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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爾果斯的注冊經濟:工商營業執照登記用紙幾度告急

  西北特區霍爾果斯

  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 來源:澎湃新聞

  霍爾果斯,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很遙遠,像是獨棲天際的異域。

  它位於新疆西北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下轄縣級市,與哈薩克僅隔一條河,距離哈國原首都阿拉木圖378公里。如果從三四千公里外的北上廣出發,至少要轉兩次不同的交通工具、花上一個白天才能抵達,時差近三小時。

  夏天的霍爾果斯,早上六點天亮,晚上10點半日落,11點才完全天黑。漫長的白晝,總給人一種“時間用不完”的錯覺,生活在經年累月裡形成了安逸的節奏。

  霍爾果斯的一天是從上午10點開始的。10點開始工作的生意人已算得上勤快了,畢竟一半的店鋪還沒開門。街上行人寥寥落落,走路不慌不忙,市區限速四十,汽車開得跟電瓶車一樣慢。

  令內地人更不適應的是,這座城市沒有4G,沒有互聯網叫車和外賣,沒有電影院,街面上看不到報刊。常住人口只有8.7萬,面積1908平方公里,市區只有6.8平方公里,包含一條主乾道、六七條支路,步行一兩小時就能逛完。

  這一切都很難跟一個設立8年的經濟特區聯想在一起。為了招商引資,地方頒布一系列大力度的優惠政策,沒想到招來上萬家“空殼公司”。

  今年政策收緊後,很多投機者和公司抽身撤離,拋下這個仍欠發達的偏遠特區,回到了北上廣深。喧囂過後,霍爾果斯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注冊經濟:一窩蜂來,一窩蜂走

  陳月是其中一位撤離者,在霍爾果斯隻待了六個月。

  “霍爾果斯到北上廣招商,一開始我們都不相信。”她是北京一家財務公司的職工,2015年10月,霍爾果斯在北京舉辦招商推介會,在她印象中,當時沒有多少人願意去那裡發展投資。

  但有家電影公司去了,就是去年票房高升的《戰狼2》出品方。這部電影有3家以“霍爾果斯”開頭的出品公司,都是2015年北京招商會之後不久注冊的。

  “主要就是《戰狼2》給炒起來了。”陳月說,去年是霍爾果斯注冊公司最火爆的時候,全國很多地方的財務公司都去了人。陳悅公司的一些客戶也想去霍爾果斯,公司決定調人過去開展業務,但又遠又陌生,大家都不想去,只有陳月願意。去年國慶一過,她就帶著內地的客戶資源來到霍爾果斯,租了個辦公室,雇了三個員工,開始幹了起來。

行政服務中心對面一棟住宅樓裡,至少有幾十家代理注冊的財稅公司辦公,有些沒有掛牌。行政服務中心對面一棟住宅樓裡,至少有幾十家代理注冊的財稅公司辦公,有些沒有掛牌。

  去年火爆到什麽程度呢?陳月天天跑行政服務中心,大清早七八點就去排隊,隊伍從大廳內一直排到馬路邊。工商營業執照注冊登記用紙幾度告急,不得不打電話向其他市工商局借紙。全市的賓館、飯店基本爆滿,辦公大樓供不應求,一個小辦公室能注冊幾十家甚至幾百家公司。

霍爾果斯某財稅代理公司的九成客戶都是影視傳媒廣告公司。霍爾果斯某財稅代理公司的九成客戶都是影視傳媒廣告公司。

  伊犁州統計局數據顯示,2015年末,霍爾果斯市注冊企業859戶,2016年注冊企業2490戶,2017年1-9月注冊企業超過8500戶,新增企業大規模爆發式增長。但實體企業僅佔2%,98%以上都是沒有實地經營的注冊型企業,主要集中在廣告影視傳媒、股權投資、電子科技等經營地點不受地域限制的輕資產類企業。

