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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年古代“高考”史:中國到底哪個省最能考?

歷史上有個叫王定保的人。他是南昌人,在公元900年,即唐朝滅亡的倒數第七個年頭,考中了進士,隨後到南方去做官。

時值唐朝末世,王定保一路碰到數起農民起義,只好跑到廣州避難,在節度使劉隱門下做幕客。

劉隱死後,他的弟弟稱帝,建立南漢國,成為五代十國中“十國”之一。

王定保時來運轉,一路高升,做到宰相(同平章事),可謂位極人臣。

晚年,王定保潛心寫作,寫下了著名的《唐摭言》。其中關於唐代科舉情況的記載尤其詳細,是後世研究科舉的必讀書目。

在書中,這名唐代進士出身的南漢國宰相,美美地感慨一句:

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

此後,帝國的高官們,如果不是進士出身,不僅自己覺得人生有缺憾,別人也會看他少了點什麽。

就像現在的官員,做到了一定級別,也想拿個博士文憑。這種社會心理,原來是有歷史傳統的。

已故史學大家何炳棣稱,科舉是帝國成功的階梯,是階層流動的通道。

當做官越來越注重出身的時候,考中進士,逐漸成為當上高官的必要條件。

這個時候,“你是哪裡人”這件先天注定的事,就變得很重要了。

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你要在對的時候,生在對的地方,人生的路,必定越走越寬。

1. 政治本位

科舉制度開始於隋朝,被唐朝繼承並發揚光大。

不像宋代以後有“科舉名錄”一樣的檔案簿,唐代沒有科舉及第的完整名單。

在目前已知的極不完整的數據中,唐代籍貫可知的科舉及第者,是648人

其中,關內道159人河南道151人河北道132人,進士人數位居前三。

唐代能考的地方都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寂寂無聞。

看到沒,唐代考科舉最牛的地方,都是典型的北方中原地區,主要包括現在的陝西河南河北山東這幾個省份。

這幾個地方,產生了接近全國70%的進士。

你要是穿越過去,千萬別傻盯著東南沿海或長江流域一帶。記住那時候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都在北方,黃河流域一帶。

唐朝很長一段時間內,實行雙首都製:西京長安神都洛陽

這兩個地方,正是最出科舉人才的關內道和河南道的核心。

原因無他,舉國科舉的政策照顧和教育資源,都集中在那裡。

長安所在的京兆府選送的舉子,前十名被稱為“等第”,坐等及第。據王定保說,十人中最後被安排中科舉的,至少七八人。

如果哪一年禮部不給面子,多讓其中幾個落榜,京兆尹(首都市長)就要發飆,給禮部寫文書抗議,讓考官好好解釋為什麽要讓首都的考生落榜,這到底是幾個意思!

這種權力優勢,是外地州府不可能有的。

洛陽則主要得益於武則天統治時期。當時,武則天將洛陽當作實際首都,在洛陽、長安分別開考,錄取進士,而洛陽的錄取名額竟是長安的三倍。

一直到安史之亂後十餘年,776年,洛陽的科舉才被停掉。但已為洛陽乃至河南道的舉子,提供了諸多便利。

唐代的科舉公平性差強人意,基本是政治本位決定錄取名額。

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禮部侍郎崔郾被任命為科舉主考官。

一堆官員跑到崔郾家,向他推薦自己的門生。大名士吳武陵拿著《阿房宮賦》,向崔郾力薦杜牧:“此人不當狀元,誰能當?”

崔郾面露難色,說今年的狀元名額早被預定了,只能給杜牧安排個第五名。

有背景,最重要。

陝西在千年科舉史上最早拔得頭籌。

2. 平民出頭

到了晚唐,王定保出生的江南道(包括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以及江蘇、安徽、湖北之長江以南、四川東南部等地)在科舉上開始冒頭。

原因是,安史之亂後,北方中原地區戰亂頻繁,傳統的經濟發達地區飽受摧殘,人口日益向南方遷徙。這樣此消彼長,南方就開始崛起,無論經濟還是教育,水準都上了一個台階。

韓愈曾說,大唐的財賦來源,十分之九來自江南。

如果王定保早生個一兩百年,估計進士的頭銜就一輩子跟他無緣了,只能感歎自己,官做得再大,“終不為美”。

所以說,人生的成功,時間和區域,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跟唐朝科舉愛開後門、政策照顧明顯等做法不同,宋朝科舉一開始就講究公平,考卷不僅要糊名,還要專人謄錄,避免考官認字跡打分。

