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一出《清風亭》，看盡多少世人眼中恩養與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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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得不感歎，民間對待世態人情的態度是既苛刻又寬容的。好比寡婦不是不能嫁人，但不能太快嫁人。男人可以停妻再娶，但不能殺害原配。

文 / 張怡微

幾個月前觀看了年輕演員們演出老戲京劇《清風亭》。這個故事太有名了，它流傳的生命力或在於其著力於親情、人情悲劇的細膩刻畫，更重要的是這出戲處理的不少人生矛盾，現在的人依然在面對，依然在焦慮和痛苦。如焦循在《花部農譚》中論述，“其始無不切齒，既而無不大快”。所謂切齒，是因為“負心”這件事並不僅僅存在於兩性之間，也可以存在於親情之中。所謂大快，是最終戲中那位忘恩負義的不孝子終於遭遇了雷殛。戲曲舞台上以超自然力量警動觀者，而不是訴諸理性營建戲劇的高潮，當然是一種封建迷信的遺產。可在迷信的背後，似乎仍有幽約怨悱的文化心理潛藏其中，是藝術凝鑄心靈景觀的貢獻。

《清風亭》（又名《青風亭》）的故事發源至今存有爭議（詳見王星榮、武曉靜爬梳），有說本事源於宋朝《北夢瑣言》卷八《張仁龜陰責》，另有《清風亭寶卷》與《天雷報》鼓詞曲本。明傳奇《合釵記》是較早的戲劇形式源流，清《綴白裘》中亦有《清風亭·趕子》的記載。清花雅爭勝之後，花部戲《清風亭》壓倒雅部戲《合釵記》，慈禧介入《清風亭》的改編亦頗有行為藝術的深意，因為孝道的背後是權力與意志的施為，在《清風亭》宮廷化的背後，顯然存有複雜的暗示。

如今在上演的版本，基本上保留了“送子”“撿子”“責子”“趕子”“認子”的脈絡。故事說的是薛榮妻妾不和，妾周氏元宵節生下一子，拋在荒郊，被以賣豆腐為生的老人張元秀夫妻拾得，取名張繼保。張繼保13歲時在學堂被同學譏笑為無父之兒，遂回家質問養父母，遭張元秀責打，負氣逃出家門。張元秀攜血書隨後追趕，父子在清風亭遇見正欲進京尋夫的周桂英，通過血書母子相認。《趕子》一場，張元秀苦苦留兒，周氏以榮華富貴相誘，張繼保執意隨親生母親遠去。張繼保進京後科舉登第，回鄉路過清風亭，卻不願認養父母，反而當他們是叫花子，給區區200錢就想打發。養母大哭，以錢擊其面，觸亭而亡。張元秀進亭看視，老伴已死，大痛，亦觸地身亡。

舞台上最攝人心魄的橋段，莫過於養父母對張繼保的依戀。儘管一開始他們收養孩子的目的是功利的，就是為了老有所依。但養父編織草鞋、養母辛勤磨豆腐施恩於養子，並沒有贏得張繼保的心。一方面張繼保出於本能為血親所牽絆，另一方面他痛恨家暴的養父。離開一對功利、又暴力的養父母，本應該獲得觀眾的同情，觀眾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向期待雷殛的“大快”？張繼保與周氏於清風亭巧遇，張元秀與周氏上演奪子大戰。周氏一字不差背誦出當年血書中的內容，這意味著張繼保將要回到原生家庭團圓去了。情急之下，73歲的老父親給13歲的養子道歉，說：“我的繼保兒，你母親在家做熟了飯，要你回去吃飯。為父的不打你了。”張繼保對此竟無動於衷。養父母的依戀並沒有換得張繼保同樣的依戀。道別時，張元秀的話也催人淚下：“想你此去，父子相會，骨肉團圓。可憐你母親倚門懸望於你，今日一旦間生生拆散，活活分離。兒啊，你此去倘若長大成名，必須要前來望望我二老。倘我二老亡故，你可問鄰人張老夫妻墳墓葬在何處。”張繼保離開以後，養父母因為思念身患重疾，窮困潦倒。重逢時，老人不斷對張繼保喚起童年溫馨的記憶，但張繼保裝聾作啞。不僅裝聾作啞，他還以金錢羞辱養父母，以至於養母憤而自盡，他都毫無悔意。

我們不得不感歎，民間對待世態人情的態度是既苛刻又寬容的。好比寡婦不是不能嫁人，但不能太快嫁人。男人可以停妻再娶，但不能殺害原配。又如《清風亭》中，回歸親生父母當然是人之常情，但張繼保對待養育自己十三年的父母太過冷血麻木，觀眾又豈能放任他封官加爵、美滿度日。（近年亦有演出取消了“雷殛”的改編，張繼保或騎馬而去，或墜馬而亡。）

最近讀了楊聯陞的《中國文化中的“報”“保”“包”之意義》，書中提到，“報”是一種非常的“祭祀”、“祭義”，是在佛教來華之前，我們中國文化中本身就有的。圍繞著“報”字的“報答”“報仇”“報償”以及“報應”等名詞的中心意義是“反應”或“還報”，而此一觀念是中國社會關係中重要的基礎。中國人相信行動的互動性（愛與憎，賞與罰），當一個中國人有所舉動時，他會預期對方有所“反應”或“還報”。聯想到《清風亭》的經典悲劇，背靠著“天雷報”的因緣，就非常有意思。好像我們說一個人沒有良心，沒有道德情感，喪盡的是“天良”，它不是面對法、面對理的，而是面對天的。什麽是天？天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道德模造機制。張繼保對養父母的付出“沒有反應”、或“報償不夠”，就會遭遇懲罰。所以陌生人的恩養是有代價的，“社會道德是支持特殊主義化的關係的，亦即是支持人情的”。《清風亭》代表了交換關係的一敗塗地。輿論模造不了張繼保，就只能讓他暴斃於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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