霍爾果斯一家財稅公司的廣告,打到了伊寧機場。霍爾果斯一家財稅公司的廣告,打到了伊寧機場。

  這些“空殼公司”的注冊、稅收、账目處理等業務都交由財務公司代理,因此催生了大量的代理服務商。

去年冬天早晨在行政服務大廳的排隊長龍。 受訪者供圖去年冬天早晨在行政服務大廳的排隊長龍。 受訪者供圖

  “菜市場賣菜的,貨場扛包的,都開代理公司了,一窩蜂。”一家財務公司老闆馬濤說。他是會計出身,伊犁漢族人,在霍爾果斯待了十幾年,是當地最早做財稅代理的人。據他所知,十年前,霍爾果斯只有兩家財務公司,而去年巔峰時期,全市大概有四五百家,大部分集中注冊於2017年。

  2010年,霍爾果斯與喀什被批準設立經濟特區。2011年,國務院頒布“五免”稅收優惠政策。2012年,新疆頒布“五減半”的稅收再優惠政策。2014年,霍爾果斯掛牌建市。

  馬濤說,雖然“五免五減半”的稅收優惠政策頒布五六年了,但西部發展較慢,前幾年反響平平,近三年政府開始大力推廣。

  相伴而來的是,眾人蜂擁而上,魚目混雜,管理、配套跟不上發展速度,造成“一址多照”、逃稅避稅、會計資訊造假、洗錢等亂象。

  去年下半年,新疆廣電局暫停辦理影視行政審批許可事項。“有人想把廣電證轉出去,50萬,一問,不能轉讓,不就等於廢了嗎?”陳月說。

  今年年初,霍爾果斯暫停了增值稅返還和個人所得稅優惠兩項地方性政策。4月,要求企業注冊“一址一照”、實體辦公,並有2118家企業被要求稅務自查。實體辦公意味著要有實際經營地址,且根據公司業務量大小,要匹配相應的工作人員數量。馬濤獲得的內部消息稱,新檔案正在審批中,規定最低標準是面積30-50平米,人員4-5名。

酒店標語酒店標語

  一位房產中介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一址一照”的要求出來後,大家開始“瘋搶”注冊地址,連賓館酒店都被用來注冊了,但“酒店光給注冊地址,不能辦公”。

  注冊成本一下漲了二十倍。原來注冊及財稅代辦整套裝務費不超過1萬元,馬濤現在的報價是:工商注冊3965元,稅控設備等6500元,稅收優惠策劃2萬元,注冊地址4萬元,人員外包12萬/人/年,代理費3.6萬元/年,還不包括辦公設備。

  很多小企業都關停了,因為省下的稅與成本相比不劃算。馬濤說,經過整頓,一半的財務公司都撤走了。

  但要想全身而退沒那麽簡單。陳月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享受企業所得稅免稅備案的企業,十年之內不能注銷,注銷要查账,如發現母公司轉移利潤等問題,則要求補稅,“金融公司全額補稅”,可能一年半載甚至兩三年都注銷不了。

  “好多財務公司都是賠錢走的。”陳月哀歎連連,“我們公司還有兩個人在那兒撐著呢,賠錢,都在賠錢。”她本來打算今年使勁兒往那兒介紹客戶,前期投入了十幾萬,結果還沒掙回本錢來,就變天了。

  回到北京後,陳月不再向客戶推薦霍爾果斯了,“有個人非得來我們都不讓來。”

  從戈壁灘到經濟特區

  在蒙古語中,霍爾果斯意為“駱駝經過的地方”,在哈薩克語中,則意為“積累財富的地方”。

  一千多年前,霍爾果斯是古絲綢之路北道上的重要驛站。古老的駝鈴聲早已消弭,如今風中飄蕩著的是火車的轟鳴。霍爾果斯作為新疆口岸之首,是中國距離中亞、西亞乃至歐洲最近、最便捷的視窗。

  1983年,作為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對外開放的陸路口岸,霍爾果斯口岸恢復通關。1992年,經國務院批準籌建邊民互市。這個消息跨越四千多公里,傳到了一位溫州女人的耳朵裡。

