婦人“慌忙開門”,《金瓶梅》中武大自己“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得裡間”。一流的作者便是如此,心細如發,從頭到尾人物都不走形。

若說兩書都寫到的,武大在家中的沒有身份和地位,則表現在他出門去買“肉菜果餅”,潘金蓮卻大模大樣坐在樓上和武松閑聊。買回菜來,叫潘金蓮來下廚,卻被潘金蓮罵:“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及等到一起吃飯了,“武大叫婦人做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倫常次序完全混亂。潘金蓮儼然一家之主。

吃起飯來,篩酒的是武大,敬酒的卻是金蓮。《水滸傳》和《金瓶梅詞話》比繡像版《金瓶梅》多一句話:“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裡會管待人。”

武松吃完飯離開時,兩書則又有了分別。在邀請武松回家住一事上,《金瓶梅》不同於《水滸傳》的兩人同邀,而全是金蓮作主,答謝時,武松答謝兩人也變成隻答謝嫂嫂。

哈佛教授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用幾百字,聯繫上下文,認為這是武大和武松關係微妙和複雜的例證之一,並暗示他們的關係沒有《水滸傳》中那麽好,“他們的關係不像是單純的悌”。

武大的消失,其實正是笑笑生民間書寫的高妙處,是余味深長、世故老道的筆法。它像笑笑生在讀者的心中挖出的一個黑洞。怎麽填都填不滿。用心的讀者,怎麽會看不到武大此時的懦弱——那雖然沒說話,但站在金蓮背後的,無不讚同、無不奉承、無不委屈的面容。他怎麽會不希望兄弟回家來住?

要辨別兄弟情的真假,再看後文的兩個場景也可知了。這兩個場景需要我們將自己代入成武松武大,就會句句錐心。

一處是武松被潘金蓮調戲後,兩人不歡而散,此時武大回家,看到潘金蓮“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誰敢來欺負你?”金蓮反咬一口,說自己被武松調戲,武大此處一語如金似寶:“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此處張竹坡評到:“武大聖人,武二值得拚死。”隨後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不光不責問兄弟,還問兄弟餓不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這十四個字,該心裡裝多少事,又該心裡多麽無事。武大混沌人,對兄弟的心卻是一片琉璃。

等武松著人來搬取行李,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什麽便搬了去?”前面不說武大邀請武松來住,此處隻說武大愕然問為什麽而去。問話裡面,不止有驚訝,還有不捨。若二人關係不好,此處大不必如此,只需順水推舟,不說話或說一句世故的話即可。

另一處兄弟情的場景是武松要去東京公乾。臨行前,武松放心不下武大,來和他叮囑並辭別。喝酒時,武松看著武大道:“……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隻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一個特意來殷殷相告,一個滿口答應,連不問原因,只有“情”字可以解釋。

細想,一個打虎的漢子,威風凜凜,身軀長大,是什麽讓他變成一個嘮叨的婦人?替人安排,為人打算,耳提面命,千叮萬囑,都是因為哥哥武大。而一個人生不如意的,不大被人瞧得起的,甚至被人說頭腦糊塗的人,怎麽聽到幾句話,立刻就想通了,也都是因為弟弟武松。

後來武松幾句綿裡針的話,惹惱了潘金蓮,把婦人氣跑了。武大並沒有去追潘金蓮。武大武二仍在樓上,吃了幾杯酒,坐不住,才下樓來告別。兄弟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

這是此生武大與武二說得最後一句表達感情的話,我每讀都要紅了眼眶。

金聖歎曾在回前批道:“寫武二視兄如父,此自是豪傑至性,實有大過人者。乃吾正不難於武二之視兄如父,而獨難於武大之視二如子。曰:嗟乎!兄弟之際,至於今日,尚忍言哉?”

笑笑生在施耐庵的基礎上,的確把武大豐滿成了一個低調隱忍的,但關鍵時刻也有自己主張的人,使他有了更立體的形象。這個主張——對兄弟無底線的信任——的適時出現,也使人看到了即使懦弱如武大,也會因為自己愛的人而有時變得堅定。而這樣的“有時堅定”,卻使人有些痛心。

武大的一生就是生活和命運的奴隸。武大的這種情況,我們甚至可以從法國作家、哲學家阿貝爾·加繆(Albert Camus)的書《反抗者》中找到一個定義對照,把他定義為一個因為兄弟情而覺醒的對潘金蓮的“反抗者”,雖然他的反抗只是“不配合”。

“從某種程度上說,反抗者若未懷有自己是理直氣壯的這種感情,便不會有反抗。正由於此,反抗的奴隸同時既說‘不’又說‘是’。……在進行反抗之前,奴隸忍受了一切壓榨。他那時甚至對主人的命令俯首帖耳,完全馴從,儘管這些命令比如斤招致他拒絕的命令更激起反抗。他對之逆來順受,也許內心並不願接受,但他更關心的是眼前的利益,而尚未意識到他的權利,於是保持緘默。”

