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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父親寫給女兒的信

三毛和家人

“請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更不要以你們的幻想加入同情來對待我,

這就是對我的孝順了。”

作家三毛

平兒:

今天早晨我起得略早,在陽台上做完體操之後,輕輕打開房門,正想一如往常,踮著腳尖經過你的房門走向餐廳,卻發現你並未在家。你的房間門敞開,被褥不似有人睡過的樣子,桌上放著三張紙的長信,是寫給你母親的。

我與你母親結婚數十年,自恃兩人之間並無秘密可持,在這種認定下,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聲。看完之後,我了然你的決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給你母親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張,把你的信放入公事包中,未給你母親過目。

其實,我與你母親在養育你們四個孩子的前半生裡,從來沒有心存任何一個子女對我們的反哺之盼,也認為兒女成家立業之後,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父母從不給你們此等壓力,無論在物質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於任何人的,因為我們也有尊嚴和能力。

這三年來(1986-1989年),你主動回家與父母同住,放棄了在附近購置的小公寓,讓它空著,與我們同在一個屋頂下定居,這是你的孝心,我們十分明白,也要謝謝你。

可是你在過去長達二十二年的時光中,並沒有與我們在一起度過,你的歸來,雖然使我們歡欣,卻也給了我們一個考驗。是否我、你的母親跟你,能按生活秩序同步同行地和睦相處?原先,這個家中只有我與你母親生活,你的加入,其實對我們來說,也產生了巨大的波瀾,並不只是你單獨一方面在適應,我們也在適應你的出現。

一起生活的三年時間裡,我漸漸地發現你往日的脾氣和性格,都隨著歲月的磨煉而淡化。除了你永不願放棄的夜讀之外。

我一直認為,女婿有一句對你的評價是很正確的。他曾告訴我: 你的女兒是最優秀的家庭主婦。 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親眼看見你持家的專注和熱情,可當你回到父母家中來住之後卻是個凡事絕對不管的人,你不掃地、不煮飯、不熨衣服,更不過問家中的柴米油鹽。我並無任何對你的責怪,只是不解其中的改變所為何來。

你曾經也有過煮菜的興趣,卻因你堅持一個原則: 誰掌鍋鏟,誰當家。 於是你在家務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觸母親的權力。你也懂得守禮,絕對不進我的書房。你甚至在開箱拿一個水果時,都會先問一聲才吃,三年如一日。你不看電視的原因是,你認為選節目的主權在父母。你到我們的臥室中來閱報,夜間我常常發現你私底下去街上另買報紙,與我那份同樣的,以便你深夜獨享。偶爾,你打越洋電話,但從不直撥,你請長途台代撥,然後問明通話費將款項留在飯桌上。

你回家,一定將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櫃,衣物放進你的房間。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廳,等我們睡下,你卻獨自一人長久地靜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廳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中,你沒有對母親的飯菜、父親的言行、手足的來去,有過任何意見。二十二年的分離,使得現今的你,如此自重自愛自持自守。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過一絲驚訝。

你也很少有什麽情緒化的反應。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並不提醒家人一句。現今的你,看上去能夠理智地控制感情,卻也不失親切、愉快、溫暖。我以為,這以後總是風平浪靜了。

偶爾,你會回自己的公寓去住,不過一天,就會自動回來,回來後神色赧然,也不說要搬回去獨自生活的話。我,你的父親,是一個簡單的人,你來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實我也不黯然。隻不知,原來你的心裡擔負著如此沉重的對父母癡愛的壓力。直到你今晨留書出走,信中才寫出了過去三年來,你住在家中的感受。

以前,你曾與我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你說只差一點就可以做神仙了,隻恨忘不了父母。

那時我曾對你說,請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給忘了,我們絕對不會責怪你。你笑笑,走開了。

我欣見這兩年來你又開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遊必有方。我一點一點看你把自己變成孤島,卻也為你的勇氣和真誠而震動。我眼看你一點一點地超脫出來,反而產生了對你的空虛感,因為你的現在,是一個什麽也不要了的人。但是應當拿的,你又絕對不讓步。

你隻身一人去了大陸一個多月,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給我兩件禮物。你將我父親墳頭的一把土,還有我們陳家在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來的一小瓶水,慎重地在深夜裡雙手捧給我。

也許,你期待的是,為父的我當場號啕痛哭,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沒有。你等了數秒鐘後,突然帶著哭腔說: 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對你陳家的報答了,別的都談不上。 說畢你掉頭而去,輕輕關上了浴室的門。