  謝芳華初中畢業,十六七歲就跟著哥哥姐姐出來打拚,做裁縫,開印刷廠。“溫州人講究臉面,出來了,就一定要乾一番事業。”當時,她那個村幾乎有一半人都在烏魯木齊開廠。聽老鄉說,霍爾果斯有個邊民互市貿易市場,有商機可圖,她決定去闖一闖。

  1993年3月,24歲的謝芳華把4歲的兒子留在家裡,與丈夫揣著2萬現金,從溫州坐大巴到上海,從上海坐火車到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再坐汽車,輾轉七八天,終於來到“五六月還在下雪”的霍爾果斯。

每天晚上11點,邊防部隊還在訓練,從牆內傳出雄渾的喊聲。每天晚上11點,邊防部隊還在訓練,從牆內傳出雄渾的喊聲。

  “以前這裡什麽都沒有,就是一個戈壁灘。”謝芳華回憶,霍爾果斯當時只是一個口岸,一條亞歐路是口岸唯一的路線,只有海關、邊防和互市市場等少數幾棟平房,居民很少,基本沒有房子出租。

  她和丈夫先住在別人的卡車車柯瑞,一個泥巴房,床是用磚頭壘的,灶頭也是自己砌的,沒有暖氣,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冬天就靠燒爐子撐過,這樣艱苦地住了兩年。

  口岸沒有大的菜市場,只有雞蛋和幾樣蔬菜,肉類和日用品要到6公里外的62團去買,坐馬車,走土路,來回一個多小時。想吃條新鮮的魚,都要到28公里外的清水河鎮上去買。交通不便,通訊也落後,沒有電話,只能發電報。

  對於剛經歷解體、輕工業匱乏的哈薩克來說,中國的服裝百貨極具吸引力。謝芳華便從烏魯木齊工廠採購服裝鞋帽,大巴車在戈壁灘上走三四天運到霍爾果斯,拿到大鐵硼搭建而成的邊民互市區擺攤售賣。

  剛開始半年,“他們(哈薩克人)沒錢買,我們也不願意把錢掏給他們”,就採用以物換物的方式交易,換來的哈國望遠鏡和刀具,再轉手賣給朋友。哈薩克人入市只能停留一天,“早上過來,貨裝完,付錢給翻譯,就走了。”

  謝芳華說,1993年霍爾果斯的黑市匯率1美元兌換10.8元人民幣。當時無法匯款,都用美元現金交易,每天賣的錢綁在腰上帶回來。1996年,小姑子背著挎包,綁著9萬塊現金,坐大巴車到烏魯木齊進貨,中途上廁所時遭遇了搶劫。

  謝芳華印象中,直到1998年霍爾果斯才有了第一家銀行,2003年蓋起了第一棟6層高的住宅樓,2006年才出現11層的小高層,2013年開始集中開發建設,擴馬路,蓋高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發展。

  上世紀90年代在口岸做生意幾乎穩賺不賠,短短四五年,謝芳華已經掙了幾十萬。

  1998年,謝芳華的搭檔去了哈薩克,他們通過邊民互市直接運到阿拉木圖賣給當地客戶,跳過哈薩克中間商。十年後,越來越多內地廠家也跳過中間商,直接賣給哈薩克客戶,彼時謝芳華已在國際物流業乾得風生水起。

  隨著中哈外貿日漸繁盛,貨多車少,常常出現“貨發不出去”的情況。2004年,謝芳華開始做國際物流,先運自己的貨,後面收別人的貨,運到中亞五國、俄羅斯和歐洲各地。那是她生意最好的時期。“哈薩克那邊經濟好了,我們就生意好。”

