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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三裡屯賣花二十年,什麽沒見過?

幾年前,高曉松在三裡屯遇見了老相識——賣花阿姨李會蘭,一番寒暄後,他在微博上不無感慨地寫道:「伊15年在這條街賣了12萬隻玫瑰,見過100萬對戀人。問伊如今年輕人有何不同?伊說你們那會一把一把買花,現在的小夥子一支一支買。又說如今壞人多,目的性強,不像我們那時全是沒心沒肺的狗男女。」

前不久,我們也在三裡屯遇到了李會蘭。

文|巴芮

採訪|巴芮 史千蕙

編輯|金石

攝影 |尹夕遠(除署名外)

「北京太需要夜生活了。」

1995年,曾在凱賓斯基飯店禮賓部工作的李亨利從澳洲進修酒店管理歸來,直奔三裡屯。「夜生活的主流不在歌廳,不在桑拿,而在酒吧,三裡屯將成為北京酒吧的核心。」他說,「我想改變中國人朝九晚五的生活秩序。」

一年後,他收購了位於三裡屯北街的阿爾卑斯啤酒屋,更名「白房子」,那是三裡屯最早的酒吧之一,李亨利也留下了一句至今仍在三裡屯傳誦的名句:晚上不出來,白活一輩子。

白房子酒吧圖源網絡

隨後的20多年間,夜晚的三裡屯幾乎成了北京夜生活的代名詞,積蓄著這座城市沉穩背面的欲望與荷爾蒙,展示著北京最性感、瘋狂、潮流的一面。

高曉松是最早那批天天泡在三裡屯的年輕人之一,他們一群男男女女天天在「白房子」喝酒打牌,感覺「人生差不多也就這樣了」,贏了牌的人一高興就買一大捧花,混在一起的姑娘人手一支,不分彼此。也就是在那時候,高曉松認識了在三裡屯賣花的李會蘭。

早年間的三裡屯,最不缺的就是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名人明星——在這裡,剛剛與王菲離婚的竇唯拿可樂潑過記者,深陷「豔照門」的陳冠希動手打過狗仔,三裡屯派出所天天徹夜亮著燈,還曾被醉漢誤以為是風格獨特的夜店。

傳說中,當年周迅來北京拍戲,在三裡屯認識了一位歌手,隨即開始了她進入娛樂圈之後的第一段戀情。十幾年後,做了高太太的周迅回北京宴請親友,地點也選在了三裡屯的四號廚房。

三裡屯最火的年代,王朔、薑文、葉大鷹等人也合夥開了酒吧。最初,有人提議取名「非話廊」,但因為太文藝被否決,後來,又有人提議叫「王老師酒吧」,王朔聽後說,「裝什麽裝啊,直接叫『王吧』得了。」

早年王朔也曾在三裡屯開過酒吧圖源網絡

在三裡屯,有人寫出了經典的歌,也有人留下了經典的段子。

音樂人丁原失戀後來三裡屯借酒消愁,半箱啤酒下肚,寫出了歌手陳琳的代表作《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老狼在歌裡懷念「同桌的你」,現實中,和他同桌喝酒的是作家大仙,當年兩人用同一款諾基亞3210手機,喝大後揣著對方的手機回了家。之後,大仙接了無數找老狼走穴的電話,老狼也接了無數找大仙寫稿的電話。倆人相約交換手機時,大仙問老狼,沒用我的手機打國際長途吧?老狼說,美國算不算國際長途?