也許為父我是糊塗了,你從大陸回來之後洗出來的照片,尤其有關故鄉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報時來打斷我,向我解釋:這是在祠堂祭祖,這是在阿爺墳頭痛哭,這是定海城裡,這又是什麽人,跟我三代之內是什麽關係?你或許想與我更多地談談故鄉、親人,而我並沒有提出太多的問題,可是我畢竟也在應著你的話。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來一同看照片,他們沒有來。你想傾訴的經歷一定有很多,而我們也盡可能撐起精神來聽你說話,只因為父母老了,實在無力夜談。你突然寂靜了,將你那數百張照片拿去自己的公寓不夠,你又偷走了我那把故鄉土和那瓶水。

不過七八天以前吧,你給我看《皇冠》雜誌,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著最後一張照片說: 爸,看我在大陸留的毛筆字,有此為證。

我看了,對你說,你寫字好像在畫畫。你還笑著說: 書畫本來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 你又指著那筆字說: 看,這女字邊的好字,唰一揮手,走了。

那時的你,並不直爽,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張照片講東講西,字裡兩個鬥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寫出來,大概你心中已經“好”,已經“了”,不然不會這麽下筆。而我和你母親尚在不知不覺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說:小姐姐其實最愛祖國。 你聽了又是笑一笑,那種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你自大陸回來之後明顯的轉變,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沒有帶回來。你變了。

三天之後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離開了父母,你什麽都沒有拿走,包括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你的信,伸頭看看那人去樓空的房間裡面堆滿了你心愛的東西,你一樣都沒有動,包括你放在床頭的那張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這一次的境界,是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也許,你的母親以為你的出走又是一場演習,過數日你會再回家來。可我推測你已經開始品嚐初次做神仙時那孤涼的滋味,或者說,你已一步一步走上這條無情之路,而我們沒能與你同步。你人未老,卻比我們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絕頂雪成峰,平兒、平兒,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平兒,你的決定裡有你的主張,為父的我,不會用一切倫理道德親情來束縛你。在你與我們同住三年之後,突然離去,其間,其實沒有矛盾,有的只是你個人的漸悟以及悟道之後行為的實踐。讓我恭喜你,你終於又是另一個人了。

至於你母親這邊,我自會安慰她。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大改變,並非環境逼迫,也非你無情,而是你再度蛻變,卻影響到了一些家人。我猜測,這些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思考,才做出來的。那麽,我們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學的,卻又摻雜了對文學的癡迷,這兩者之間的情懷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紅樓夢》,《紅樓夢》之所以討你喜歡,也許因為它是一種人生哲理和文學的混合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參破,但尚未“了”,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必須了。你答應過你母親不傷害生命,所以肉體就不能了,肉體不了,精神不可單獨了斷。

再談談對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東西一產生就走向滅亡。世上的東西都在不斷地消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並不是壞事,這是一個過程。人生一世最後撒手而去隻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佛家把它叫作圓寂。只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複雜了。

平兒,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絕於家庭,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

其實,為父的我,跟你在許多心態上十分接近,我們都不願傷人,甚至也很喜愛人群,只是除了公務之外,十分渴望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你終身的朋友,就是你的書和你旅行的鞋子。父親我,內心也有想放下一切、脫離一切而去自在度日的嚮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筆,一說放手,就當真給放了。

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好了” ,並非因為那麽多的責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 ,其中也並不是沒有責任,只是你比我能忍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離家之前一日,你收到大陸的表哥來信,信中提醒你,當不再流離,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個調整,不要再顛沛下去了。你看著信,把表哥的意思講出來,我也深以為是。曾記得也問你有什麽調適的打算,你笑著說:順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 過了24個小時,你走出了家庭,在清晨拂曉的時分,在你母親又要入院之前。這種自然裡,自有你的不肯矯情。我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無關家庭的大痛苦。

回想起來,你從大陸歸來之後,突然說:《金瓶梅》這本書,比《紅樓夢》更真誠,現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來。我不知道這兩本書有什麽異同之處,你卻已經放了《紅樓》,只為了真誠兩字。

平兒,對於你的未來,我沒法給你什麽建議,為父的我,無非望你健康快樂。

而今你已走到這大徹大悟的境界裡,我相信以後的日子你自會順其自然地過下去,雖然在旁人看來,也許你太孤單了,但我想,這恰是你所要的。在你的留書中提到,希望手足們也不必刻意聯絡,這一點我會告訴他們。你說,跟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至於我的未來,我只有一點對你和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喪失伴侶,請求你們做子女的絕對不要刻意來照顧我或來伴我同住,請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們的幻想加入同情來對待我,這就是對我的孝順了。(來源: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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