合作中心外的中亞五國小商品市場,與當年的邊民互市攤位有點類似。合作中心外的中亞五國小商品市場,與當年的邊民互市攤位有點類似。

  2014年來到霍爾果斯、同樣做國際物流的溫州人馬建旺生意最好是在去年,掙了100多萬。“去年訂單多,全中國送莫斯科的貨都經過霍爾果斯口岸出口。”這些年經他運輸,到中哈邊境合作中心的貨有2000個車,到國外的有200個車,大多是廣州、義烏的貨賣給哈薩克人。

  據統計,2017年中哈兩國雙邊貿易額達到180億美元,同比增長將近40%;2017年霍爾果斯海關監管進出口貨運量近2900萬噸,並且還在不斷增長。

  去年,馬建旺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經常忙到“早飯沒時間吃”,下午三四點吃午飯,晚上12點吃晚飯,凌晨三五點才睡覺,早上9點就得起來,因為“內地(客戶)六七點就起床,給你打電話”。今年訂單降了三分之一,生意“穩穩當當”,他終於可以每天睡6個小時的覺了。

  2012年底,中哈邊界的鐵路軌道連接,大大縮短了運輸時間。如今,每月大約有65輛載有容量為6200標準箱貨物列車穿過霍爾果斯口岸。謝芳華說,目前從霍爾果斯到阿拉木圖只需一天,到莫斯科兩三天,“荷蘭的貨運過來也就12-15天。”

  謝芳華一頭淺黃色蓬松短發,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吊帶牛仔褲,絲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她倒是想退休了,把業務繁忙的物流公司交給愛人打理,去年跟朋友在中哈邊境合作中心開了一家免稅店,賣比利時進口啤酒。

  合作中心:“商戶比遊客多”

  中哈國際邊境合作中心是往來客商和遊客的必到之處,這是一個免稅購物區,相當於深圳的中英街。

  2005年中哈兩國簽署協定,共同建設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總面積5.28平方公里,其中中方區3.43平方公里,哈方區1.85平方公里,這是世界首個目前也是唯一一個跨境自由貿易區。

  在這個自由貿易區內,中方、哈方、第三國人員(目前中哈兩國對上百個國家免簽證),無需簽證即可憑護照或出入境通行證等有效證件出入。可用微信、支付寶、刷卡購物,也可現金交易,人民幣、堅戈(哈方貨幣)、美元均可通用,兌換便捷。

  自2012年正式閉關運營至今,已有總投資超過300億元的30個重點項目進入中方區,近5000家商戶入駐。

  這裡匯集了世界各地的商品,法國香水、瑞士手錶、古巴雪茄、韓國面膜、波斯地毯、俄羅斯套娃、格魯吉亞紅酒,斯裡蘭卡紅茶、土耳其絲巾、巴基斯坦銅器……還有中亞五國的巧克力、餅乾等食品。

  27歲的林希是一家進口食品店的老闆娘,十來平的店面,鱗次櫛比地擺放著煙酒、糖果、餅乾等進口商品,以及香皂、香薰、精油等伊犁特色工藝品。這樣的店在合作中心並不少見,沒有太大競爭力,好在位置優越,在人流量較大的黃金口岸商貿城入口處。

  “我們沒趕上好時候。”林希重複了幾遍。她說,前兩年合作中心的生意很火爆,只要開店擺上東西,不管擺什麽,都能掙錢。“現在就不行了,一天到晚沒啥人。”

六月中旬,下午7點半合作中心出關通道。六月中旬,下午7點半合作中心出關通道。

  去年進區要排隊,現在人零零散散,只需開兩個通道,16點以後隻開放一個通道。林希形容每天的狀態是:一覺睡醒十點了,十點多踢踏踢踏進來,上午閑得扯淡,下午招待幾批客人,六點多就下班了,有時候一天的營業時間都不到8小時。下班出關路上的人流基本都是商戶,“商戶比遊客多”。

