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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家黃昱寧:時間的猛獸 總在暗處咆哮

時間的猛獸

黃昱寧

我記得,念小學五、六年級那會兒,在無線電廠當科技翻譯的母親並沒有給我開過多少英文小灶。除命我反覆聽《新概念英語》的磁帶校正發音外,她還送給我一本《新英漢詞典》。

“中學畢業前用這本就夠了,”母親說,“讀大學如果上專業課,那得換我這部。”她指的是她常用的上下卷《英漢大詞典》,厚厚兩大本一攤開,我們家的書桌就被佔滿了。我看到,兩部詞典的主編是同一個人:陸谷孫。

顯然,這個人是母親的驕傲。作為複旦大學英語系六四級大學生,母親大二那年正好趕上畢業留校任教的陸先生開啟他長達五十餘年的教學生涯。

誰不願意當陸谷孫的學生呢?母親說起陸老師當年如何以英語零基礎開始(陸先生念的中學裡隻教俄語),在短短一年之後成績就甩開別的同學一大截,自己任教後課又是講得如何生動精彩,還多才多藝,能在舞台上演出《雷雨》——她用的簡直是講傳奇故事的口氣,於是我也瞪大眼睛,像聽評書那樣默默地替這些故事添油加醋。以至於多年後,每每遙想半個世紀前風華正茂的陸先生,兒時擅自疊加的嶽飛、秦瓊、楊六郎的形影,依然隱約可見。

近幾日思慮深重,在記憶裡上窮碧落,也想不出第一次見到陸先生是在什麽場合。隻記得時間是二〇〇〇年前後,在別人攢的飯局裡叨陪末座——老實說,我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我語無倫次地告訴他,家母是他的學生。他問了母親的名字和年紀,想了沒多久就反應過來:“你母親寫得一手好字。”陸先生果然記憶力過人,但一想到母親的書法基因沒有一丁點傳到我身上,我一時尷尬得接不上話。陸先生當然也看出來了,於是把話題岔開:“雖然我比你父母年長不了幾歲,不過,按師門規矩,你得排到徒孫輩啦。”說完朗聲大笑,那股子胸襟坦蕩的俠氣,完美地契合了我兒時想象中的一代宗師。

從此,“徒孫”和“師祖”成了我和陸先生閑聊時最常提的“典故”。我曾張羅請陸先生到我任職的出版社給青年編輯做業務培訓,本來也是隨口一提,沒想到曾推掉無數大型活動的陸先生爽快應允,還手書三頁紙的提綱,囑咐我列印好事先發給來聽講座的同人。講座名為“向外文編輯們進數言”,勉勵我們務必以“知書習業、查己識人、深諳語言、比較文化”為己任,穿插其間的是十幾個雙語案例。昨天找出來,提綱上的黑色水筆字跡清晰如昨。再細看,有些短語旁邊還有淡淡的鉛筆字:“請打作斜體。”

陸先生人生的大半精力,都用在編撰辭書、高校教學和莎學研究上。相比之下,儘管他一直對英譯漢很有心得,留下的數量有限的幾部譯著卻只能展示其才華的冰山一角。前幾年我與編輯馮濤“密謀”請陸先生出山翻譯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傳記《生活曾經這樣》,打動他應約的是格林追憶童年往事時舉重若輕的口吻,恰與他近年的情緒合拍。不過,我們還來不及竊喜太久,就不安起來。因為他的學生告訴我,陸先生每有稿約便急於“償債”,譯到興起還會熬夜,不到兩個月已經完成大半,間或還要與時時作祟的心髒討價還價。我說:“您悠著點啊,不是說過一年後交稿嗎。”他擺擺手,說:“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不如早點了卻心事。”

問題是,陸先生的心事了完一件還有一件,教書之餘要翻譯,譯文之外有辭書,英漢完了有漢英,第一版之後有第二版,勤勉不輟,無窮匱也。心無旁騖,一息尚存就要“榨取時間的剩餘價值”,這大約是陸先生畢生的態度。於健康而言,這有點與虎謀皮的意思,但換個角度——從像陸先生這樣的老派文人的角度想,留下實實在在、澤被後世的成就,或許是征服時間這頭猛獸的唯一辦法。

然而猛獸總在暗處咆哮。站在陸先生的靈堂前,我想把時間往回撥兩個月。那時,我的翻譯遇到難題,沒敢驚動“師祖”,只在朋友圈裡發了一條求助信息。沒過兩分鐘,小窗就亮起來,陸先生(他的昵稱是“Old Ginger”——“老薑”)照例主動提出他的解決方案,照例加上一句“鬥膽建議,不怕犯錯,真是僅供參考的”。

黃昱寧小說新作《十三不靠》刊載於《花城》2019年第3期,點擊下文鏈接即可進入閱讀。

時間再往回撥三個月,陸先生聽說我在學著寫小說,囑我務必將已發表的文章寄過去讓他過目。我想他往日更愛看傳記,很少看當代小說——何況是像我這樣的“實習作者”。我想他問我討,不過是鼓勵“徒孫”的客套。沒想到他不僅認真讀了,還強烈建議我擴展小說裡的一條人物線索:“希望看到你下一篇寫一個出生在二線城市裡的人物,我想看。”

如果能再往回撥一個月,時間就定格在二月份吧。那天,我跟幾個朋友去陸家,他一見到我就開玩笑,說我控制不住體重就像他戒不了煙——然而,減肥的事情以後再說吧,他家冰箱裡的冰淇淋是不能不吃的。那天,陸先生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完,狀態之好,興致之高,是我近幾年從未見過的。那時,春節剛過,小小的客廳裡灑滿午後三點的陽光,時間的猛獸在打瞌睡,你簡直能聽見它輕微甜美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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