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那也是我的村莊

    在外“當公家人”“吃國庫糧”三十多年,厲彥林一直沒改家鄉口音。他的散文和詩,也是以家鄉的聲韻寫成。很多作品被電台配了樂用國語朗誦,而我默讀時還是原汁原味原生態。

    他筆下春天常住的村莊,青石壘砌的村莊,煤油燈照亮夜晚的村莊,也是我的村莊。

    最親切的,是他隨手排比的動物、植物、農活、風土人情。那真是俯拾皆是,一寫就是一串兒。

    他把我們幼時的家鄉景致一一召喚回來:韭菜、麥苗,地瓜、土豆,苦菜、薺菜、蒲公英、車前草,椿樹、槐樹、楊樹、柳樹、梧桐樹,桃樹、杏樹、棗樹、梨樹、李樹、栗樹、柿子樹、蘋果樹、石榴樹,燕子、喜鵲、青蛙、螢火蟲……

    我想起來了,香椿香、臭椿臭,苦菜苦、茅根甜,刺槐枝扎人、綿槐條抽臉;我想起來了,槐花爛漫盛開時,擼幾串兒非常頂餓;榆錢兒能吃,榆樹皮剝下來也可以吃,就是太苦太澀了。奶奶把榆樹皮剁得稀爛,泡水裡一遍一遍濾出苦汁,然後使勁蒸煮,並且拌進三兩顆黃豆壓味兒。

    這樣的“原生態食品”,奶奶以前是吃慣了的,比我順口。據率全家闖了關東的大姑說:在“三年困難時期”,爺爺奶奶、大姑二姑頓頓啃樹皮,把僅有的一點果子(花生)皮留給家裡唯一的男孩、也就是我父親吃。幸運的是,他們全都活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一出去撒歡兒就是一整天,不到天黑不著家。家長不用操心孩子中飯,我們自己會在野地裡找吃的。春末夏初,小麥灌漿、顆粒漸漸飽滿起來,我們揪麥穗燒了吃,嘴唇留下烏黑一圈兒。入秋,花生、地瓜、玉米快長成了,我們就拔花生、挖地瓜、掰玉米,躲進溝裡架火燒。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柴禾潮了,會冒起黑煙,把生產隊看青的社員招來。

    下功夫也能弄到葷腥:水溝裡摸泥鰍,樹底下挖知了猴,用夾剪捕鳥,最有營養價值的則是綠得嚇人的胖豆蟲。

    田野裡瓜快熟了我們偷瓜,偷甜瓜、偷梢瓜、偷方瓜,那時候還不興種西瓜。果園裡桃熟了杏熟了梨熟了,我們偷桃偷杏偷梨。看果園的大人,有時會帶一瓶水,強迫正在附近狼竄、伺機偷摸的孩子們喝一口漱漱嘴吐地上,見有水果殘渣就算抓住了“現行”……

    想起沂蒙山一輩輩人的主食——地瓜。秋季收下來,大部分要切成瓜乾兒,晾曬好囤起來;少部分鮮地瓜直接存進地窖,每頓切塊兒、切條兒煮了吃到冬。鮮地瓜秧子不難消化,撕巴撕巴葉子和粗梗喂豬,嫩梗剁碎了煮煮當糧食。

    切曬地瓜乾兒,是一年裡的重活兒。一塊長條木板上留個口子裝上刀,就是“地瓜推子”。手摁著地瓜唰唰地切,不熟練或者乾急了,就會切破手,弄得鮮血直流!實際上,幾乎人人都有失手的時候,一秋下來,男女老幼很少有手囫圇的。切完了,要選擇地皮乾燥的嶺蓋兒、農田或河灘,把瓜乾兒曬起來。先大把大把滿地撒,然後彎下腰把一片一片重疊的瓜乾兒撥拉開。一面曬幹了還得翻曬另一面,拿根棍兒一片一片挑起來翻個兒。過兩天完全曬幹了,要一片一片拾起來,挎個筐蹲地上邊揀邊挪,兩腿酸疼腰也酸疼。如果趕上陰雨天,那就非常悲催,半乾的瓜乾兒收到室內馬上發霉,長霉點甚至整個爛掉。刮一刮上面的白毛綠毛,照吃不誤。

