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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寶玉挨打”牽扯了多少人?

作者:張黎明

“寶玉挨打”事件,是書中給讀者印象最為深刻的情節之一。此事大約從第二十八回伏脈,直到第三十三回發生,余波一直延續到第三十五回。這次事件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涉及到了許多人和事,或者說有許多人和事被卷了進來,成為《紅樓夢》上半部分中的一次小高潮。寶玉挨打這一節最大的看點之一,是作者通過對這一事件的敘述和描寫,將看似頭緒紛亂的一堆人和事,如織錦般巧妙地編織在一起,從而收到提綱挈領、綱舉目張的藝術效果,由此推動了情節的向前發展。

我們可以將此次事件大致分為“挨打前”與“挨打後”兩部分,分別來一一剖析事件所涉及的人和事,對於事件的發生、發展和結果具有什麽樣的意義。

以下為下篇:挨打後所涉及的人。

寶玉挨打後所涉及的人和事,可以被看為是這次事件所造成的結果。

1.涉及的第一個人是王夫人

王夫人一向將寶玉看為心肝寶貝,平時對寶玉十分溺愛,即使寶玉做下什麽錯事或闖下什麽禍,她也只是訓斥一頓而已,絕不會動寶玉一指頭。尤其在寶玉與父親之間,她大約起到了防火牆或避雷針的作用,賈政對寶玉的所有教育或懲罰,一經王夫人的遮擋和庇護,都會化為不痛不癢的毛毛雨。平心而論,寶玉之所以肆意妄為,甚至當著母親的面與丫頭們調情,某種程度上也是王夫人一味縱容的結果。

對於王夫人聽到寶玉挨打之後的反應,第三十三回是這樣描寫的:

……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松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調班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

儘管賈政在痛打寶玉之前,就采取措施防止消息傳出去,以免自己像以往那樣總是遭到阻攔,但王夫人還是不失時機地出現了。王夫人一出現,賈政便難以施展了,於是針對寶玉的懲罰行動,立即轉變為與夫人之間尖銳的矛盾。應該說夫妻雙方在如何教育、懲罰孩子這個問題上,從古到今便一直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父親一般都往往以嚴厲的面目出現,最後發展為對孩子施暴,而母親總是扮演孩子庇護者的角色。因而賈政與王夫人之間的這一節戲,可以被看為是夫妻教育觀念發生衝突的一個經典性案例。王夫人的阻攔,讓賈政更加暴跳如雷、喪失理智,不但恨兒子不成器,同時也恨夫人總是包庇縱容,於是下手更狠,還揚言要將寶玉拿繩子勒死。王夫人為了阻攔賈政,一邊抱住板子不讓打,一邊哭著向賈政進言,不光為寶玉苦苦求情,還要讓賈政為自己的身體著想,為老太太的身體著想,最後還要讓賈政看夫妻的面。如果這些賈政都不顧忌,那就在勒死寶玉之前,先把她勒死算了,這樣好讓她娘兒倆“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聽聽王夫人勸阻老公時的言辭,雖顯得悲愴異常,淒慘之至,卻也軟中帶硬,合乎情理,賈政即使心腸如鐵石一般也難以不被融化。而且,在王夫人聽到賈政要拿繩子勒死寶玉時,她丟開板子,又抱住了賈政,最後乾脆“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行動與言語不斷推進,悲傷而複雜的感情層層加深,誰讀到這一段,都不能不為王夫人的言辭和行動而動容。

2.涉及的第二個人是賈珠

賈珠是寶玉的親哥哥,然而紅樓故事開始的時候,這位原本為賈政、王夫人夫婦的嫡出長子,就已經英年早逝,只在書中留下寡妻李紈和孤子賈蘭,外加一個時常被人提起的名字。賈珠的品質、性情究竟是怎樣的,書中一概未作正面交代,但從賈府中的人們時常念叨時的片言隻語,以及王夫人哭訴時所說的話來看,應該比寶玉有出息的多。且看賈珠是如何被牽扯進寶玉挨打一事中的。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隔數段,又有關於王夫人哭賈珠的描寫:

