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在以谘詢業務的名義走進新疆霍爾果斯一家名為“財神爺”的中介公司大門後，工作人員劉星向紅星新聞記者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您是想要注冊公司還是注銷公司？
隨後的3天時間裡，紅星新聞記者還從計程車司機、便利店老闆等多個本地人口中聽到同樣的問題。
霍爾果斯這座城市2018年曾因范冰冰等明星避稅風波而紅遍全國，但紅星新聞記者走訪的幾天裡發現，2019年的霍爾果斯已經不似前幾年的“狂熱”，也不像2018年的“行業地震”時大量公司瘋狂“逃跑”。“霍爾果斯現在整體都比較平靜”，這是劉星的最大感受。
一年以後，那些明星的影視公司到底如何？ “泡沫”破滅以後，霍爾果斯又是什麽樣的光景？
【一】
優惠之變
“五免五減半”仍執行，但需滿足更多條件
從成都到霍爾果斯，需要乘坐5個小時每兩天一班的飛機到新疆的伊寧市，再由伊寧坐一個小時的火車方可到達。如果從北京出發，則需要到庫爾勒或烏魯木齊轉機到伊寧，到達霍爾果斯需要花上接近一天的時間。
然而這座我國西北邊疆的小鎮，卻在幾年前吸引了趙薇、黃曉明、馮小剛、楊冪、范冰冰等一眾明星在此注冊公司，華誼兄弟（300027，SZ）、唐德影視（300426，SZ）等知名影視上市公司也都來此設立分公司。這與霍爾果斯對企業的優惠政策不無關係。
“您到霍爾果斯來開公司，肯定還是希望能夠享受到‘五免五減半’的優惠政策對吧。”劉星介紹，“現在新注冊的公司仍然可以享受到這些政策，但是跟以前比有了更多的要求。”
紅星新聞記者從京疆財務公司（以下簡稱“京疆財務”）、霍爾果斯阿里財稅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阿里財稅”）等當地有名的中介公司了解到，所謂 “更多要求”是指：“一址多照”不再實施，每個公司必須有實體落地辦公室，要聘請3個及以上員工並為其繳納社保。除此以外，還要求辦公室要有保險櫃、桌椅、電腦等配套設備。
劉星口中的“五免五減半”，是當初吸引大量影視公司來霍最重要的原因。據介紹，在霍爾果斯經濟開發區內，屬於《新疆困難地區重點鼓勵發展產業企業所得稅優惠目錄》範圍內的企業，可享受自第一筆開票收入之日起前五年內免征企業所得稅、後五年減免留存當地企業所得稅的50%。而影視類相關行業位列目錄中。
紅星新聞記者在上述目錄中注意到，共有農林業、水利業、汽車業等35個行業，千余個細分領域位列其中。為何獨獨是影視業的吸引力度最大？有當地官員對紅星新聞記者說，諸多領域中，影視業屬於輕資產行業，開辦企業的成本較小，所以在幾年內湧入了大量的影視企業。
到了2016年，霍爾果斯的優惠政策再次加碼，在霍新設企業還可享受增值稅及附加稅返還，這使得全國企業扎堆奔霍爾果斯再掀高潮。不過，據劉星介紹，如今增值稅附加稅返還政策早已不再實施，“五免五減半”的優惠也需要嚴格滿足上述的前置條件。
【二】
服務大廳歸於平靜
“逃離”最多的並非影視公司而是中介
2019年7月初，紅星新聞記者再到霍爾果斯的政務服務大廳時，與大多數中小城市的政務中心無異，既沒有大量的人排隊，也並不顯得冷清。
下午6點（霍爾果斯上班時間為早10:00至20:00），紅星新聞記者在政務服務大廳中間的“排隊智能取號系統”機器上注意到，有2人排隊辦理“綜合服務”，有7人排隊辦理“綜合服務（清稅注銷業務）”，除此之外，還可以辦理發票等業務。
紅星新聞記者發現，如今服務大廳的景象與2017年大量企業的湧入、2018年諸多企業的撤走都不太一樣。
追溯到2017年，根據澎湃新聞報導，受訪者提供的資料圖顯示，前來注冊公司的企業接踵而至：從一樓政務大廳，一直排隊到了政務服務中心院外的大街上。伊犁日報2017年6月4日也報導，霍爾果斯政務服務中心實施“周末無休”，節假日都可正常辦理業務。企業的湧入、注冊使得霍爾果斯的政務服務中心一樓也成為了霍爾果斯的“網紅地”。
正是那一年，霍爾果斯市各類市場主體總量達到了22615戶，注冊資本（金）3021億元，分別同比增長177.7%、202.5%，當年新登記注冊各類市場主體14472戶。紅星新聞記者根據這組數據計算，按照一年250個工作日計算，相當於每天就有58個企業或個體完成霍爾果斯的企業注冊流程。
不過到了2018年，就有影視公司投資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霍爾果斯開始大面積的限開、停開發票，大量影視收入無法結算，新的劇目無法投入，幾乎已經“揭不開鍋”。
“公司都快拖垮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一位影視公司負責人張亞玲對紅星新聞記者感歎。2019年7月，紅星新聞記者再次從天眼查查看她在霍爾果斯的公司情況時，已經顯示為注銷狀態。
