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美國流媒體巨頭網飛（Netflix），推出由奧斯卡影后桑德拉·布洛克主演的科幻恐怖片《蒙上你的眼》（《Bird Box》）。影片在7天內吸引超4500萬訂閱用戶觀看，成為網飛史上單周觀看量最高的電影。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都知道，片中有一種神秘災難降臨地球，人類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封住「佛教六識」（眼耳鼻舌身意）中的「眼識」，即只要身處室外天光之中，就不能睜眼視物。

《蒙上你的眼》劇照

近些年的恐怖電影，已經越來越不滿足於純粹的官能刺激，而傾向於隱喻（如阿里·艾斯特《遺傳厄運》、喬丹·皮爾《我們》），或者不再充分打開人類的全部感官，令他們在一個陰森的環境中徹底釋放自己的恐懼，而是選擇性關閉人類的重要感官，使人類在恐懼之時還必須對身體進行高強度克制，從而加重恐懼籌碼。

《蒙上你的眼》對視覺的封閉，就是一個經典例子。

但更多時候，恐怖片導演會選擇關閉人類發出聲音的能力，因為這更難控制。

英國導演尼爾·馬歇爾2005年推出的《黑暗侵襲》（《The Descent》），就因在這方面做到極致，而被《好萊塢電影類型歷史、經典與敘事》稱讚它「製造了一種令人驚奇的，充滿幽閉恐懼的活埋氣氛」。

這種「禁聲」的故事設定，更為觀眾所知，是在美國高顏值天秤座導演約翰·卡拉辛斯基2018年的《噤界》（《A Quiet Place》）中。這部恐怖片於2018年5月18日在中國內地公映，英國女演員艾米莉·布朗特在片中痛苦而飽滿的表演，某種程度成為了此片最大的魅力。

如今，內地又將公映一部在故事上更費心的「禁聲」之作，美國導演約翰·R·萊昂耐迪（John R. Leonetti）執導的——

《死寂逃亡》

（《The Silence》）

《黑暗侵襲》、《噤界》、《死寂逃亡》這三部電影，都虛構了一種依靠聲音識別人類並獵殺人類的神秘生物，不同的是，《黑暗侵襲》將這種生物圈定在森林中的一處幽深洞穴，人類因「進入」洞穴而遭遇它們，《噤界》中的生物來自外太空，人類的動作換為「被動承受」，而《死寂逃亡》中，人類的動作則是「釋放」：快速晃動的偽紀錄片畫面中，一次考古失敗被呈現在觀眾眼前，無數類似蝙蝠的嗜血生物借由這次失敗，瘋狂撲向了人類世界每一個角落。

儘管影片開場的故事起源是偽紀錄片風格，但整部《死寂逃亡》卻並非《死亡錄像》、《科洛弗檔案》那樣的偽DV格式，它有自己的美學風格，即一種歐洲小眾恐怖電影似的「冰冷氣息」，偏向英國導演詹姆士·瓦特金斯2008年恐怖片《伊甸湖》的質感。這種質感，區別於亞洲恐怖片的華麗或陰森，而趨向一種刺入人心、令人緩慢生出寒意的寂靜，這種寒意侵入骨髓，甚至在影片結束後，都難以被祛除。

《伊甸湖》劇照

嗜血生物雖侵襲全球，但與幾乎所有同類恐怖片相似，影片的故事，落點在一戶普通中產家庭，除開父母、姐弟、祖輩這種常規配置，這個家庭尚有一個重要的特別之處：女兒艾麗·安德魯斯（即本片女主角）是一名失聰少女。

「失聰」其實並不會在逃亡中佔據任何優勢，甚至反而有劣勢（比如她無法有效判斷自己是否發出了聲音），但逃亡者的「失聰」一旦對應追擊者的「聲音鎖定」，影片就有了一種可堪玩味的意義：對聲音無比敏感的生物，追擊對聲音毫無知覺的人類，聲音在這個過程中，到底扮演什麽角色？

是一個傳輸的角色。

即人類隨時隨地可能發出聲音，發出聲音的同時，又對自己發出聲音這件事毫無察覺，某種程度而言，這會加速嗜血生物對人類的準確定位，從而發起連續攻擊，這無疑大大增加了影片的緊張程度。

在這種設定中，《死寂逃亡》開始營造自己所需要的感覺。

影片不但在情節交代與場景轉折上毫不拖遝，而且多採用枯葉般的殘黃與冬季陰天般的灰白，對畫面進行調色，配樂的克制與人物表情的凜冽，在畫面色彩基礎上，進一步渲染整部影片的末日氣氛，觀眾能感受到的，是隨著神秘生物的凶殘捕獵，整個世界已漸漸淪為枯枝敗葉般的荒野廢墟。

世界變得越死寂，這死寂中升起的火花就會越珍貴。

相比令人倍覺無力的《黑暗侵襲》與令人心死的《伊甸湖》，《死寂逃亡》並非一部冷血電影，反而，它擁有明顯的溫度。在嗜血生物的捕食中，人類通過片中這個典型的美國中產之家，在90分鐘的短短時間，至少向銀幕前的觀眾輸出了三種溫暖並堅定的價值觀。