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

應該說,賈珠與寶玉挨打並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況且他已經早早去世了,賈政打寶玉的板子掄下去,如何會把一個死去的人給打出來呢,這難道會是白日見鬼嗎!然而,這樣似乎不合情理的事,偏偏就在此時順理成章地發生了。王夫人一看寶玉被打得遍體鱗傷,氣息奄奄,一時不知死活,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早夭的賈珠。在中國傳統的家庭裡,兒子常常被看為是母親終身的依靠。現在賈珠早已死了,王夫人只能依靠寶玉了,寶玉雖不成器,卻也聊勝於無。然而此時的寶玉,卻有可能被父親打死,讓王夫人失去最後的精神支柱。於是新舊悲傷交織在一起,一起湧上王夫人心頭,讓她不禁懷念起賈珠來:“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當然了,此時表面上看,王夫人是在哭賈珠,其實仍然是在哭寶玉,同時也是拿賈珠這個死人,來壓賈政這個活人。由哭寶玉延伸到哭賈珠,也反映出寶玉挨打一事,並非只是單純的家庭教育的問題,還涉及延續香火、養老送終等一系列複雜的問題,從而使故事的意蘊更加深厚。

3.涉及的第三個人是李紈

李紈是賈珠的遺孀,寶玉的親嫂子。平時寶玉應該十分敬重這位嫂子,李紈也與寶玉這位小叔子相處融洽。第三十八回,寶玉在賽詩時名落孫山,然而他對評詩的李紈卻稱讚有加,說她“善看,又最公道”。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晚間大觀園群芳開夜宴,李紈與其他姊妹一起為寶玉捧場。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時,李紈評判寶玉又落了第,罰他去向妙玉討梅花,寶玉樂顛顛地完成了任務。

然而寶玉挨打,如何會把李紈給牽扯進來呢?我們看書中如此寫道:

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

寶玉挨打在賈府屬於非尋常事件,因而一時驚動了好多人,王夫人為此痛哭是必然的,別人就未必這樣傷心,為何李紈也放聲大哭呢?乃因王夫人哭到賈珠所致。要知道,李紈失去了賈珠,實在是耽誤了很多事,不僅自己與孩子成為寡母孤兒,同時也失去了榮府家業掌門人的大位,既賈母所說的“寡婦失業”。因而此時李紈放聲大哭,並非是哭寶玉,而是哭早夭的丈夫賈珠。賈珠與李紈也被牽扯進來,進一步說明了寶玉挨打並非單獨、孤立的事件,而是牽一發動全身,反映了賈府在子嗣繼承方面潛藏的危機。

4.涉及的第四個人是賈母

賈母與王夫人是平時庇護寶玉的兩位大神,現在寶玉遇到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劫難,自然需要保護神為他消災,王夫人已經不失時機地出場了,下面便該輪到賈母出場了。如果王夫人的出場,對於賈政只是勸阻、求情,那麽賈母則是訓斥乃至威逼,氣勢、影響與效果是另一種天氣,因而可以將她老人家的出場,完全理解為出手。對此書中這樣寫道: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籲籲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隻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麽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乾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隻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隻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賈母出場果然氣勢不同,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雖然只是一種“顫巍巍的聲氣”,也只是簡短的一句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就讓賈政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不得不上前與母親答話。中國傳統文化是非常重視孝道的,兒女們對父母任何不尊的言行,都會被看為是大逆不道,是要受到強烈譴責的。因而,父母如果從孝道的角度來指責兒女,往往會天然地佔據道德的最高點,讓兒女們無地自容。賈母自然也是深知對付兒子的辦法的,於是她大聲地呵斥賈政,意思無非是:你眼裡還有我這個老母親嗎?你既然認我這個老母親,那我就告訴你,“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想給他講道理都無處講去;“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麽教訓你來!”難道也是將你打得半死嗎?“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賈母還正話反說地勸王夫人不必疼寶玉:“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隻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這些旁敲側擊、指桑罵槐的話,直說得賈政羞恥難當、無地自容,“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即使兒子將服軟的話說到這份上,賈母仍不依不饒、窮追猛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到最後賈政除了“苦苦叩求認罪”,實在是沒有任何招架之勢了。