近一年來，到底有多少公司“逃離”霍爾果斯？
2019年7月14日，紅星新聞記者根據天眼查數據統計，在地址位於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且與霍爾果斯相關的企業中，霍爾果斯市內共有23577家公司，顯示為“注銷”狀態的公司共有5635家。
而在2018年10月，據新京報報導，同樣是根據天眼查數據統計，霍爾果斯市內注銷的企業數為847家。也就是說，在這不到一年內，霍爾果斯有近5000家公司進行了注銷。
這些“逃離”的主體又是誰？
與大家以為“逃離”霍爾果斯的是影視公司這一觀念不同，紅星新聞記者發現，中介代理公司似乎才是大頭。具體而言：在注銷的5000余家公司中，有2361家注銷的公司的行業分類為“租賃與商務服務業”，佔42%；影視行業所在的“文化，體育和娛樂業”注銷的公司數量為929家，佔16%。
紅星新聞記者在天眼查查詢發現，在“租賃與商務服務業”中，很大一部分公司即為外來公司辦理注冊業務的中介代理公司。
伴隨著大量商戶的湧入，也帶來了霍爾果斯注冊經濟的“騰飛”。上述數據還顯示，2017年就有14472戶企業或個體在霍爾果斯完成注冊。而在此之前，霍爾果斯所有的注冊企業、個體戶數僅在8142戶。
紅星新聞從走訪的多家中介公司處了解到，此前“一址多照”實施時，只要擁有一間有實體地址的辦公室，一家中介就可以代理數百家公司，所注冊的公司地址都可掛靠在中介的辦公地址上。中介可提供從資訊、注冊、代理記账等一整套的服務。
不僅數量多，這些代理公司的盈利能力也讓人意外，從去年5月主機板上市公司神州易橋（000606，SZ，已改名為“順利辦”）對霍爾果斯快馬財稅管理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快馬財稅”）60%股權的收購一案中可見一斑。彼時神州易橋公告稱，快馬財稅在2017年的營業收入和淨利潤分別為3.84億元、2.03億元，並承諾2018-2019分別完成2.93億元、3.52億元的扣非淨利潤。
到了2018年，隨著優惠稅收前置條件的嚴格實施，來霍爾果斯注冊的新公司少了，代理公司的這一主要業務面臨著大範圍的停滯。
“什麽人都來開代理公司了，我們家很多親戚之前都注冊了谘詢公司，但現在基本上生意都不怎麽樣了。”一位當地司機對紅星新聞記者說。
【三】
財稅中介
轉做辦公大樓二房東，代招公司員工
直到離開霍爾果斯的一周後，紅星新聞記者都經常會收到來自阿里財稅工作人員阿康的微信：某女士，請問你們還需要注冊公司嗎，我這邊有一塊優質辦公地出租。
在阿康的微信朋友圈裡，除了辦公室出租，基本都和公司注銷相關：“如果您的公司不想經營了，記得一定要注銷。”
即便有大量的中介代理公司已經注銷，但中介代理業務仍然是霍爾果斯不可或缺的一個經濟產業。紅星新聞記者在走訪時發現，阿康的朋友圈內容其實也是整個霍爾果斯中介目前主要工作的縮影：辦公地出租和公司注銷。
在2017年，注冊一家公司，中介根據企業不同的需求，收取5-7萬元的中介服務費。到了2018年5月以後，新進入霍爾果斯的進行注冊的公司變少，且注冊的服務費用也有所降低。2019年7月，紅星新聞記者再次谘詢時，“財神爺”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公司注冊費用在5000元，而加上一年的代账、稅收籌劃服務，大概費用在4萬元左右。
而京疆財務則給出紅星新聞記者一個每年37200元的“打包價”，“全年這邊櫃台操作的事情我們全部包含的，影視行業包括往相關部門提交材料。”京疆業務員王燕說。
注冊業務大量減少的同時，清稅注銷的業務開始逐漸增多。但對於公司注銷而言，代理中介只能收取5000-7000元的服務費。與注冊所相比，注銷帶給公司的收益一落千丈。
收益的減少，代理公司也開始尋找新的利潤增長點。
由於霍爾果斯提出了“一照一址”的新要求，很多沒有實地辦公場所的公司都開始找房子。在這個時候，代理公司們都迅速地嗅到了商機，悉數租下霍爾果斯的大部分辦公大樓。
“（霍爾果斯）影視小鎮的房子都被京疆租了，他們一租就租了十年，所有的影視公司或者代理公司在這兒租辦公地都需要從他們手頭租。”在霍爾果斯影視小鎮辦公的某文化傳媒公司員工劉倩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隨著這些公司對辦公地的需求變大，霍爾果斯的房租也開始漲價。
2017年，霍爾果斯的辦公大樓均價大概在一年600元/平方米左右。到了2019年7月，上述在霍爾果斯正對外出租、轉讓房產，同時也做代理注冊業務的阿康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目前霍爾果斯辦公大樓的均價在每年1000元/平方米左右。