  一方面是哈薩克形勢不佳,過來的人少了,另一方面,今年內地人也少了。

6月14日下午,義烏國際商貿城冷清無人。6月14日下午,義烏國際商貿城冷清無人。

  林希是甘肅人,原來在蘇州打了幾年工,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一位土生土長的新疆漢族人。2015年,合作中心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即將開業,廣告打得“凶猛”,林希夫婦聽了廣告,“奔著掙錢”來到霍爾果斯,“來了以後就坑爹了。”

義烏國際商貿城生意冷清,商家都在打牌下棋或坐著發呆。義烏國際商貿城生意冷清,商家都在打牌下棋或坐著發呆。

  義烏國際商貿城位置偏遠,距離聯檢大樓入關口六七公里,需要坐公車過去,再加上當時堅戈貶值,哈方閉關一個月,生意非常慘淡。夫婦倆都沒有做生意的經驗,從別人手裡高價轉過來一間店鋪,一會兒賣這個,一會兒賣那個,都沒做起來。最後老本快耗光了,不得不關了店,去上班。

  直到今年4月他們攢夠了錢,才回到合作中心重新開了這間進口食品小店,房租加轉讓費將近20萬。據媒體報導,合作中心熱門地帶的商鋪年租金高達1萬/平方米,而處於黃金位置的煙酒免稅店,年租金更是高達40萬。“這地方炒得比較凶。” 林希低聲說。

霍爾果斯市區一棟在建大樓預售。霍爾果斯市區一棟在建大樓預售。

  林希不知道合作中心的人流量是否能支撐起這麽多的商家。尚不包括即將開業和在建的,目前合作中心已營業的商貿城就有十幾棟,且形式類似,商品同質化。今年6月中旬,記者走訪義烏國際商貿城,發現約一半的商鋪空置或者未正常營業;而位置最好、經營最成熟的中科、黃金口岸兩棟商貿城,也有不少商鋪處於閑置、轉讓的狀態。除了下午熱鬧兩三個小時,大半時間比較冷清。

義烏國際商貿城有整排整排的空置商鋪。義烏國際商貿城有整排整排的空置商鋪。

  “很多店都關門了,想把店鋪過掉,沒人要。有資金的,把店鋪一撂,門一鎖,人走了,去別的地方投資。沒錢的人,就在這兒吊著唄!”一位本地維吾爾族人巴圖爾說。

  哈薩克人主要講哈語和俄語,因為語言不通,林希只能做針對國內遊客的進口生意,其中香煙和白酒屬於出口轉內銷。“像皮草來來回回掙的就是那個(出口)退稅的錢,天天帶出去再帶進來。”

  中方入區人員每人每天可一次性攜帶8000元人民幣的免稅商品出區,但最多帶兩條煙或兩瓶酒,且煙和酒不能同時攜帶,購買時需要刷身份證。

  但總有一些人有辦法突破限制。林希見過有人買了幾條煙,再買件衣服裹在裡面,瞞天過海帶出去。

聚集在合作中心聯檢大樓外的駱駝隊。聚集在合作中心聯檢大樓外的駱駝隊。

  在合作中心外,整天守著一幫商販和小貨車,當地稱他們為“駱駝隊”,做得好一年也能賺上八到十萬。他們每天雇傭一些大爺大媽帶貨出關,一次10-20元。靠“螞蟻搬家”的方式積少成多,乃至裝滿一車,再運到其他地方去賣,差價利潤豐厚。

  例如一條大中華煙在合作中心賣一百多,外面可以賣到五百塊。62團一位超市老闆告訴記者,他賣的格魯吉亞紅酒從合作中心進貨,免稅店進價一瓶二十多元,他進價五六十元,再花二十包裝一下,就可以賣到三百多。

  “有人給我送貨,他們有辦法,各有各的管道。”超市老闆說,“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把貨拿出來。”

  本地居民:一邊種地,一邊做生意

  林希和丈夫每天下班都會帶些煙酒出關,通過做微商賣給外面的人。他們想在霍爾果斯長期定居,市區房價五六千,目前他們還買不起,租住在62團。

  因為房租便宜、生活便利,很多在市區工作的外地人都會選擇住在62團。江蘇是新疆的支邊大省,62團的居民有很多江蘇人,在當地生活了幾十年,說話和打扮都變得像維吾爾族人了。