賈母勸阻賈政施暴,完全是出於一種祖母對孫子本能的慈愛。她自然是不完全理解因寶玉招惹忠順王府,賈政所感受到的政治壓力,也不像王夫人那樣敏感地意識到,寶玉的安危影響到嫡庶之爭,她只是看著孫子被打得半死而心疼。在賈母看來,寶玉不上進、瞎胡鬧,確實需要父親教育乃至懲罰,但教育、懲罰不能直往死裡打。對於賈政簡單而又狠毒的懲罰手段,她實在是憤怒至極,但她阻止的方式,不像王夫人只是規勸、哀求,而是斥責乃至挖苦,但其中又包含著深刻的道理,並非強詞奪理或胡攪蠻纏。一般人都認為《紅樓夢》中第一能言利嘴非鳳姐莫屬,其實賈母的口才也不在熙鳳之下,她其實是阿鳳的老師呢!

5.涉及的第五個人是襲人

寶玉被打,書中對襲人的反映是這樣描寫的:

襲人滿心委屈,隻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來到二門前,令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麽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生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金釧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麽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唆挑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王夫人、賈母的身份和地位,都決定了她們的出場,是為了勸阻賈政在寶玉身上施暴。而襲人作為寶玉的首席大丫鬟,心裡自然替寶玉難過,但要讓她去勸阻賈政她沒有那個資格,而在現場照應寶玉又一時插不上手,於是便悄悄到一旁打聽寶玉挨打的原因。這個細節反映出襲人的精細之處,也與她的職責身份相符。她應該會猜想到,賈政突然暴打寶玉,並且下手如此狠,肯定不會是一般性的原因。果然,寶玉的小廝焙茗,將他聽到的消息告訴了襲人:寶玉挨打緣由,一是招惹了琪官,二是逼死了金釧。寶玉挨打確實與此二人有關,但襲人聽到的消息,增加了有人從中挑唆的內容:薛蟠因為爭風吃醋,唆使人向賈政告發了寶玉與琪官的事;賈環嫉恨寶玉,向賈政反映了寶玉逼死金釧的消息。

雖然焙茗聲明消息是他聽說的,但以襲人平日對寶玉為人行事的了解,她判斷即使消息與真實情況有出入,那也是八九不離十。但畢竟光聽別人如何說還不夠,襲人也想聽一聽寶玉自己怎麽說,她想完全搞清楚寶玉挨打的原因,這樣也好勸阻寶玉以後不要再我行我素。於是到了第三十四回,襲人與寶玉又有了如下對話: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麽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麽!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麽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

關於挨打的原因,襲人想聽聽寶玉究竟會怎麽說。也許是因為挨打後心情煩躁,也許是由於羞愧有加,總之,寶玉淡淡地回應了襲人一下,就含糊其辭地避開了話題,隻說疼得很,讓襲人看看傷情。襲人一看忍不住叫起來,實在是打得不輕,不過總算沒有傷到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這一句發自肺腑的話語,透露出襲人對寶玉十分複雜的情愫。作為準姨娘,襲人自然也是十分心疼寶玉,但又不能像王夫人、賈母她們直接顯示出來,於是只好把自己對寶玉的一腔情意,不露聲色地滲透在細微的照顧與問候裡。