科舉真正成為平民階層上升的通道,始於宋朝。

宋太宗在位期間,宰相李昉的兒子李宗諤、參知政事呂蒙正的堂弟呂蒙亨、鹽鐵使王明的兒子王扶均,這三個人在同一屆科舉中,都考中了進士。

殿試時,宋太宗發現了他們的名字,直接拍板說:“勢家不宜與孤寒競進。”

意思是,你們這些官二代,就別跟寒門子弟搶了。

於是,這三個人的名次全讓給了寒門子弟。

沒背景,比有背景還重要。

統計顯示,整個宋代,布衣出身的進士佔了一半以上。

但是,宋朝科舉有新的問題:南方人太能考了,導致北方人心裡很不平衡,雙方為此吵鬧不休。

最著名的一次,是山西人司馬光和江西人歐陽修,為科舉錄取方法是否公平,大吵了一架。

歐陽修(左)與司馬光。

司馬光說,北方有的路(相當於現在的省),幾十年來竟然連一個考上進士的人都沒有,可見全國一張卷統一錄取,這種做法看似公平,實則太不公平,應該按照人口比例,給各路分配名額,逐路錄取。

歐陽修很不認同司馬光的說法,他爭論說,科舉都是匿名考試,中榜後才知道籍貫,這麽公平的制度去哪裡找?北方進士少,只能說明北方人書沒讀好,說明不了其他問題。國家考試選進士,一定要在全國範圍內把最好的人才選出來,而不要搞成地區間的分豬肉。

雙方的理論,各有道理。

最終決定政策走向的,是政治鬥爭的勝利者。

在同為江西人的王安石主持變法期間,科舉沿襲了全國統一錄取的做法;到王安石變法失敗後,司馬光上位,就開始試行“分省錄取”。

即便如此,整個北宋期間,南方人將九成進士收入囊中,北方進士僅佔10%左右。南宋時期,因為北方基本淪陷,95%以上的進士都來自南方地區。

從具體省份來看,福建、浙江、江西三省的進士人數高居全國前三。

根據《福建通志》記載,宋代福建進士共7043名,排名全國第一。

這個數字是什麽概念?

兩宋共有進士28933名(有籍貫者),算下來,福建一省就佔了全國的四分之一左右。而且,比位居第二的浙江,整整多了2000多名進士,形勢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當時人不無誇張地說:“龍門一半在閩川。”福建人絕對是當時全國最能考的。

何炳棣分析說,兩宋時期,尤其是南宋,比較南面的省份受益於遠離宋金邊界,免受戰爭侵擾,經濟與文化也更加穩定發展。浙江、江西和福建,因此崛起。

福建在十二、十三世紀,由於早熟稻的推廣,海上貿易的繁榮,以及如朱熹那樣的大學者的移入,一下子成為文化先進的省份。

宋代福建的進士人數,全國第一。

3. 科舉改革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家祖上沒闊過?

但北方人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史實:唐代以後,在科舉之路上,最闊的永遠是南方省份。

風水輪流轉,只是轉到南方哪個省的問題。

元代常被稱為文化的荒漠,不過,史學家發現,江西當時是全國書院最多的省份。這些書院為江西保留了無數的讀書種子。

江西在宋代,其實文化已很昌盛,人才輩出。唐宋八大家中,宋代佔六位,其中三位是江西人:歐陽修、王安石和曾鞏。

換句話說,十一世紀的中國,執文壇牛耳的有兩個:一個是蘇軾他們家,另一個就是江西人。

在科舉上,宋代的江西,排名僅次於福建和浙江,穩居前三。

明朝開國後的前100年,江西憑借這些文化積累迅速崛起,並超越閩浙兩省,成為全國最能考的省份。

尤其是贛江中流的吉安府,在明初100年間,產生了426個進士,以及33個巍科人物(巍科人物,特指會試第一名和殿試前四名)。這兩個數據,分別佔全國同一時期的1/12和1/4

在1400年和1404年連續兩次科舉殿試中,共有一甲進士6名,吉安人包辦了5名。真的是全國科舉看江西,江西科舉看吉安

明代江西地圖,底圖來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整個明代的科舉,可以分三段看:

前面100年,最能考的是江西人;

中間100多年,浙江人發力,比江西人還能考;

最後四五十年,江蘇逐漸取代浙江。

綜合下來,明代全部24800多名進士中,產生進士最多的三個省份是:浙江3697人江西3114人江蘇2977人

有來自福建的朋友問了:兩宋最能考的福建人,這時去哪了?