後來,地產商來了,觀光客來了,當初在混在酒吧的文藝青年們,成家的成家,出國的出國,「白房子」易主了,「王吧」也關張了,三裡屯不再是入夜後的北京唯一的去處。已經變成矮大緊的高曉松還是偶爾會去三裡屯,但他自稱酒吧並非他的目的地,他現在更愛坐落於三裡屯的page one書店。

好在,賣花阿姨李會蘭還在。幾年前,高曉松還在三裡屯迎面撞見她,一番寒暄後在微博上不無感慨地寫道:「伊15年在這條街賣了12萬隻玫瑰,見過100萬對戀人。問伊如今年輕人有何不同?伊說你們那會一把一把買花,現在的小夥子一支一支買。又說如今壞人多,目的性強,不像我們那時全是沒心沒肺的狗男女。」

前不久,我們也在三裡屯遇到了李會蘭,還聽她講了講這20年的「三裡屯往事」。以下,是李會蘭的口述——

1

我是1997年來三裡屯賣花的。

最早的時候,這條街上沒有大人賣花,都是一個大人帶著四五個剛會走的小孩兒賣。小孩「嘣嘣嘣」跑過來抱著你的腿不讓走,買朵花他才放手,一會兒就能賣好幾十,那時候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幾百塊錢。後來好像是有人舉報了,就不讓這些小孩賣了,又趕上失業,我就過來賣花了。當時還偷偷摸摸的,怕讓街坊看見笑話。到這兒也拉不下臉來問人買不買花,碰上那不客氣的懟我一句,晚上回家還自個兒偷著抹眼淚呢。

在有酒吧之前,三裡屯南街還是賣汽車配件的,有汽修廠、服裝店,酒吧對面就是居民小區。那會兒的酒吧,裝修都很土,進門就是木頭桌椅,跟飯店似的,還有人上來就問,「有炒菜嗎?」來的也大多都是中年人,一進去全是四五十歲的,公司的聚會啊,有的家裡來親戚啊,帶著上酒吧喝個酒,很有面兒。

那時候流行開桑塔納、帶BP機,來酒吧玩穿得也挺正式,坐在那兒也比較拘束,點一桌子酒,找幾個女孩坐那兒聊聊天,高興了再點個歌,也就這樣了。

2001年北京三裡屯的酒吧圖源視覺中國

「白房子」算是三裡屯最早的酒吧之一,開在南街,老外特愛去。高曉松在節目裡說,他們最早恨不得天天泡在「白房子」裡喝酒打牌,但我最開始碰見他是在「男孩女孩」。

那會兒一禮拜能見他兩回, 10點多一來就門口桌子這兒一坐,擱一瓶酒,話也不多。等到快後半夜了,人少了,他就叫阿姨們、大姐們一塊兒聊會兒,他愛跟歲數大的聊,惦記著聽以前的事兒,家常裡短的什麽都說,他愛聽你講。那時候也不知道高曉松是名人,他說你叫我小高就行了,很樸素。聊完他心裡有譜兒了,拿一遝A4紙就找個旮旯寫去了,一直待到2、3點鍾我們都走了,他把稿子寫完了才走。

丁磊我印象也挺深的,2000年前吧,網易剛成立不久,丁磊穿著拖鞋、T恤、大褲衩子,跟6、7個人一起來酒吧。我看酒吧門口發的書上介紹過這人,說他剛27歲,成立那麽一公司。我就認出他來了,說,「你是丁磊,你是網易的發起者」,他告訴我說過兩天來開新聞發布會,要帶好多朋友來捧場。後來那天,他們來20多個人,開完發布會他就把我們賣花的全叫來,沒要花,一人給50塊錢,那時候50塊錢還不錯的。

2000年左右,網易成立初期的丁磊圖源視覺中國

那時候,人們的收入沒現在多,沒現在有錢,但是好像更大方、爽快。花兒也好賣,我天天能賣一百多,有時候好了兩百多。

那會兒我們攛掇高曉松買花,他說我買花沒人送啊,我不招姑娘,嫌麻煩,我們說你往舞台上送,他真送。有時候遇到他們一大幫人來玩,喝高興了出來,打牌贏了的那個能買一大把,一起來的姑娘,一人一支。他們那一群人,男男女女的,我也分不清誰和誰好,看起來都一樣。