  目前,霍爾果斯下轄1個口岸、1個民族鄉、1個國營農牧場、2個生產建設兵團。其中,62團離口岸(市區)最近,屬於縣團級,有12個連,一個連四五百戶。2012年建成通車的霍爾果斯火車站與62團相隔不到1公里。

  林希說:“這裡的人過得比較安逸。”她丈夫在旁邊補充道:“很多人沒有追求,因為餓不死,家家戶戶都有地。”夏天種地,冬天收完莊稼就沒事了,“天天玩”。

  霍爾果斯本地人原來都是農民,隨著口岸的發展,越來越多人到市區就業創業,開店開公司,當保安當司機,或者在政府部門和企業上班。

  “新疆人沒幾個開公司的,都是內地人在開公司。”56歲的黑車司機巴圖爾戴著墨鏡,雙手離開方向盤,揮舞著說道:“前兩年我們在這兒跑私家車,哎喲,那真正掙錢!人家不在乎那兩個錢,說哪個地方好玩,我們拉上去,隨便轉,轉幾圈就賺幾百塊回來了。”

  巴圖爾是土生土長的62團維吾爾族人,皮膚黝黑,笑聲爽朗,能言善道,國語說得很溜。

  1978年他開始在團部工作,每個月拿二三十塊。1983年,霍爾果斯恢復開放,開始承包土地,不再發工資,種出來的東西可以賣了,但要賣給團部,不能私自販賣,抓到要收走。

  巴圖爾說,62團每個職工有二十畝地,收成後交給團部,由團部統一賣給內地老闆,賺賠全看氣象和行情。這幾年氣象不大好,早早下冰雹,水果、棉花一砸,全是坑。去年的葡萄被霜打了,賣不出去,5毛錢一公斤沒人要,都掉在地裡頭了,“辛辛苦苦一年白幹了”。

  等到了退休年齡,地就會被收回去,每月可以領退休金,像巴圖爾退休後每月能領到4000元。巴圖爾的妻子已經退休了,他的二十畝地還在種玉米,平時只需澆水,一年收個幾萬塊,閑時就去拉黑車。去年遊客多,拉一天能掙四五百,現在少了一半。

  上世紀八十年代,巴圖爾到內地賣乾果,北上廣都去過。後來設立了邊民互市,他也去做了點小生意,哈薩克人販賣走私貨,他拉出來轉手賣掉,1公斤羚羊角可以掙100來塊,“來錢快,風險大。”

  2009年,巴圖爾開始正兒八經地做中哈貿易,“內地老闆給我們送過來,10公斤一箱的橘子才給我們30塊錢,我們到哈方賣100多塊。”生意好時,一個月能掙一二十萬。直到去年,因為一些原因,不讓幹了。

  他沒攢下多少錢。以前做出口貿易,每年光是請客送禮,就要花十來萬,“你不打點你能送得出去貨嗎?”

  他有個女兒在上大學,讀海關專業,學哈方語言。為了以後“在婆家那兒有點面子,不會被瞧不起”,他給女兒買了房買了車。他自己也買了一套房,家裡還建了一棟平房,有個兩畝地的院子,“啥樹都有”,冬天樓房有暖氣,夏天就搬到平房避暑。過兩年他想把平房賣掉,給女兒買一套別墅。

  去與留

  5月,陳月離開霍爾果斯,要到伊寧市趕飛機,近100公里,計程車兩百塊,來回三小時。因為後期公司效益不好,計程車不給報銷,她便找了拚車。司機是一個維吾爾族青年,事先談好一人50元,後來他沒拉到其他乘客,也沒漲價,還是收五十。青年說:“我知道你趕飛機,要不然我說什麽都不拉了。”陳月聽了很觸動,也不好意思,最後下車時多給了30元過橋費。

