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
——李白《王昭君》
沒有一個採訪像李玉剛這次讓我既疲憊又振奮。
和李玉剛碰面前,我饑腸轆轆,且昏昏欲睡。
時間再往前推兩天,深夜,我在外喝酒,第二天一早飛回長沙,突然接到同事電話,得知李玉剛專訪提前,於是鑽進廁所,打電話,退返程機票,續酒店。——然後繼續喝酒。
退回到採訪當天,沒吃午飯,趕到李玉剛工作室——玉空間。
中途出去買水,以及速食,然後一頭鑽進目的地。
進藝人工作室,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
所謂玉空間,更像博物館,琳琅滿目,——古早擺件、華美戲服、考究字畫,撞進眼裡,讓人不敢亂動。
開過會,照顧好上一家媒體,我才見到他,然後面對面聊了四十分鐘。
採訪結束後,我對同事說,和李玉剛聊完後,我腦袋裡幾乎已經有了成文,感謝他如此坦誠。
而後我精神矍鑠,再也不困了。
1
2006年,我12歲,不經事,還不懂來日方長。
也是在2006年,李玉剛結束了為期十年的流離,迎來命運轉機。
我為他06年在《星光大道》上的展露頭角解釋為:高光時刻,他坐我對面說:“高光時刻,算是吧。”
殘酷來說,大部分人的高光時刻,擁有的只是高光的“錯覺”。
李玉剛則是在千萬老百姓眼皮子底下逐漸變亮。
時間再往回退,他也沒想到有天能走到大眾視野中。
1978年,李玉剛出生在東北鄉村。在古代,爹娘皆願兒女得功名,在現代,偏遠鄉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做夢都想子女讀個大學。
遠離田壟,邁進城市,做人上人。——李玉剛父母也希望他能考個大學。
不負眾望,他考上了,但學費昂貴,於是18歲的李玉剛留了個字條,帶著200塊錢,偷偷離開了家。
開始了漫長的打工之路。
少年人隻身進社會,免不得被敲打。壓腰包的200塊錢,很快被騙走。李玉剛不得已在醫院住了一晚,吸了一夜消毒水的味道。
沒錢吃飯,看到有人賣粥,他上前問到:“您能賒我一碗粥嗎?我太餓了”。
當年的李玉剛自然不知這世上有個東西叫恩格爾系數,通過收入中用以吃飯的資金比重,衡量一個國家,或一個家庭的富裕或貧困程度,——當然彼時他完全在意不得這些。
因為他沒收入,沒飯吃,他只想活下去。
——不入社會不知社會難闖,好像全天下的秩序與規則都壓向李玉剛,完全抬不起頭。
而後李玉剛做了餐廳服務生,這是他第一份工作。
完全與音樂無關。
2
我們東北人,普遍信命。雖民風彪悍,但骨子裡的灑脫和直接,一部分源於對命運安排的信以為真。
也自信,也自認命中有什麽事自己完全做得來。
在李玉剛身上的體現上,他想唱歌。喜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冥冥中覺得自己可以登上舞台。
因此,敢離開家闖社會的李玉剛,自然也敢拋棄擁有的一切,去唱歌。
最初在大眾舞廳,跑場。
這段經歷,李玉剛用了三個詞概括:【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備受欺凌】。
一場唱下來,三四十塊錢,如果順利的話,唱完,拿錢走人,長呼一口氣。
所謂順利,是指在暗處,無需拋頭露面的唱歌。
至於不順利,則是要站在眾人看到的舞台中央,被看的清清楚楚。——看似光鮮,但李玉剛若是這麽做,勢必要遭到白眼。
原因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農村小子,無包裝,氣質差,形象“粗陋”,會打破觀眾對歌手的固有認知,於是得到噓聲。
李玉剛當時懷有巨大的矛盾與掙扎,通俗講是理想與現實的膠著碰撞,實際上對光環的渴望,與對光環的匹配,完全對立,割裂。
想上舞台,怕上舞台,沒什麽比這個更殘酷。
掙扎嗎,非常掙扎,困頓嗎,也異常困頓。
掙扎和困頓到,失去對活著的盼頭,所有的對自我的懷疑,對世界的懷疑,凝結出一股駭人聽聞的力量,——自殺。
李玉剛自殺過,投河。——時至今日他可以坦然講出這件事,但當時的無力,或許不足為外人道也。
回歸到命運上來,在宿命安排中,李玉剛絕不止於沉溺河水中。
他被一個乞丐救起,失魂落魄。於是跟著乞丐乞討。
奔走,低頭,哀戚,直到被好心人賞識,帶去唱歌。
也正因此,李玉剛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新階段——男女聲混唱。