其中最重要的，是家人之間的無條件信任及互幫互助。《死寂逃亡》中的致命威脅，不只嗜血生物，還有一個因這場全球災難而生的新興宗教。這個宗教相當神秘、邪門，教眾似乎不多，卻個個陰森狠毒。影片前段，艾麗一家必須積極躲避嗜血生物，中段近尾段，這個宗教逐漸滲進故事中，取代嗜血生物成為頭號威脅，直至尾段，艾麗一家必須同時面臨生物的捕食與宗教的掠奪，並在這場堪稱故事高潮的捕掠中，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屬於一個家庭的團結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艾麗一家在荒蕪並恐怖的世界中生存下來。

其次，則是人類不滅的犧牲與奉獻精神。這主要體現在美國演員約翰·考伯特所飾演的格倫叔叔身上。艾麗一家與格倫叔叔一起，從美國某居民社區逃離，至林中公路時，格倫叔叔的車意外翻覆，被困於車內的格倫，不但不祈求艾麗一家的救助，反而利用槍聲將嗜血生物引到自己身上，為艾麗一家的逃亡爭取時間。這種犧牲顯得相當悲壯，同時充滿一種美國硬漢氣息，成為《死寂逃亡》這部瘮人影片中一份堅實的安全感。

再則，即是艾麗與羅柏的純真愛情。逃亡過程中，艾麗一直通過ipad同學校裡的溫柔男孩羅柏保持聯繫，但兩人的聯繫重點，並非談情說愛，而是彼此向對方報告近況，或提供實用的逃學生手段，在影片特定的末日情境中，這種愛情反而顯得真實、可貴，足以證明電影創作者對人類的愛情心理進行過一定程度的研究，從而避免了想當然愛情的出現。

由此，《死寂逃亡》作為一部小成本恐怖電影，已經包含以上豐富的「走心」元素，但這並不代表它在特效製作、化妝技術等硬指標上就很「五毛」，無論人類被嗜血生物撕咬後的慘狀（堪稱限制級鏡頭），還是末日世界的殘敗模樣，影片都在細節上做到了扎實可信。

但這些，都還不是《死寂逃亡》的重中之重，影片的終極命題，是人性，災難降臨時異變的人性。前面提及的恐怖佳作，無一不涉及人性，《黑暗侵襲》中的「閨蜜反目」，《伊甸湖》中熊孩子父母對熊孩子的無條件維護，都令人倒吸一口寒氣，《死寂逃亡》中，則體現為「對女性子宮的覬覦」。

影片中的神秘宗教，就是這份恐怖人性的滋生土壤。宗教一貫是恐怖電影中最瘮人的元素之一，羅伯特·艾格斯《女巫》、盧卡·瓜達尼諾《陰風陣陣》、阿里·艾斯特《遺傳厄運》等，都是以宗教為恐怖主體的影片，而根據史蒂芬·金原著改編、弗蘭克·德拉邦特導演2007年的經典恐怖片《迷霧》，則在超市那場具有極強蠱惑力的演說戲中，通過一種極限模式呈現了邪惡式宗教對人類生命的惡意吞噬，其感染能力不亞於影片那令人無法釋懷的結局，而這部《死寂逃亡》，片中的宗教戲，與《迷霧》對宗教的表達異曲同工。

《迷霧》中的超市戲

影片中的宗教，其教眾都被拔去了舌頭（當然，有自願，也有被迫），所以有觀眾稱其為「拔舌教」。「拔舌」代表的其實是一種末日氛圍下的極端救贖，沒有舌頭，就無法發聲，但人類發出聲音又決不僅僅隻依靠舌頭。這個恐怖的宗教試圖招攬艾麗一家入教，但遭到艾麗父親的拒絕，於是，教眾跟蹤到艾麗一家的臨時居所，並在一名小女孩身上綁滿手機，令這名小女孩潛入居所。

此時，面對嗜血生物的捕食，「手機」便如同「炸彈」，這名小女孩就是固定末日情境下的「人肉炸彈」。所以，《死寂逃亡》在這一設定上，實際上在暗喻西方世界一直未曾間斷的恐怖襲擊事件。

另一個更恐怖的地方在於，為擴充宗教實力，教眾甚至在尋找具有受孕功能的年輕女性，這也是她們糾纏艾麗一家的根本原因：虜走艾麗以利用她的子宮孕育新的教徒。這不得不令人聯想到美國Hulu網出品的高品質劇集《使女的故事》。《死寂逃亡》借這樣一種殘酷的故事情節，使觀眾如見《使女的故事》，並必然陷入對女性身份及命運的深切思考：她們並非男性的附屬品，更不是生育工具，她們應如《死寂逃亡》中的艾麗，當面對這種身份和性別上的羞辱及掠奪，完全有權利進行徹底反抗。此時，影片給出了一種清晰的寓意：相比真實、有形、具體的嗜血威脅，對於人類而言，真正應該警惕的，是那些無形、隱匿，更具壓迫性的意識威脅。

面對這種威脅，所幸，影片給出了一個可堪欣慰的結局，但末日世界的雙重警報也遠未被解除。

《死寂逃亡》這部具有神秘氣息的小成本恐怖電影，能在90分鐘內達到這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水準，實在值得一看。

（文章來自：縣豪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