臧天朔追斯琴格日樂的時候,每回來就把我們這四個賣花的手裡的花一把全包了,一把一百塊錢,連著來了一個多月,人就讓他給追走了。我們挺高興的,就盼著他們來,咱們就有錢掙唄。

2

後來,喜歡在夜裡出來玩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三裡屯也就變得越來越瘋,和白天你看到的北京完全不一樣。

那會兒打架的多,特別是一到夏天喝多了就在那小胡同裡打,有的人拿著酒瓶子滿屋裡逮誰跟誰喝,什麽話都撩出來了,有的看不慣了「咚」一腳給他踹倒了,兩桌就乾起來了,上桌子、上凳子,滿屋飛酒瓶子。

各個酒廠派來促銷酒的小姑娘很多,百威的穿個黃色小裙子,喜力、青島是綠的,一個屋裡站好幾個,客人剛一進門,這幾個姑娘「嗖」就圍過去跟人家講「喝我酒,喝我酒」,賣酒有提成啊,客人講話,那我喝誰的啊?有時候搶急了這幾個姑娘就對罵,揪著頭髮打架。後來酒廠就不派小姑娘了,直接讓服務生促銷了,客人說喝什麽酒,直接上什麽酒。陪酒的小姑娘一直都有,原來在明面兒上,人來了就直接滿屋裡問,現在不讓問了。

酒吧越來越多,這街兩頭賣小吃的夜宵攤兒也越來越多。先是賣煎餅、雞蛋灌餅的在這兒,後來麻辣燙來了一大攤子,還有烤羊肉串的,搭個大棚子,都是10點來鍾等城管下班了,他們就擺上,車都過不去。

李會蘭在三裡屯酒吧賣花

酒吧裡的啤酒好幾十一瓶,這些夜宵攤兒賣三塊一瓶,所以,生意挺好。因為看人家生意好,有一群像黑社會的,就開始找擺攤兒的收保護費,我有個親戚那會兒在那邊賣點小吃,說讓他們一晚上交50,不交就要拿刀砍你。麻辣燙人多就不交,第二天擺攤,他們花一百塊錢雇一個人,雇了20個人在邊上看著,打起來就上。結果收保護費的那幫人雇了30個人,真打起來了。但過十幾天,麻辣燙攤兒照樣支起來了,保護費也沒收起來。

每次一到有球賽的時候,甭管是歐洲杯,世界杯,這條街上就會更熱鬧。

每到世界杯,球迷都會聚在酒吧裡看球圖源視覺中國

2008年吧,也是足球比賽,看到自己國家贏了,一群白人老外高興地在這兒裸奔,順南口一直奔到北口,嘴裡不知道喊什麽。我當時賣花,發現客人不喝酒了,男孩子都起哄,我心想這是高興了吧。我往前走,有人就扳我肩膀,他們一群老外跟在我後邊要拍照,拍就拍吧,站一排,周圍人就哈哈哈的樂,我這回頭一看,媽呀,都裸著呢。

2008年以後,工體、後海也都有酒吧街了,客人就有點兒被分流了,為了競爭,三裡屯這邊的酒吧就開始有跳鋼管舞的。我看那跳鋼管舞的穿三點式,還嘀咕,喲,這樣就出來了?我都不好意思進去賣花了,就在外面也不敢看,有時候斜眼偷著瞄一眼,還不能讓人看見,好像讓人覺得「哎呀,這麽大歲數了還看這個」,自個兒臉就臊得慌。

但那會兒來的人都覺得特別新鮮,馬路上走的這些人都瞪著眼睛看,就像以前我們那個年代上人家看黑白電視一樣,看完了回家。

這些年,這街上的姑娘穿得越來越少了,我回家還跟老伴兒叨叨,說酒吧那人跟瘋子似的,穿得露胸露背的,有的直接穿一乳罩就出來了,看見這樣的,我都得拿手擋上背過臉兒去。

3

前些年,我又碰上丁磊一回,他還是那一條牛仔褲,一件白T恤。他們那幫人一人買了一束花,我賣20,但他們有給50的,也有給100的,之後就挺長時間沒見著他了。

現在來三裡屯的明星沒以前那麽多了,媒體、網絡太發達了,再加上人人手裡拿一手機,估計明星也怕被太多人認出來。那英、孫楠他們一來喝酒就戴著帽子、眼鏡,停完車直接進去找個旮旯,你要不到跟前根本不知道那是誰。