但這樣的“奴隸”,也會發生搖擺。所以在武松搬去後,潘金蓮不讓他去尋找,他也不敢尋找。

武大和潘金蓮有著不對等的婚姻,一個貧弱,一個不貞,若是他們懂得互相完全的妥協,或會變成《金瓶梅》中另一對兒夫妻:韓道國和王六兒。武大、潘金蓮與韓道國、王六兒,這兩對夫妻互為鏡像。王六兒先是偷小叔,繼而勾搭西門慶,韓道國不光不管,還慫恿她和西門慶往來,等西門慶死了,他們又攜款逃跑,最後韓道國死了,王六兒竟然又和小叔生活在了一起。

他們的故事多麽像武大、武松、潘金蓮、西門慶故事的反面,然而武大不是韓道國這樣的人,武松也不是二搗鬼那種喪失亂倫的人,他們也終於有了不一樣的結局。

結局雖然不好,但是一股正氣,失敗的英雄比成功的小醜更值得歌頌,如項羽自刎於烏江,如諸葛亮壯志未酬,這正是人生蒼涼的本質。亦如梁啟超所言“求仁得仁何所怨,老死何妨死路邊”。

笑笑生的諷刺是帶有人生極大感悟的,好人、正常人不能有安定壽終的一生,反而是邪惡的、違背倫理的人,卻有滋有味地活了下來。人言《金瓶梅》是一本因果報應的書,可是書中正寫了韓道國王六兒這一家漏網之魚。

笑笑生沒有把善揚得那麽徹底,也沒有讓惡得到報應。笑笑生是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所以用筆可以如此殘酷。他把褒貶和冷淡深深埋在敘述裡,這使他的文筆可以觸及到人生這樣蒼涼的底色。

《金瓶梅》關於武大的塑造還有一處,只在幾個字,也許人會漏掉,這裡也要提出來說一說。

《水滸傳》中沒寫武大愛吃酒,《金瓶梅》卻從潘金蓮嘴裡說出:“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扎也不動……”。

也許是作者無心,也許是作者有心。但不妨當作此前武大鬱悶的解壓方式。如此想來,“吃酒”二字真成了金子般的點睛,是對武大性格的再塑造。

我常思想起兩書中均未詳細寫到的武大和武松的幼時,則更能理解武大這個人。

武大和武松父母雙亡,於是武大要擔起照顧弟弟的重擔。他賣炊餅為生,走街串巷,常被人欺負。或許是因為長年挑擔,所以武大長不高。等到兄弟武松長大了,愛喝酒闖禍,他又要提心吊膽,隨時幫他料理和解決。再結合此後書中那些故事,武大一生都是可憐的。而他這種可憐,體會最深的人自然是武松。

這也是為什麽《水滸傳》中住在柴進莊上的武松,一旦知道家鄉安全了,就一再提到要回鄉找哥哥的原因。繡像本《金瓶梅》中的應伯爵向西門慶描述打死老虎的人,也說“‘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

本來是在武松口中心中的事,卻終於到街聞巷知,大丈夫真摯動情處,竟如日月可鑒,真可發一笑,又可發一歎!

《水滸傳》中,我也常想起武大出場的那個鏡頭,這段出現在武松打虎和潘金蓮調戲武松——兩個戲劇高潮——之間,在《金瓶梅》中被刪掉了。

這一段裡的武大,句句話是真大哥。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

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余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試想一下,這就像一個老電影的場景,時隔一年多,在不知道對方好壞死活的情況下,陽谷縣灰撲撲黃騰騰的街頭遇見,弟弟驚喜得倒頭便拜,“三寸丁谷樹皮”的哥哥百感交集得甚至聽不見對方嘴裡的話,只想著埋怨他不曾寄信。

此時的武大,他不再是一個供人消遣的喜劇人物,他是一個血肉俱在,會思會痛的活人。

一年多來,武松盼著見到他,不亞於他盼著見到武松。他們一相見,就仿佛變成了一體,說的話都是一腔肺腑。他們又驚又喜,又哀又痛,全在這段文字中。

人道武大濁蠢可笑,我卻讀此段想要一個這樣的哥哥——這樣一個養大你、放縱你、兜攬你、依靠你、惦記你、心疼你、思念你、埋怨你、無一日不能沒有你的哥哥。

也是因為這一段,後來武松對潘金蓮的切齒痛恨,近乎殘忍血腥的“虐殺”,在我看來猶覺“可恕”。我也理解了為什麽武松在梁山三十六天罡中的名號是“天傷星”。

生命把他最好的奪走了,武松焉能不“傷”?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武大此後便只能活在武松心裡、夢裡、刀尖上、仇恨中……

京劇裡的武大,每次走矮子步出場,看著那彎腿屈膝不停踢起的白色圍裙的裙角,看著那小花臉白鼻頭的面容下的眼睛,我也偶爾會想:平時背人處,在那些一個人的耿耿的白日和寂寂的夜晚,他也有淚嗎?

京劇中的武大

武松可以殺虎,卻救不了自己最愛的哥哥的命。人世實在比野獸殘酷得多。這樣的現實我們不願意看,偉大的小說家卻寫了出來。我們會像武松一樣懷想武大,因為它喚起了我們五味雜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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