由於寶玉挨打一事,與金釧之死脫不開乾系,因而引發了王夫人對寶玉身邊環境的憂慮。寶玉正處於情竇初開的年齡,本身又是喜歡粘花惹草的性情,而與金釧一樣水性楊花的丫頭,在怡紅院中肯定也是大有人在。於是,在第三十四回,王夫人通過與襲人長談,不僅對寶玉挨打的原因作了一次全面細致的調查,尤其就寶玉在大觀園處在女孩子堆中所面臨的危險,與襲人也進行了深入的交流。這是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情節,王夫人與襲人所討論的話題,既是引發寶玉挨打的重要原因之一,又是寶玉挨打所造成的一個必然的結果,而且還遠遠地為後來抄撿大觀園留下重要的伏筆,反映出作者善於將紛繁的線索、複雜的矛盾、眾多的人物等要素,一絲不亂地編織在一起的高超的結構藝術。且看書中對此是如何描寫的: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著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隻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隻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麽隻管說什麽,隻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麽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向王夫人進言,核心意思是說,隨著年齡的增大,寶玉不應該再在女孩子堆裡混,萬一行為失控做出“不才之事”,“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正是由於狎昵優伶惹來禍患,調戲金釧造成惡果,才讓寶玉遭受了父親的一頓痛打。因而眼下王夫人最為擔心的事,就是怕怡紅院裡再出像金釧這樣的“下作小娼婦”,把寶玉這樣“好好的爺們”給“教壞了”。而襲人的進言可謂恰逢其時,她的想法十分符合王夫人的心思,因而引起王夫人的高度重視。特別是她強調寶玉與黛玉、寶釵這些表姊妹,繼續親密來往潛藏著很大的危險,應該說她所指出的問題,比王夫人所想的還要嚴重。襲人說,寶玉再這樣與女孩子們廝混下去,即使不出什麽大問題,也難免“前後錯了一點半點”,而這樣又會讓那些居心叵測的小人,“貶的連畜牲不如”。襲人最後說,無論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防患於未然總還是沒錯的,她作為寶玉身邊伺候的人,如果想到這些而不說出來,實在是無異於失職。與寶玉身邊的其他丫頭相比,襲人不僅做到了盡職盡責,而且也具有超乎一般的見識,她圍繞寶玉所作的這一系列考慮,某種程度上比王夫人想得還要深刻與周到。難怪王夫人聽了後“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於是,王夫人當即表示:“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這等於是將照顧、掌控寶玉日常生活的重任,全權托付給了襲人。

長期以來,有些研究者一論起襲人進言之事,總是將襲人看為是奴性十足,善於巴結奉承,乃至加害晴雯的奸佞小人,認為她為了爬上姨娘的位子,處心積慮而不擇手段,因而她是封建禮教的幫凶等等。其實,這是從現代觀念出發去要求她的,要知道,中國封建社會大家庭中的丫頭們,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性,去做今天的人們才有條件去做的事。如果用當時社會的主流觀念來衡量,襲人的進言只是出於做奴婢的一種責任感,主觀上並不想故意去陷害誰,客觀上也是對寶玉以及黛玉諸人的一種保護。難道襲人不聞不問,任寶玉在大觀園真的鬧出什麽爆炸性的緋聞才對?退一步講,就算襲人一直在想著謀取姨娘的位子,又有什麽大錯呢!襲人不想永遠當一名地位卑下的丫頭,想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過得好一點難道不行嗎?或者非得讓她也學晴雯喜歡耍小性子,最後被逐出賈府落到淒慘的境地,才算是修成正果?

