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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風季登頂富士山

日本的最高峰、海拔3776米的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徵、神靈的棲息之處。去登富士山的念頭或許源自大學時看到的一張照片。照片中一對幸福洋溢的情侶,穿著衝鋒衣在富士山山頂迎著日出。那會瘋狂迷戀登山,但凡有山都想爬一爬,登富士山,便成了我願望清單中的一項。

每年的7月至9月初是富士山的登山季,有超過20萬人登頂,錯過就要再等上一年。我在登山季的最後一周抵達日本,正遇到幾場台風過境,前後幾天都是濕冷的雨天。東京人聽說我要去富士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我觀察了氣象網站上不斷變動的數據,參考了濕度預報,決定前往碰碰運氣。

“山嶽信仰”讓每個日本人都有一個登山包,且隨時為攀登富士山做準備。儘管老人與小孩也能爬到頂,但這可算是中等的徒步難度,不僅是因為垂直高度問題,也跟氣象、人流、路況等因素有關。就算你來的時候狀態理想,同時非常熟悉線路,也要安排兩天的腳程來挑戰富士山。富士山從山麓到山頂一共十合,一般人從五合目開始登山。特別虔誠的信徒,會沿襲世代流傳的古老傳統,從富士山下的淺間神社出發,穿過參天而立的日本柳杉和古老的石燈籠,攀登神聖的富士山。

“5個小時能到山頂,8個小時就能回到河口湖。”——錯誤的情報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事實上,從富士五湖出發,從吉田道上下山,不停地走路,也差不多用了20個小時,可以說是一場挑戰。如果想要輕鬆地攀登與欣賞日出,還得在山上住一晚昂貴的床位。

相對大多數登山者,我算是重裝上陣,包裡還背了一架Leica相機和一些拍攝工具。因為登山者眾多,一路都是燈光和星光,所以沒有購買頭燈,但處於安全考慮還是建議攜帶。帽子我用的普通單沿遮陽帽,人造纖維、速乾。圍巾用T-shirt代替,套了兩件T-shirt和一件襯衣作為底層衣,套上抓絨衣和衝鋒衣,後半夜的時候還是扛不住,只有依靠不停的運動來維持熱量,當然也可以隨時在驛站補給一些熱水或是售價昂貴的泡麵。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是——戴上口罩。

夜宿河口湖

開往河口湖的大巴在東京的新宿站,幾乎所有的登山者都會先到河口湖站轉運站。本以為河口湖是一個大站,到了才發現由於登山的季節性,這裡並不需要設定太大的太空,就足以將火車、捷運、長途巴士、公交、旅遊大巴、計程車塞進如此彈丸之地,還設有餐飲、旅遊谘詢、寄存和購物區。現代日本建築很少有間歇,甚至擠得有點過度。

台風還沒有過去,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末班車已經離開,候車室冷冷清清,長途車站、餐廳、遊客中心都已關閉,只有從富士山歸來的零星的遊客,耷拉著腦袋,渾身被淋得濕漉漉。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沮喪極了,沒有預訂住宿,而最近的旅館也在一公里之外。

等到晚上九點雨仍舊未停,只好通過越洋電話聯繫到附近的一家日式旅館,女主人答應開車來接,但價格分文不肯少。一輛黑色的日產汽車滑入空蕩蕩的停車場,不用說就是來迎接我的。下來一位撐著黑傘的老婦女,像推理小說裡的神秘的人物。一路上她都板著臉,只在離開小鎮的時候指了指路邊的便利店,意思是這是最後一戶人煙。車沿著小路開到河口湖邊,一拐彎便再沒有了路燈,越走越偏荒。

沿著湖走了一段,右拐上一個大坡,才看到一個破舊的旅店,門口放著一排並不好看的盆栽,像那種只有私奔時才會來的旅店。女主人將我帶到一個簡陋的榻榻米房間,房門題字“蛙月”, 裡面徒立四壁,淺黃色的裱糊,榻榻米上只有一個茶几和一台不知淘汰了多少年的電視機。老闆娘從陰冷的衣櫃裡拿出一件發了霉的浴袍,說:沐浴時間只剩一個鐘頭。這樣也好,沒有選擇是最好的選擇。

走進逼仄的溫泉室,浸泡在湯池中,冥想——在想象中我面朝河口湖,背靠富士山。這裡雖然破敗,但也許旺季熱鬧呢,有什麽樣的人住過呢?想到這裡,便是日式的“物哀”吧。大概人生也是無聊的,只好用一種無聊來對抗另一種無聊好了。

聽了一晚的雨聲,清晨起床,寒潮讓我頭疼欲裂,到走廊上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掩著門的隔壁有人在彈奏三味線,女主人依然漠不關心。又沐浴了一遍,10:30出發,天空略微有些放晴,雨後空氣清新。沿著湖邊步行道徒步,碰到少數結伴步行的日本學生,還有一些都市人開著自己的汽艇釣魚和進行水上活動。湖邊有幾個野營和野釣俱樂部。