現如今,全國人民都知道,李玉剛是中國最有名的,具備男女聲演唱技巧的歌手。
但若從老天爺視角看,這個屬性的露出,也是巧合。
3
當年李玉剛在做的歌手,和現在的歌手,完全不同。
除卻資源匹配,曝光露出,是否自有作品等差異,還體現在,自主演唱權上。
這當然和版權什麽沒半點關係。
李玉剛做過一段時間的墊唱,是指,在備受矚目的歌手換裝或休息期間,李玉剛才得以登上舞台,做緩衝,做綠葉,做不被記住姓名的“臨時品”。
當時他和另一個女歌手的慣常墊唱曲目是《為了誰》,基本唱到爛熟於心。
但登台那天,女歌手消失不見了。
“算是演出事故”,李玉剛和我說。
然後,他硬著頭皮一個人登台,以男女聲混唱,完成了那次表演。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在眾人面前,展示這項天賦技能。
多新鮮啊,一個東北青年,聲音低沉,根本談不上輕聲細語,竟然能唱出細膩的女聲,——當時演出的老闆告訴李玉剛,專精於此,或許以後會不同。
於是他嘗試扮女裝,登台演出。
坦白講,李玉剛或許自己也計算不出,上過多少次舞台。但第一次女裝上台,他也許銘記一生,也不願再做回憶。
因為,被觀眾“轟”了下去。
——找到了一條窄路,旁人通不過,李玉剛可以。但這條路不僅窄,路上還有雷暴,有坍塌,有冷箭。
心灰意冷,然後,他暫時放棄了歌唱事業,開始逃離。
4
在中國,全天下離家的青年男女,甭管事業如何,是否有一技之長,反正都會的技能是:“報喜不報憂”。
李玉剛更甚,連自己在做什麽都隱去了。
不提唱歌,不提萬箭穿心,不提朝不保夕。
“和家裡說,做點兒小生意”——李玉剛說。
原本是想讓家人放心的說辭,到最後成了真。
暫時放棄唱歌後,在2000年,李玉剛開了一家小公司,——家政公司。
然後沒多久,倒閉了。
否極泰來是少數,禍不單行倒是真的,雪上加霜才是人生常態。
李玉剛再次走投無路。
捫心自問,做生意不得志,能賴以生存的技能,還是只有唱歌。
於是,他再次回到舞台。
想學習男女聲混唱,但是沒錢,因此到唱片行打工。一邊工作一邊學習,一邊演出。一邊繼續承受觀眾的審判。
和李玉剛聊早年經歷,他斷斷續續講著,回憶過於久遠,他的手一直繞著椅子把手轉,一圈又一圈。
繁複的日常被略去,他和我說:“我被抓到派出所過。”
“至今沒看到批文,隻大概知道,被抓的理由是,豔星,反串演員,侏儒症,這三類人群,不許登台。”
他苦笑,我愕然。
“不記得具體在哪一年了,很多年了。”他補充道。
聽他講起這段經歷,我腦中不斷回憶一句話,忘記了出處,那句話說:
【此地烏煙瘴氣,各位面目猙獰。】
【活在你們口中,傳誦撥弄,不如離去的好。】
離去,如果說真的徹底遠離唱歌這件事,李玉剛在18到28歲十年困苦間,離去過兩次。
一次是2000年開家政公司,一次在2001到2002間,回遼寧賣服裝。
都失敗了。
所以這輩子根本離不開唱歌。
5
再然後大家都知道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李玉剛紅遍大江南北。
但老天爺是混蛋,李玉剛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年。
在廣為人知之前,李玉剛的家人,親戚,朋友,沒有人知道他可以扮女裝,唱女聲。
生於傳統家庭,飽受世俗眼光,承接無數辱罵。
他這樣對我概括自己過去對唱女聲的認知:冤罪殺機。
於是在漫長的,漫長到幾乎放棄生命的數年中,他忍辱負重,閉口不言,滿懷熱愛又滿懷掙扎的,走到今天。
我聽的汗毛豎起。
時過境遷,現在可以輕鬆聊起往事,以“挫折使人成長”的自我安慰,說起過去種種。
不知道他是否心有余悸。
6
誠然,李玉剛現在走的足夠遠了。
國家一級演員,代表作傍身。
過去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是冤罪殺機,而今是使命。
我在採訪李玉剛前,找到了李玉剛官方微信號,看他在其中洋洋灑灑分享日常感受,得知他又做完了一個舞台劇《昭君出塞》。
做舞台劇,耗時費力,投資大,周期長,閱聽人窄——怎麽看都得不償失,本金牛座覺得一切和錢過不去的事,都很“扯”。
的確,這部舞台劇李玉剛做了6年,前後兩版,和方文山及葉錦添,輾轉挪騰,最後才面世。
為什麽做《昭君出塞》?我問他。
答曰藝術追求。
那如何評價王昭君?