而據多位代理中介稱，所租的辦公室大小對開出的發票有一定的影響，“租得小了有可能開不出那麽多發票，一年1000萬票量的話，大約需要60平方米以上的辦公地。”
此外，由於對公司的新要求除了實體辦公地，還需要3個以上的員工，所以多家代理中介都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還能幫助公司招攬員工。“普通員工的話，目前一個員工月均支出在4500元左右，包括1200元左右的社保和3300元左右的工資。” 劉星介紹，但若需要招有會計基礎的，則需要更高的薪資。
【四】
影視公司
更多的留下，養著“看劇白領”
雖然霍爾果斯影視公司注銷的消息層出不窮，但與之相比，留下的公司更多。“大多數有業務的大公司其實還是在霍爾果斯堅守，只要账面、交稅正常，還是可以享受到政策優惠。”
“亞歐北路23號唐宮大酒店”是霍爾果斯影視公司的聚集地之一。天眼查信息顯示，以這個地址為注冊地的公司有90家，其中有霍爾果斯喜天影業有限公司、《一出好戲》的出品方之一霍爾果斯樂開花影業有限公司、新麗傳媒旗下的狂歡者電影製作公司、參與《戰狼2》投資的捷成世紀等知名公司均聚集在此。
7月3日，上到唐宮酒店8樓，紅星新聞記者發現，上海喜天影視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有兩家子公司都在此設立了辦公室：霍爾果斯喜天影業有限公司和霍爾果斯喜天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兩家子公司共擁有801至808共8間辦公室，這些辦公室分別貼有人事部、財務部、辦公室等標簽，每間辦公室都有一個帶電腦的工位。
唐宮酒店的2樓則由A股上市公司捷成股份（300182，SZ）子公司捷成世紀文化產業集團有限公司有限公司攜旗下的8家孫公司在此辦公，捷成世紀文化產業集團有限公司也是《戰狼2》的出品方之一。
與其他辦公室一樣的是，捷成世紀各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都將手機放在工位上看劇。值得注意的是，整個2樓唯一熱鬧的地方是一間“會議室”，20餘位戴耳機的員工一直在接打電話。
問起其他辦公室看電視劇的員工，有人如此回答紅星新聞記者：“他們好像是做貸款業務的客服，我們也不是非常清楚。”
慈文影視傳播有限公司旗下的霍爾果斯定坤影視傳播有限公司則位於霍爾果斯北京的路影視小鎮。
在7月3日下午紅星新聞記者走訪到此處時，定坤影視大門緊閉，無人辦公。而在影視小鎮的其他辦公室，與記者此前走訪的辦公地無異：有的員工趴在桌子上睡覺，但大多數都打開手機看劇。
一家影視公司的會計孫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在影視小鎮工作的大多數員工都是“閑人”：他們什麽事都不做，就是為了應付稅務系統的突擊檢查。“很多人在這兒吹電風扇看劇、養老，一個月有4000多塊錢，還幫你交社保，怎麽不來工作呢？”
但她對紅星新聞記者表示，如果對霍爾果斯政策較為了解、又懂得一定的財務知識，則可以拿到更高的薪水。她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由於上班期間時間較為充裕。除了擔任這家公司的會計，她還和合夥人一起做公司注冊、注銷、記账等中介工作。
“在我這兒辦這些業務會比大的財稅公司便宜得多。”孫宇說，“霍爾果斯很多辦公大樓都已經被大的中介公司租走了，但我們這邊還有一手的租房資源，可以便宜一部分。”另外，她還介紹，她擁有大量人力資源，“他們都是很懂政策的人，可以幫公司解決很多問題。”
對於霍爾果斯來說，晚上10點左右才開始日落，下午8點才是正常工作時間結束的時候，下午6點則正是太陽正曬的工作時間。
彼時，與紅星新聞記者聊完天后，劉倩開始收拾桌子塗起口紅準備下班。“我男朋友來接我了。”劉倩說，“其實平常在這兒就沒什麽事，都到這個時間了肯定也不會有的。”
劉倩下班後，紅星新聞記者在影視小鎮二樓的過道裡站了一會兒，有很多“看劇白領”都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整理包包和資料，撐著太陽傘離開這座“辦公大樓”。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劉星、張亞玲、阿康、王燕、劉倩、孫宇均為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俞瑤
編輯 劉靜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