6.涉及的第六個人是寶釵

寶玉挨打後,第一個上門來慰問的人是寶釵。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

寶釵對於寶玉挨打,心情應該是十分複雜的,她難以對此無動於衷,不聞不問。紅樓故事發展到此,有關“金玉姻緣”的說法已經逐漸在賈府傳播開來,雖然寶釵自己對此並不熱衷,但她對於母親以及姨媽王夫人積極推動這種關係,也沒有明確表示過反對意見。與寶玉同黛玉之間相互吸引以及彼此會意相比,寶釵同寶玉之間仍然只是姨表姐弟的親戚關係,倆人並沒有什麽深入的感情交往。但寶玉挨打仍然牽動著寶釵的心,無論是表示自己對寶玉的關心,還是為了安慰姨媽王夫人,寶釵都是應該去看望寶玉的,於是她成為第一個來探望的人,反映出她的心情是十分急切的。但看望需要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能讓人誤解為她是去看望未來的夫婿,於是她“手裡托著一丸藥”,顯然也有做給別人看的考慮在其中。寶釵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 表面上看,寶釵所用言辭十分平淡,其實細一品會感覺到她飽含深情,既有對寶玉平日不聽規勸的輕輕責怪,又有對他遭受暴打的痛惜之情。本來她要表示的是她本人的“心疼”,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出,於是便拉上“老太太”“太太”做掩護,變為“我們”了。而且,“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作者通過寶釵字斟句酌的表達,以及半遮半掩的神情動態,將她對寶玉複雜的感情,還有她作為少女的嬌羞和可愛,細致精到地表現了出來。

7.涉及的第七個人是薛蟠

寶玉和薛蟠平日的關係並不密切,倆人只在一些聚會活動中有所交集,而且薛蟠在“情場”還往往成為寶玉的競爭對手,因而相互之間應該是有一些成見的。好在倆人是姨表兄弟,平時即使有什麽齟齬,寶玉一般都會采取忍讓或回避的態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寶玉挨打後,薛蟠並沒有來探望寶玉,他之所以被牽扯進來,是因為襲人轉述的焙名的一句傳言。焙名說:“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唆挑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薛蟠為琪官與寶玉爭風吃醋,這事想來是會有的;但忠順王府到賈府來討人,應該不會是薛蟠挑唆的結果。書中明白無誤地寫著,那琪官是忠順王爺寵幸的人,因而無論薛蟠挑唆與否,忠順王府都會來索要人的。襲人將焙茗的話當著寶釵的面說出來了,我們且看寶玉與寶釵的反應:

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麽口裡就說什麽的人。”……

對於薛蟠從中挑唆的傳言,寶玉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即使真有這回事,寶玉也必定不會去找薛蟠的麻煩。況且,薛蟠又是寶釵的哥哥,為了不讓寶釵多心,他就更不願意把薛蟠扯進來了,於是他連忙為薛蟠開脫。寶釵自然明白寶玉的心意,也體會到他的細心,只是遺憾寶玉,如果把這種細心用到“外頭大事上”,也不至於挨打了。不過對於哥哥薛蟠的為人,她也是十分了解的,“恣心縱欲”的行為有之,但未必會挑唆是非有意讓寶玉挨打。於是她笑著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了,據我想,到底寶玉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在寶釵看來,寶玉之所以挨打,首先是因為他平日不計後果地結交亂七八糟的人,以至於給賈家惹出麻煩來,所以才挨了父親的打。同時,雖然她深知哥哥也恣意妄為,但在是否從中挑唆這件事上卻不讓步,因而她也毫不含糊為薛蟠辯護,說他“說話不防頭”,“不是有心挑唆”,“不理論這些旁閑小事”。應該說,寶釵的看法還是比較公允的,應對有關薛蟠的傳言也十分妥當,反映出她認識上相對比較成熟,出了問題也有理有方。寶玉確實有錯,這一點誰也難以否認,所以她不能不進行規勸;哥哥也確實胡作非為,但應該不會去挑撥是非,這一點她需要向寶玉和襲人分析清楚。假設大家都稀裡糊塗地認為,寶玉挨打是由於薛蟠從中挑唆,一方面等於為寶玉洗刷了錯誤,另一方面也會把事件發生的原因歸結到薛蟠身上,從而使事件的性質發生了改變。