  “我很喜歡霍爾果斯,節奏慢,空氣好,人樸實,我在那裡遇到的所有人和景都是很美好的。”陳月用一種懷念似的語氣說道。

  她喜歡那裡的饢、拌面和大盤雞,她愛吃的那家手抓飯店,司機每天隻做中午一頓,賣完即止,下午4點準時下班。

  “以前我都不知道霍爾果斯是個城市。”她去過周邊幾個景點,圖開沙漠、熏衣草基地、賽裡木湖,“特別美,跟仙境似的。”她覺得霍爾果斯地大物博,可以發展旅遊業,也可以種草藥,做農牧業產品加工。哈薩克族多牧民,一般在山裡邊,所以那裡的牛羊肉既便宜又好吃,牛肉二十塊一斤,比伊犁便宜十塊,比內地便宜二三十。她想不明白,實體有的是發展商機,為什麽“非得投機倒把去整這個(空殼公司)”?

  但她也知道,有的實體在這裡乾不下去。她認識兩位開發商,樓房蓋了一半,資金鏈斷了,“雖說樓房貴,根本就沒有那麽多人去買。”

合作中心內正在建設一個新跨境金融小鎮,今年上半年停工了。合作中心內正在建設一個新跨境金融小鎮,今年上半年停工了。

  6月中旬,澎湃新聞記者走訪霍爾果斯市區內近二十個工地,大半都停工了。謝芳華和馬濤說,停工也是因為資金問題。

霍爾果斯到處是工地。霍爾果斯到處是工地。

  “工地停了,打工的沒活兒幹了,好多人背著包走了。”62團一家涼皮店老闆娘坐在無人的店裡,無精打采地說,去年前年開了很多飯店,但現在好多關門了。陳月說,開飯店也有返利、免稅等優惠政策,“但沒那麽多人,開那麽多飯店也沒用啊!”

  在《南方周末》的報導中,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傑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並用“急於求成”評價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狀態。談發展,他9次使用“慢慢”,“慢慢”有了跨境合作區,“慢慢”把企業往實體上引,一間房子注冊的幾百家企業“慢慢”給你分開,“慢慢”改善營商環境、“慢慢”把事情做成……

  謝芳華去年到深圳旅遊,“哇,到處都是人”,相比之下,霍爾果斯“落後至少三十年”。

  馬濤認為,霍爾果斯發展至今,交通已不再成問題,廠家不願意來,更多是“商業環境不行”。廠子設立在這裡,周邊沒有配件廠家,零配件需要從內地採購,大大增加了生產周期和成本。“假如周邊省市和國家經濟都比較發達,那去內地沿海城市反而覺得遠了。”

  二十多年來,謝芳華看著這裡人來人去,她對霍爾果斯的未來仍然充滿信心。從小不在身邊長大的兒子已經在內地結婚生子,她沒有回去的打算,出來久了,老家的氣候、生活都不太習慣,朋友也少了。反而這裡更讓她自在,有工作,有朋友,也不孤單。霍爾果斯已成了她的第一個故鄉。

晚上十點的步行街。晚上十點的步行街。
晚上12點,亞歐路寂靜無人。晚上12點,亞歐路寂靜無人。
新建的便民警務站,24小時值班。新建的便民警務站,24小時值班。

  霍爾果斯的夜很安靜。晚上11點半,剛剛天黑不久,街上已沒什麽人,店鋪大多關門了,只有兩棟還亮著的樓。幾個哈薩克的拉貨司機在酒店門口喝酒聊天,從裝貨到海關檢驗,他們要逗留幾天至十幾天,才能返回自己的國家。凌晨1點,有個在建大廈還在動工,有人在亞歐路夜跑,有一群公司職員剛吃完飯喝完酒,正晃吃飽太閒悠走路回家。除了這些,霍爾果斯的夜晚便只剩下,便民警務站高頻率閃爍的燈,與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責任編輯:李彥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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