不像早些年,大家都沒手機,人好像也沒那麽緊張。薑文、薑武哥倆來喝酒,就坐那兒,聊一聊,跟周圍人碰個杯,就走了。

這二十多年,我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現在的冬天不冷了,有一年冷的時候零下17度,我剛到這兒把車一放,樹上的鳥都給凍下來了(笑)。天兒變暖和了,但人的心變遠了,壓力越來越大了,像高曉松他們當年那樣沒心沒肺就是來這兒玩兒的年輕人變少了。

現在經常是,一群人坐這兒,一人一個手機,玩兒手機都不抬頭,也不怎聊天兒,問他買不買花也聽不見。有時候倆人坐這兒聊半天,像是談什麽事兒談妥了似得,然後男的給女的買一朵花,一抱一抱那麽買花的人,越來越少了。之前我看到一個姑娘和一個台灣小夥在一起,想要花,但小夥子一直不願買,後來勉強買了一朵,這事兒我不大理解,是不是他們不太適應咱大陸這兒買花送朋友?

李會蘭有時也會在路邊賣花

有時候想想,這個手機真是耽誤事兒,但沒有手機又不行。昨天我忘帶手機了,有個小夥子買花,20塊錢,但沒現金啊,找了4個人,都沒人給他刷。我說那算了,我送你一朵吧,要有緣的話,下回碰見,你來再買我一朵就行了。

原來在這條街上遇到半夜哭的,經常是失戀的。之前有個姑娘,談了兩年戀愛,人家男的又有新歡了,不要她了,過來抱著我哭半天。遇見了那我就少賣點兒花,跟她聊聊。雖然我們也不認識,但這種不認識的好像才方便什麽都說,因為一走了誰也不看見誰了。

這些年,除了失戀的姑娘,老有男孩工作不順利的,在這兒喝酒跟我說。幾年前,有個小夥子特別瘦,也挺黑的,一人在「男孩女孩」裡喝酒,我看他不開心嘛,我說你買朵花送唱歌的嘛,他說阿姨我不買,然後他不言聲兒了,一會兒說,阿姨,您歇會兒,您累嗎?我請您喝杯酒吧。

他說大學剛畢業在北京創業,家裡借了20萬,他把這錢全投進去了,一分沒回來,他說阿姨,我喝完酒我就跳樓去,我不想活了。他一邊說一邊哭,嗷嗷地哭。我就拍了他兩下,我說小夥,你媽養你這麽大,你那命就值20萬啊?那天晚上我也急眼了,勸他半天。

今年開春,我又在酒吧裡看見這個小夥子了,白了也胖了,開始我都沒認出他來,他叫我,說來找我好幾趟。他說阿姨,要沒有當初你那句話,現在你就見不著我了。他說他現在拍電影去了,我挺高興。跟他說,錢算什麽呀,人活著才是最好的。

那天晚上,他掏了200塊錢給我點了首《世上只有媽媽好》,我挺感動的。他讓我跟他去簋街吃小龍蝦,我沒去,但我看他身邊有個女孩,就給他留了一朵花。

在三裡屯待了二十多年,我也靠賣花供孩子上了大學、畢了業,現在家裡也挺好的了。這條街上的人我也都熟了,車也不用鎖,冬天的大棉襖,往那一擱,別人不敢動,旁邊的人都能幫我看著。

這條街這些年,見了那麽多人和事兒,也養活了不少人,我也算一個。我現在每天晚上再來這兒,也不算是純為賣花兒了,就是一種習慣,因為在這兒踏實,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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