將薛蟠牽扯進寶玉挨打事件,事情並沒有由於寶釵的化解而到此為止,而是待寶釵回到家中後,又鋪陳演繹出另一篇有關薛家家事的故事。從書中的交待來看,寶玉挨打確實與薛蟠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既然出現了有關他從中挑唆的傳言,加之薛蟠平常確實也在外邊亂來,因而寶釵和薛姨媽多少還是有些疑心。但這樣的事一時也很難完全弄清楚,寶釵也不想為此再去費口舌,於是她便規勸哥哥“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免得別人往他身上潑髒水。誰料薛蟠卻偏偏不願背那個黑鍋,更不願被母親和妹妹數落,於是一家三口為此發生了一場激烈的口舌戰:

薛蟠……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麽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隻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麽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薛蟠的綽號叫“呆霸王”,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這位老兄不僅僅是“呆”,而且還實在夠“野”的,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二杆子”。你看他與母親、妹妹為寶玉被打的事而爭吵,竟然會說出要“把寶玉打死”的狂話,而且“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呆霸王只顧自己一味任性,也就不靜下心想想,當初指使下人打死了馮淵,是誰為他跑路說情免去刑罰?如今舉家滯留京城,又是誰收留了他們?真是吃了誰家的飯,還想砸誰家的鍋!薛家有這樣糊塗而混账的兒子,也的確是家門不幸,實在夠薛姨媽與寶釵鬧心的。他明明聽出“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卻還要堵她的嘴,於是便胡攪蠻纏、沒輕沒重地數落寶釵:“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薛蟠在無意中,把薛姨媽暗中推動的“金玉姻緣”計劃給抖露出來了。薛家在謀取寶二奶奶的位子,這本身也沒有什麽不好,寶釵也有權利與黛玉競爭,但說寶釵為此護著寶玉,確實也是冤枉她了。因為直到“金玉姻緣”成為現實婚姻,都是薛姨媽、王夫人他們在操作,即所謂“父母之命”,寶釵自己並沒有主動爭取過,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事實而已。然而薛蟠實在不應該這樣說,這話放到現在實在沒什麽,在當時可就太傷寶釵了,等於說她與寶玉有私情。未出閣的姑娘家,如何能當得住這樣的話呢,因而氣得寶釵“到自己房裡哭了一夜。”

從牽扯到薛蟠這一段可以看出,作者不僅寫出了薛家人對寶玉挨打事件的複雜反應,還最大限度地寫出了薛家的家事以及薛蟠的性情,達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藝術效果。

8.涉及的第八個人是黛玉

寶玉挨打牽扯到黛玉,這是賈府的人與書外的讀者,都會不約而同想得到的。黛玉對此事的反應,肯定會比寶釵強烈許多,她探望寶玉時的時機、方式,都與寶釵完全不一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寶玉遭受痛打,應該說最傷心的人要數黛玉了,然而黛玉只能把悲傷深深地壓在心中,卻不能毫不遮掩地表露出來。寶玉挨打後被抬回怡紅院,她應該是最急切地想去探望的人,但是她卻不能像寶釵那樣成為第一個探望者,而需要盡可能地避開別人,於是只好等“天色將晚”時再去。

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挨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隻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

寶釵不必為寶玉哭得眼睛紅腫,然而黛玉卻根本做不到。黛玉的心緒應該比寶釵更複雜,心裡有對寶玉無限的思念、體貼,也有對他惡習難改的哀怨、惋惜,更有對他被打成重傷的悲痛、無奈。等她見到寶玉時,寶玉竟然並不為渾身的傷痛喊疼,反而為她有可能會中暑而擔心,這情景讓黛玉真是又感動又心酸。於是,壓在心中的千言萬語都一時無法說出,只好化為一句話:“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真是多少深情飽含在其中。黛玉是寶玉心中最掛牽的人,她的探望應該讓他的疼痛減輕了不少。聽到鳳姐來到寶玉住處的消息後,黛玉趕忙從後院出去回避,嘴上說是怕鳳姐拿她的紅眼睛開玩笑,其實是怕鳳姐把她與寶玉的關係說破。這實在是戀愛中的人常有的一種奇特的心理,尤其是在正常戀愛並不被認可的時代,寶黛之間的戀情只能處在半公開、半秘密的狀態下,因而黛玉避開鳳姐也屬正常的應對策略。