明代福建2374名進士,排全國第四。總數是比前三名省份弱一些,但不是弱在考試能力,而是弱在人口總數。

明代福建的人口僅有170多萬,比起動輒五六百人口的浙江、江西、江蘇,顯然吃了大虧。

所以,如果按人均進士數計算,福建人依然是全國最牛的。

這個省每萬人平均擁有進士13.26人,是浙江的兩倍,江西的2.85倍,堪稱一騎絕塵,無人能敵。

對於整個帝國而言,老問題又來了:人才都出自東南,其他地方的人還有什麽奔頭?

早在明初,朱元璋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這名開國皇帝是南方人,這逼迫他必須向北方士子釋放更大的誠意,從而凝聚整個帝國。

洪武三十年(1397年)三月,會試放榜,考上的51名進士全部是南方人,無一北方人。

北方士子群情激憤,高喊有黑幕,聯名向朝廷狀告主考官劉三吾,說劉三吾是南方人,所以偏心。

這件事驚動了皇帝。

為了有效收買北方人心,朱元璋誅殺了新科狀元,並親自出題閱卷,增補了61個進士。這61人,全部是北方人。

此後,明朝的科舉制度迎來重大改革。

大約從1425年起,明朝會試開始試行“南北卷”制度,針對南北方分別錄取進士,比例為“南六北四”,即南方佔60%,北方佔40%。

後來,又增加了中卷,把全國劃分為南、北、中三個區域,分別錄取進士。比例為南卷55%、北卷35%、中卷10%。

這項改革影響深遠,直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實行分省錄取制度,“南北卷”制度才最終被廢除。

明代浙江,是全國最能考的省份。

4. 資本時代

明代歷時兩百多年未能破解的南北人才失衡問題,到清代,總算得到了較為妥善的解決。

1712年,已經做了50年皇帝的康熙,突然意識到“南北卷”制度雖然可以相對調和南北方的人才結構,但無法解決省份之間的人才比例問題。

他說,我觀察這些年來的進士錄取名單,有的省進士很多,有的省進士很少,這不科學,以後乾脆“按省取中”好了。

所謂“按省取中”,原型來自於北宋司馬光的“逐路取士”,跟我們現在高考制度中的分省錄取基本一致。

簡單來說,就是按照每個省的大小、人口多寡,分配每個省的舉人名額。比如,浙江、江西都分到了94名,以後這兩個省每屆錄取舉人就都是94人,再由這94人去參加國考(會試),按一定的比例錄取進士。

這種錄取方式,對文化欠發達省份是一個極大的利好。

舉個極端的例子,在實施分省錄取制度前,甘肅連一個進士都沒有,實施後,甘肅一共出了200多名進士。

但對科舉大省則不是好事。分省錄取最大限度地把考試競爭壓縮到了省內,你一個省中舉名額就那麽多,考生都很強的話,競爭肯定就很激烈了。

不過,經過這輪制度調整,清代進士的南北分布,相比明代均衡多了。

在清代總計26800多名進士中,排名前四的省份及其中舉人數,分別如下:

江蘇2933人浙江2803人河北2707人山東2249人

兩個南方省,兩個北方省,是不是比明代前四都是南方省看起來舒服一點?

因為進士名額基本都是按省分配,這個時候單憑一個省的進士數來判定這個省的人能不能考,已經不太準確。

更為準確的數據,要看巍科人物(即會試第一名和殿試前四名)的分布。

從理論上講,殿試的名次是中舉者完全自由競爭後分出高下的,這才能代表全國的水準。

清代產生巍科人物539人,排名前四的省份及其人數,分別如下:

江蘇169人浙江125人安徽41人河北38人

可以看出,無論是進士人數,還是巍科人物,江蘇人都是當之無愧的全國考霸。

早在清初,翰林院裡幾個文人閑聊,大家談起家鄉的土特產,說來說去無非山珍海味、象牙犀角。輪到蘇州人汪琬,他慢吞吞地說:“蘇州特產狀元。”舉座瞠目結舌。

後來的歷史證明,汪琬真沒吹牛,清代114個狀元中,有24個蘇州人,佔比超過1/5。

江蘇和浙江,這兩個最典型的江南省份,清代一共出了69個狀元(江蘇49個,浙江20個),佔了全國的一半多。這對於全國,尤其是北方,形成了智商上的降維打擊。

有時候連皇帝都看不下去,要出手乾預,平衡一下。

1750年的殿試,內推第一名是江蘇人趙翼,第二名是浙江人胡高望,第三名是陝西人王傑。乾隆一看,問左右:國朝至今,陝西出過狀元嗎?大臣們說,還沒有。

乾隆說,從今天開始就有。

說完,把王傑從第三名調到第一名。在乾隆看來,江蘇、浙江的狀元已經夠多了。

蘇浙兩省為什麽能在最後一個科舉朝代獨佔鼇頭?

說起來,科舉在清代已經進入了拚資本的階段——拚經濟資本,拚文化資本。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有能力搞文化建設,形成良好的教育氛圍。

就單個家庭而言,也相對更有錢讓孩子多讀書,多買書,多請名師。再不濟也有家族互助組織幫忙,上義學,送路費。

學者沈登苗說,“在科舉時代,有否真正的資格應試,主要取決於父、祖輩的經濟條件;能否在場屋中勝出,大多靠的是本人的稟賦與後天的努力。實力——經濟實力與自身智力決定人們在科舉道路上能走多遠”。

事實證明,階層流動的大門,越到帝國晚期,關得越緊。

宋代超過一半進士出身平民,明代這一數據減至47%,清代繼續下降至37%。到了晚清,進士基本被官宦子弟壟斷了。

科舉最後一個朝代,經濟最富裕的江蘇,考試最厲害。

5. 千年變遷

帝製時代,科舉實行了1200多年。每個時代,最能考的人都來自不同省份。

唐代:陝西人

宋代:福建人

明代:浙江人

清代:江蘇人

唐宋之際,進士人數有一個南北易位的過程,此後,北方人再也撼動不了南方人在科舉上的優勢。

歷史上考試最強的南方三省,恰好集中於東南沿海,且隨著時間推移,有一個由南往北越來越強的過程。

就歷史進程而言,除了個人努力,每個時代,科舉的終極決定力量也不一樣。

唐代:陝西人勝出,主要靠地理區位+政治優勢;

宋代:福建人勝出,主要是趕上北方普遍淪陷+科舉平民時代到來;

明清兩代:浙江人和江蘇人勝出,主要靠經濟資本+文化資本。

可見,影響科舉的主要因素中,政治因素有一個由強到弱的過程,與此相反,經濟因素則有一個由弱到強的過程。

最後閑扯幾句。

江西科舉在宋明兩代,尤其是明初的100年,有過閃耀全國的表現。這得益於北方士人南遷,江西靠近水路和相對中央的位置,對他們形成了吸引力,成為其最早的落腳點。

江西由此成為南方最早跨入文化發達省份的一個。

文化南傳,由此興盛。

福建科舉在明清之際的相對沒落,跟鄭成功長期割據東南沿海,與清政府對抗,導致福建戰亂、人口內遷、貿易中斷有關。

等到清軍完成征服,東南的貿易中心已南移到了廣州。在拚資本的時代,經濟比不上江浙的福建,科舉能力自然也就退化了。

科舉時代最後的贏家——江蘇浙江兩省,其在經濟與文化上的絕對優勢地位,延續至今。

長三角迄今仍是中國最有活力的經濟圈,而這個區域的城市化水準、高等教育水準、經濟異塵餘生能力,均為全國最強。

一項關於中國兩院院士籍貫分布的統計顯示,1955年至2017年間,江蘇籍院士共463人,浙江籍院士共395人,遠遠高出其他省份(第三名,山東籍院士僅157人)。

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是長三角地區自明代以來重視科舉、發展教育的當代福報。

為什麽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參考文獻:

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鄧小泉:《唐代科舉人才區域分布的教育因素》,《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4年第4期

瀏海峰、莊明水:《福建教育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

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3年

沈登苗:《明清全國進士與人才的時空分布及其相互關係》,《中國文化研究》總第26期,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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