李玉剛想了一會,四個字概括:“偉大女性”。
展開講,縱觀王昭君一生,經歷無人問津的困境,最終毅然決然出塞,換取漢朝和匈奴上百年的和平。
他講了家國情懷,我理解。
那種龐大的,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
我想了想,又問他,是否覺得自己與王昭君有相似之處。
也正因此,他才開始給我講自己那10年跑場的經歷。——以此講述自己從王昭君身上獲得過的對苦難的認同,以及苦難之後衍生出的對自我實現的反彈。
所以相似之處是,都曾被困在牢籠,而後萌生了一股石破天驚的勁兒,這股勁兒讓二人各自走上“視死如歸”的兩條窄路。
未來不得知,但必須要走。
7
李玉剛今年41歲,比我想象中更“豐富”而“旺盛”。
他常年凌晨睡覺,企圖捕捉到最充盈的靈感。
於是,粉絲,家人,朋友,都擔心他。有粉絲說,讓他注意發際線。
或許也有人不理解,明明功成名就,未必需要這麽拚。
但我其實非常理解他,這世上有一種人,對時間的流逝非常敏感,對自身的提升嚴苛異常,又因為目標清晰,而苦於時間不夠用。
最近他剛拍完一部電影。
你沒有看錯,是拍了一部電影。
為此他去電影學院進修,上課,重新體驗了做學生的快感。
採訪前沒幾天,他的第一部藝術電影《人約黃昏後》殺青。
坦白講,歌手主持人轉行做導演的紅利期已過,在我看來,現在做電影,沒什麽必要,因此我問了他做電影的初衷。
得到了非常精彩的答案。
說起李玉剛對電影的癡迷,還要退回三十年前。
在幾十年前的東北,生產隊會放露天電影,小凳子排排坐,一張幕布,電影便開始了。
李玉剛看的第一部露天電影——《少林寺》,激動,振奮。
看過電影后,李玉剛跑去學校拿了粉筆,在自家房子上寫了三個大字:“少林寺”。
——“最後被我媽毒打了一頓”,他說。
而對影像的癡迷緣由,他講了一個故事給我,描述了整個畫面。
——講之前賣個關子,李玉剛在和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整個人全身戰栗,後來我再和許多同事描述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也同樣震驚。
是這樣,同樣是生產隊放一場電影,沒想到東北下起鵝毛大雪。
農民們紛紛起身回家。
只有李玉剛,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姐姐沒動,電影還在播放。
李玉剛轉身問:“姐姐,你為什麽不回家?”
姐姐:“我沒有家了。”
李玉剛又問:“你為什麽沒有家了?”
姐姐:“因為我丈夫死了。”
就是這樣的畫面,偌大的空地,擺放不被“臨幸”的小凳子,鵝毛大雪鋪天蓋地,一個少年,和一個丈夫死了,沒有家的紅衣服姐姐。進行了一次交談。
這個畫面李玉剛一直記得。
他說:“這種感覺,就像人生。”
——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時而沸反盈天,時而戲盡散場。
——就像人生。
那一刻我差點哭出來。
8
於是,李玉剛在自己足以掌控電影后,拍了《人約黃昏後》,講了一群旗袍女子和一個裁縫的故事。
我聽到那一刻,心想:“到時一定去看”。
做電影這件事,在他口中是,必須到了足夠自信的時候,才能去做。一旦做了,就必須達到一定的水準。
藝術潔癖,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李玉剛是個敏感細膩的人。
在這一點上,我的判斷得到了他的認同。
但自信與敏感原本就是矛盾的。於是我反問了他,如何看待自信與敏感的對立性。
他苦笑,承認了自己的自信,是自我推動的自信。——從“我一定要做到”逐漸變成“我一定能做到”。
“但骨子裡的不自信還是有的。”他也承認。
比如,他無法判斷自己所獲成就的根源在哪,用他的原話是:“一直在品味自己的人生,是必然還是偶然,在思考,卻無從定論。”
也正因此,他在準備寫自傳,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以求獲得更多答案。
李玉剛正在寫的自傳名為《野草開花》,我認為十分貼切他的人生,於是鬥膽借用做本文的標題。
採訪到了最後,我提出了最後兩個問題,關於人生。
——人生有遺憾嗎?
他看著我,想了很久,說:“遺憾,沒有了。”
“沒有辦法重頭再來”。
——若乾年後,最想給世人留下什麽印象?
這次他想了更久,我手機上的錄音顯示,起碼有四十秒,他抬頭看天花板,我安靜等他的答案。
最後,他看向我輕輕地說:“我希望別人在提起我的時候說,那是曾經很努力奮鬥的一個人吧。”
“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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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結束後,我感到無比暢快。
誠然,借由窺探別人內心獲得的暢快並不得體。
但能把李玉剛的部分人生感悟分享給更多人,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補償”。
開篇第一句我寫到:“沒有一次採訪像李玉剛這次讓我既疲憊又振奮“。
疲憊在於採訪當下的狀態及事後分析的事無巨細。
振奮在於,這一切都值得。
本文寫作共用時六個小時。
昨晚凌晨近一點,我突然想著用一句話概括李玉剛,腦袋裡立馬想到李白的《王昭君》,又與李玉剛的《昭君出塞》不謀而合。
李白寫到:”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
於是我把這句話打了上去,順帶著寫下標題——李玉剛:野草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