在寶玉挨打所牽扯的人當中,自然也是少不了王熙鳳的,寶玉挨打時,她及時趕到現場處理;回到怡紅院後,她也是不時來安排後續事宜。但鑒於她主要是以管家的身份活動,與寶玉挨打本身並沒有利害關係,也與寶玉沒有什麽重要的思想或感情交流,因而在此不去作專門的分析。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薛姨媽是先後探望寶玉次數最多的人,個中緣由十分耐人尋味。薛姨媽來得勤,不由得令人聯想到“金玉姻緣”的傳言。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從書中透露出的有關信息來看,薛姨媽是“金玉姻緣”設想的提出者,因而她多次出現在寶玉身邊,一方面表明自己對寶玉的關懷和慈愛,另一方面似乎也有期望坐實“金玉姻緣”的意味。不過,即便薛姨媽沒有這層意思,她的動機和目的也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王夫人將寶玉當成心頭肉,因而薛姨媽愛屋及烏,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的姐姐王夫人。

在與寶玉關係密切或有利害關係的人,幾乎悉數或反覆到怡紅院探望了之後,書中也寫到其他人探望的情況,但卻是通過黛玉的眼睛看到的。

這裡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隻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眼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這是次日早晨,黛玉獨自站在花陰之下看到的情景。探望寶玉的其他人,除了寶玉的寡嫂和三位姐妹,還有邢夫人、周姨娘等,但獨不見趙姨娘來。探望寶玉是場面上的事,按說趙姨娘是應該來的,沒露面的原因說是生病了,顯然是由於妄說金釧投井是寶玉逼的而心裡有鬼,不敢在賈母、王夫人面前出現。黛玉是最想不停地去看望寶玉的人,但她不能像寶釵那樣落落大方地去,而是要瞅準人少的空子才好去,於是她只好早早出門,站在遠處觀察著怡紅院的動靜。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黛玉的確也是氣量狹小,隻準她為寶玉流眼淚,卻不準別人為其流淚。她在花陰下站著的時候,正好碰到回家去看望母親的寶釵,看她“眼上有哭泣之狀”,便以為寶釵是因心疼寶玉而哭的,於是忍不住要挖苦嘲弄她一番:“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其實,寶釵並非是為寶玉而哭,而是為薛蟠說話沒輕重而哭的,這裡實在是黛玉錯怪了寶釵。雖然黛玉所說的只是一句玩笑性質的話,卻暴露了她在感情問題上,對於寶釵的防範心理有多重。

看望寶玉的除了賈府的主子,還有仆人中一些管事的媳婦,她們在當天晚上就來看望了:

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挨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裡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這是一批在榮府仆人中有些頭臉的人,因與王夫人、鳳姐這些主子關係密切,因而也如同在紅白喜事上來捧場一樣,出現在了探望寶玉的人當中。不過,她們晚上到來時寶玉已睡覺了,並沒有能將慰問之意直接送達本人,而是托襲人代為轉達。可見她們見不見寶玉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她們確實來過了,來不來看望體現政治態度,能否見到寶玉看時機、運氣,與其說是來慰問寶玉,還不如說是來慰問王夫人。