    地瓜乾兒除煮了吃,主要用來烙煎餅。半夜三更磨糊子,大人孩子一人抱一根磨棍,推著石磨一圈圈兒轉。有時犯困,閉著眼在磨道裡走,有時犯懶,光扶著磨棍不出力,一松勁把磨棍滑下來。父母則像上了套的牛,一步一步使足勁推。等天明,活兒就都是媽媽的了,她踡著腿坐在不足半尺高的鏊子跟前,一手往鏊子底下續柴一手在鏊子上滾糊糊,鏊子的高溫熏蒸著她的臉和胸,糊糊在她手裡變得滾燙。

    在厲彥林的筆下,煎餅有許多種做法,也有許多種吃法,但說透了都是窮湊合,遠不如蒲松齡吃的煎餅(竟然還要卷上雞肉,抹上豆豉、豬油!)有營養。

    幼童時,我卷一根蔥、捏上一溜鹽末兒,扛著煎餅就跑出去瘋。高中的時候,每星期背幾十張煎餅和一瓶鹹菜去住校。兩個最親密的同學,生活條件比我家略好,我帶的是乾炒的純鹹菜,他們倆一個的鹹菜瓶裡有點油,另一個的鹹菜瓶裡竟還有點肉。每頓飯我們把三個鹹菜瓶子擺一起混著吃,他倆就這麽委婉地照顧了我很久。

    啊,如果不是厲彥林反覆吟詠,我把這些都快忘光了。他至今都還愛吃地瓜煎餅,據說在孟良崮當過戰鬥英雄的老國防部長也愛吃。但我早已經“忘本”,如今一吃地瓜就反胃,隻愛一種麥子面的高級煎餅。

    對於小時候的我和厲彥林來說,麥子是夢幻中的植物。媽媽講老套的童話故事:一個凡人,無意中救了一個神仙,神仙為了報答他,許諾幫他完成三個心願。這人的第一個心願必定是——送我一囤麥子!麥子,它能產出那麽香甜、細膩、溫柔的食物——饅頭、花卷、餃子、油條、各種點心……

    我們兩人的家鄉都是山嶺薄地,一畝只能產麥子一百來斤。我記得,連續好幾年,生產隊每年每人僅分配十八斤麥子。除了留下春節、元宵、中秋等有限的幾個年節包餃子嘗一嘗,剩下的那點麥子,父親都背到集市上換成了瓜乾兒。一斤麥子能換三四斤瓜乾兒呢,吃飽遠比吃好要緊。

    是的是的,厲彥林的散文又讓我記起頂著呼嘯的寒風在深秋的原野乾活,把所有的單衣都套身上還瑟瑟發抖的情景。記起老年人教我們的“經驗之談”:把衣裳一件件慢慢脫下來,再一件件慢慢重新穿上,然後就不覺得冷了。我試過,很管用!

    自然條件本就惡劣,人又反反覆複胡折騰,生活就像閉著眼在磨道裡打轉,沒個盡頭。

    然而,好日子似乎一夜之間就到來了。地分了,人不整人了,OK!很快,麥子吃不完了,地瓜沒人吃了,玉米也沒人吃了,它們都被歸類為喂牲口的“飼料糧”,洋布代替了土布,小紡車閑支在了屋梁上,電磨代替了石磨,攤煎餅也改用電動機械……

    就在那個日子拐彎兒的時節,1980年前後,我和厲彥林先後走出了村莊。但他一直念叨著那片山和水,用一篇一篇文字接續著昨天,接續著地氣。

    在我的心裡、他的心裡,這山山峁峁上的一切都無可代替。我們就是被這樣一方水土養大。我的小學老師就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正是他教會了我認字識數。

    一遍遍回望的故鄉,永不願重新經歷的年代。寫下一個片段,就是一座紀念館。

劉健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18年04月24日 08 版)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