我們常見的湖山相映的照片,都是在河口湖北岸拍攝的,那裡有很多高級酒店,而靠近富士山的南岸則相對冷清許多。

尋不到便利店,才想起昨晚女主人向我指那家便利店的含義,找到一間鳥東面店,老闆說只有烏冬面。

餐館的旁邊是一座不大的淺間神社,在幽綠的杉木森林中,巨大、舊得發黑的木構屋頂像一頂武士頭盔。日本的神社一般在巨石或參天大樹旁邊,這些樹林便是“鎮守之森”。一個門型建築叫做“鳥居”,穿過鳥居就來到神域了。日本信仰的神非常多,民間有“八百萬神”的說法,而用來祭祀火山鎮護神淺間大神的淺間神社,是為了鎮住被日本人稱為“富嶽”的富士山不再噴發而修建的。在日本,至少有一千座“淺間神社”。

走到西岸的一大塊整潔的草坪後,便沒有步道了。沿著公路繼續走,在路邊的野地裡竟然看到了粟鵪鶉。越走越覺得沒勁,又搭不到車,日本嚴苛的巴士時刻表在這裡完全是個擺設。最後只好坐觀光巴士前往西湖,這裡的遊客更少,只有溫泉、餐廳和露營基地,基地裡通常是一台微型旅行車,載上一車色彩鮮豔的戶外裝備,一群城市嬉皮族面朝雲蒸霧繞的富士山和西湖,背靠森林,在湖邊聽音樂、燒烤、劃船、享受周末生活。

較之河口湖,落差高的西湖要更加袖珍一些,刺眼的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漂來一個劃獨木舟的人,感覺有點像十幾年前去的納木錯。

溫泉邊有一家古典的森林餐廳,像只會出現在映畫裡的北歐小屋。光線透過玻璃窗灑在斑斕的桌面上,窗外一片翠綠。在這裡享受完短暫的午後時光,回到河口湖站準備登山。

富士山吉田道

日本有句民諺說,登兩次富士山的人是傻瓜。

我認識很多日本人也一次都沒有登頂過富士山,就跟中國人不一定都爬過華山一樣。

寄存了行李,坐最後一班巴士前往富士山,因為是今年登富士山的最後一個周末,台風剛過,夜晚難得氣象晴朗,大巴又加開了好幾輛。日本的巴士恨不能將每個太空都填滿,我被夾在司機旁邊。穿著藍色製服、戴著眼鏡的年輕司機,看上去弱不禁風,也許是剛出來工作不久,每一步操作都非常謹慎,過十字路口時,還要用手從左往右瞄紅綠燈,像一個機器人。

車開進暗夜森林的迷霧中,上到五合目時,外面已非常寒冷,我跟許多旅行者一同躲進雲上閣餐廳,直到餐廳打烊才出來。去商店買了一件日本品牌Montbell的抓絨衣,再加裹上衝鋒衣,寒氣還是止不住往裡沁。

從吉田口開始上山,前面是一段輕鬆愜意的土路,海拔逐漸攀升,雲海在腳下,上方是星空,隱約還能看到東京沿線的城市夜光圖。也是由於太輕鬆愜意,以至於忘記走了多遠的路,下山時變成了痛苦不堪的記憶。

在黑暗中行走了好長一段,路開始變得越來越艱難,火山岩石將路線阻隔,視線不明,前行的隊伍時常被阻塞,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仿佛將所有人都堆積到半山腰上了。

登富士山之路就像礦工上山的工道一樣,彎彎曲曲地形成一條燈火長廊。累了躺在星空下的山壁上睡覺,腳邊雲海翻騰,面對北斗七星,感受久違的野趣。沿著火山岩石開辟出的路線繼續往上爬,難走的登山道啊,需要用上四肢,百米也要通過很長的時間。月光下,只聽見人們的喘氣聲、吸氧氣時的呼吸聲和腳步觸碰岩石的響聲,除此之外萬籟俱寂,東京和海都在燈火最亮的遠方。登山的隊伍逐漸匯成一列螢火蟲,所有人的目的是朝陽。

一路上看盡了全世界的登山品牌,仿佛在參觀一個戶外用品博覽會,也在下山時見識了許多被報廢的昂貴的登山裝備,路上到處是橡膠鞋底和被折斷的登山杖。每上到一個山間小屋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廁所的物價也隨著海拔上漲,山下只要200円,上到一半就漲到300円了,泡麵和開水也翻了好幾倍價錢,沿線的驛站更是天價。我們只有眼巴巴的透過玻璃窗望著圍在火炕上悠然取暖的顧客了。每過一個休息站都有一些登山者選擇放棄,有的人乾脆就躺到冰冷的地上,燈光所及處,是各國人一張張煞白的臉孔。