估計大多數讀者讀到此處,一般都可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寶玉挨打,對於他本人似乎並不意味著一場悲劇,反而將他的聲望一下子推到了高峰,他竟然像一位負傷而凱旋的英雄一樣,躺在怡紅院裡,盡情地享受了賈府上上下下無數人的追捧與慰問,似乎他挨打並非一件多麽丟人的事,而是成了一個英雄壯舉。寶玉挨了打,為何還能享閱聽人人膜拜的“殊榮”呢?奧妙應該全在於,他作為賈府未來家族事業繼承者的觀念,已經深深刻進人們的頭腦中了。因而對於與寶玉親近的人來說,慰問他自然是表達愛憐或痛惜之情;然而對於大多數不大相乾的人來說,探望他無疑是做有關未來的投資,其中不乏勢利和算計。當寶玉被絡繹不絕前來探望的人們簇擁著的時候,那個當初曾掄起板子氣勢如虹地教訓兒子,中途又不得不在老母的責罵和夫人的威逼下無奈罷手的賈政,也許正十分感傷地躲在書房中,孤獨地品味著人生的陰差陽錯。他會不會詫異兒子,挨了打如何還會有那麽大的魔力,將那麽多人的寵愛收攏於一身呢?他老人家在工部當著個從五品的小官,時常需要為一家人的福祉奔波在外,按說勞苦功高,然而回家後也沒有幾個人來慰問一下他啊!這世情實在讓他看不懂!

寶玉挨打事件,到此似乎也該收尾了,沒想到作者還安排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情節,算是挨打事件的一個余波。這件事起因是寶玉要吃荷葉湯,湯做好後王夫人讓玉釧給寶玉送去,寶釵又因鶯兒要給寶玉打絡子而讓她隨同,於是寶玉和玉釧之間發生了這樣一段故事:

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隻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麽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隻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裡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隻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挨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麽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隻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因姐姐金釧投井身亡的事,玉釧應該一直在心裡怨恨著寶玉,因而當她見到寶玉時,臉上仍然顯示著難以掩飾的怒氣,對寶玉的問話愛理不理。對於金釧的死寶玉自然也十分傷心,因而在他見到玉釧後,為了表示悔恨和歉意,他便想千方百計地哄金釧的妹妹開心。於是寶玉又是問“你母親身子好?”又是替玉釧操心:“好姐姐,你要生氣隻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挨罵了。”寶玉和顏悅色,言辭溫婉,顯示出對玉釧母女的關切之情,即使玉釧十分討厭和冷淡他,他也不生氣,仍然向玉釧賠著笑,以此挽回玉釧對他的看法。這讓玉釧真切地感受到,這位“榮府一哥”,並不是沒心沒肺的浪蕩子,他的確有對女孩子十分體貼的一面。寶玉向玉釧賠罪的點睛之筆,是反覆哄她喝了一口荷葉湯。這湯本身其實也沒有多少神奇之處,只是由於做工複雜,並且也只有像寶玉這樣的主子才能喝得到,因而說穿了也就是一種高級待遇。寶玉非得讓玉釧喝這一口湯,不過是向玉釧示好的一種方式,因而玉釧喝了後,馬上也就明白寶玉的苦心和好意了。

玉釧嘗蓮葉羹這一節故事,放到挨打事件的後面,似乎好像是一節無關緊要的閑文,細一琢磨卻並非如此。寶玉千方百計地向玉釧示好,是因為他的確對金釧之死,懷有深深的自責和悔恨,這是否也意味著,他對於自己的放浪行為作出了一定的反思和檢討呢?

作者簡介:

張黎明,男,生於1963年,甘肅省涇川縣人。1985年畢業於西北師大中文系,先後從事過教育工作、公務員工作以及企業中高層管理工作,現任《新課程報·語文導刊》執行主編。系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

從1985年起,先後在《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飛天》《散文》《散文百家》《讀者》《博覽群書》《台港文學選刊》等國內100多家報刊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及學術論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間的燦爛》、勵志類讀物《做個知本家》(與張琦合作)、長篇小說《前途無量》、紅學研究隨筆集《萬千滋味品紅樓》。先後有10多篇作品入選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讀者》等選刊轉載。先後獲得省市級各類獎項10多次。

長期致力於《紅樓夢》研究,部分研究論文或隨筆,已在《書屋》《紅樓》等報刊、“紅樓品茗”“天涯社區‘書話紅樓’”等紅學網站及“紅樓夢學刊”“紅樓心語”“芹夢軒”等紅學微信公眾號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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