越走越艱難,像地獄使者在驅趕剩下的一行人,每個人都戴著沉重的腳銬,挪動一步都很吃力,而且只能靠運動來繼續供暖,沒有空隙讓你歇腳,怕一坐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看著距離山頂只有幾百米的距離,可實際上還遠著呢。日出是五點過,大概是富士山海拔高的緣故,4:30左右天就開始朦亮了。登山的隊伍在通往九合目的山門前就被堵死了,怎麽都挪動不了,眼看太陽就快要升起。大夥兒乾脆就轉過身來欣賞起日出來,爬山的事情待會再說吧。

日出的壯闊不用多說,值得再泡一次溫泉。太陽如約而至,非常壯麗,雲霧散開,可以清楚的看到河口湖和山下湖,走過的路也層層疊疊就在腳下,如此一看還真有些心驚膽戰,山路十分陡峭,一是有踏空的危險,二是怕上面的人踩到石頭,後果不堪設想,所以真的有不少人戴著頭盔,看來也並不是捕風捉影。

看完日出繼續往上,人依然不減,我抄一條小道想避開排隊,沒想到爬到一個絕望之坡,到山頂實在爬不動了。山頂的風無處可躲,到處是揚起的火山灰和席地而睡的登山者。人簇擁著人,留影要排隊、吃飯要排隊,祈福更要排隊。日出後陽光逐漸暖和一點了,但絲毫不敢休息,一坐便凍得不行。無心再繞著山口走上一圈,想迅速下山,但沒想到下山之路更難。

下山的路是一條由火山灰和碎石組成的沒有護欄的山道,從地圖上看起來彎彎曲曲,有上百個折彎,坡度也比之前大多了。踩輕了感覺會往前栽倒,踩實了不僅費勁,每一步還會滑上一大截,踉踉蹌蹌,站立不住。有的人乾脆像滑雪一樣一路衝下去,但這樣不僅容易衝下山坡,還可能踩落碎石給下面的人造成傷害。走這種路,體重輕的女性往往更佔優勢。

富士山的傷亡事件大部分都發生在下山途中。我還真見了一個急救車輛,是那種迷你型挖掘機——在世上所有的高山峭壁上,挖掘機都首當其衝,不僅可以翻山越嶺的開路,還能臨時充當載客電梯的角色。它載一個年輕的傷員下去,又載了一個警官上山。迷你挖掘機通過的時候,所有人都停下,一邊驚歎,一邊行注目禮。

不斷的衝坡和折彎讓所有人都崩潰了,我的膝蓋走到一半便疼痛不已,只能依靠相機三腳架繼續往前走。更要命的是,你看著山下的氣流逐漸向上爬升,經過你的時候淋一場雨還無處可躲。路越走越遠,好不容易到下一個路牌,卻發現上面的路程比剛才那塊還要長。

對日本的乾淨印象,爬完富士山後就徹底改變了,山裡可以隨便抽煙。令我更覺得驚訝的是,一個富士山的清潔員竟然趁我們沒注意,將一整袋垃圾扔到山裡去了。

最後一段路有幾次因為山體滑坡而改道,地上藏著涓涓暗流,迷霧讓我想起松本清張《波之塔》中的一段話:“(富士山)有一片樹林覆蓋在火山腳的緩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進去,就無法活著走出來啦!”

終於見到人跡,一個像是在西藏才能見到的馬隊的馬夫們問我們騎不騎馬,他們的膚色黝黑,穿著粗布衣服蓬松著頭髮,原來全世界的馬夫都長得差不多啊。

下山之後

回到五合目已近下午四點,回河口湖的巴士站再次排上長長的隊伍,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回到河口湖後到車站旁的名餐廳吃飯,經過一個小時漫長的等待,旁桌的香港人已經按捺不住要離店了。

蕎麥面800円,只有一口的分量,豆腐湯裡竟然有隻蒼蠅,這次也讓我見識了日本人的面子,廚師不緊不慢的出來,不道歉,看上去也不想退單,隻說重做一份還要等上相同的時間。僵持了幾分鐘,我一氣之下便走掉了。

一瘸一拐地繞著小鎮走了一大圈,就是不見營業的餐館。不知是不是周末的緣故,街上的商店全都打烊了,只有幾家酒吧半掩著門,仿佛步入一座空城,徒有很多美好的日式庭院。試想,一周過後,富士山短暫的登山季過去,住在這裡一定很無聊吧。走在蕭條的大街上,只能依靠想象力去勾畫這裡的輝煌——理發店、居酒屋、服裝店、牙科診所、4S店、市場……

富士山周邊城鎮有些像韓國的三八線附近,並不發達,感覺許多人都已搬離,也許是因為這裡有一座活火山的緣故,自有記載以來,富士山一共噴發過18次,最近一次是在1707年,當時大量的噴沙即使是遠在100公里之外的江戶城(現東京)也被波及。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的震中也不過只和富士山相距30公里。

最終,我的晚餐只能在河口湖站的便利店解決,對,就是女主人給我指的那個。當日回東京的票都已售空,只好轉了幾趟火車,才得以返城。(文/丁海笑)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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