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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腰葫蘆的美感

約腰壺,好拗口的名字,它是李時珍那老頭兒的專利。壺者,「葫也」。一種兩頭圓嘟嘟中間纖細小蠻腰的葫蘆,小巧,憨頑。我直呼其細腰葫蘆,直白,形象。


小半天工夫都花在了一個小葫蘆身上。我要把它打磨乾淨,供養在書案——養個把玩葫蘆,是我一直的念想。老早,我家的迎門櫃上,總是養著一個葫蘆的。一個離開了土地多年的老葫蘆,明明是個擺設,卻說是養著,是外祖母的言語。她說,葫蘆離開了泥土和枝蔓,也還是活的。


立冬日。


陽光灑洗之處,比平日格外亮堂。小區院牆上逆光中的地錦,紅色筋脈根根鮮明,葉肉在我眼裡瞬間寂滅,它只是一張植物的光學掃描片。一周之前,我的腰部也曾經有過一次透徹的掃描。當然,結合了現代資訊技術的CT,遠比陽光掃描一枚地錦葉片要程式複雜。診斷報告,腰椎L3-4、L4-5椎間盤膨出,L5-S1椎間盤膨出伴突出,腰椎骨質增生。片子拿回家,我在燈光下研究了半天,左邊兩列是整條腰椎的平掃圖,一節一節白骨橫陳,右邊五列則全是一椎一椎的特寫鏡頭,二十五張圖層層布列,森森然,生出莫名的壓迫和恐懼。


醫生讓我一個月之內嚴格臥床,外加理療、牽引和一套小燕飛康復動作。他說,你這個算是初發,還比較輕,不用動手術,保守治療就可以了。若往嚴重裡發展,會導致癱瘓。我當然明白癱瘓對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來說是多麼致命的病,但我不甘心每天二十多個小時直板板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完成,那樣豈不是一種癱瘓的臨界狀態。但凡我能坐著立著,就不願意長時間地躺著;但凡能工作、能自己伺候自己,我就不想行屍一般活著,等人伺候。

此刻,我專心打磨一個細腰葫蘆。說打磨有點含義模糊,其實我乾的活計,就是給它刮皮。刮掉自然生成的一層表皮,是一個剛剛成熟從瓜秧子上摘下的葫蘆脫胎換骨的起點,無論它要成為把玩葫蘆、烙畫葫蘆、臉譜葫蘆還是酒葫蘆、葯葫蘆、瓢葫蘆。有人跟我傳授經驗,再怎麼頭臉端正的葫蘆,如不趁著一層青皮光潔如膚時把它刮掉,在晾乾的過程會生出滿臉滿身的霉斑,哪怕小米粒大的一點霉斑,好好的葫蘆就算破了相。


打磨過的葫蘆,還要經常拿在手裡摩挲,這叫盤葫蘆,一塊好玉是盤熟的,葫蘆也要盤,把人體的溫度、力道、氣血,通過一雙手與葫蘆的肌膚相親一點一點輸送給葫蘆。外祖母迎門櫃上的葫蘆,是她多年盤熟的——但她不說盤,她說養,供養的養。


坐在落地窗前,陽光透過玻璃像一把一把溫柔的小針刀在身上遊走,穿過衣裳、皮膚和血肉,如兜兜轉轉的旋刀,有什麼東西沙沙掉落,周身酥酥癢癢的,生鏽多時的腰部竟輕巧了些許。陽光之刀撫慰一個腰部出了毛病的人,我的刀子用力削刮一個等待遠大前程的葫蘆。


我的腰,我從不相信它也會出毛病。小時候玩倒立拿大頂,腰勁兒提著,腿面子、腳面子綳著,一待就一刻鐘,稍大挑水、扛糧食布袋,幾十斤上百斤的分量,丹田一口氣,肩膀頭和腰一起使勁,走起。就算今年前半年,到朋友開心農場種菜,貓著腰,點種子,拔草,間苗,施肥,澆水,我還能一口氣兒乾兩三個小時,下蹲,立起,蹲步,貓腰,這樣的動作不知重複幾百回。忘了是哪一天,好像是立秋以後了,我抱著兩本書爬五樓,「咯噔」一下,一條好腰就變成了另外一條完全陌生的壞腰。


為了適應這條疼痛的腰,我佝僂著身子走路,扶著樓梯上樓,用手抱著腿上床,盡量避免下蹲,盡量減少彎腰,盡量減少持重。總之,我小心翼翼地哄著它,忍氣吞聲地遷就它。我想,如此發展下去,我將不僅是換了一條腰,還會換掉整個人,脾氣,秉性,行止,節奏,一路換下去,我將不我。


母親幾乎每天來電話,問候我的腰。是的,母親問候我的腰,她的問候語是一成不變的,「你的腰怎麼樣了?」作為孩子,我應該時時關心母親,晨昏問候安好,事情反過來,那就不對了。但我的腰壞了,我不能接受它咯噔一下背叛我這個事實,我變得沉默、懶散,敏感、挑剔,鑽牛角尖。母親知道我,她聰明地選擇了問候我的腰。


中醫說這腰病是濕邪內侵所至,應調理脾腎,祛濕排毒。終日蟄伏在辦公室,冬有暖氣,夏有冷氣機,濕邪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但我的骨頭確乎是寒冷潮濕的,腰眼、股骨、膝蓋,這些大骨節的穴隙間儲滿冰涼的泥水,就像初冬時分結滿螞蚱凌的沼澤。夜半,我時而被疼痛喚醒。溫暖的棉被之下,我的腰眼深處埋著一根尖銳的冰針,再強烈的溫暖也不能把它融化。


母親自己也是一個腰疾患者,父親也是,外祖母也是。算上我,我們這個家族,前前後後已經有四個人鬧腰疼。

我們家鄉管生病叫「鬧病」,比如鬧眼、鬧肚子、鬧感冒。父親和外祖母在世時,還沒有CT這物件,X光片倒是能拍的,但整個村莊也沒幾個人去拍,不是致命的病,誰捨得進到那個黑洞洞的屋子拍什麼X光片呢。人們說,腰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此要命非彼要命,它只是形容疼的程度罷了。父親和外祖母,各自鬧了多半輩子腰,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腰到底鬧的是什麼么蛾子。父親自己給自己診斷,青藏高原乾了二十年,落下一條老寒腰。外祖母自己給自己診斷,年輕時坐月子沒人伺候,生完孩子第二天自己洗褯子、洗衣裳,十二晌下窪澆園,埋下病根。


母親開始腰疼的年齡,至少比我早十年。四十歲上,她騎車去公社給外祖母申請烈屬的補助款,把兩歲的小弟和鬧胃病臥床不起的外祖母扔在家,心裡著火,剛出村口一個下坡急彎,人倒車翻。母親沒說摔得怎麼樣,疼還是不疼,她只打發我從村衛生所買了幾貼跌打止痛膏,該下地下地,該做飯做飯,登梯爬樹到房頂曬糧,扛糧食到小楊莊磨坊磨面,沒事人一樣。但母親從此離不開膏藥了,腰上、肩膀上、後背上、屁股上,滿世界都是膏藥。她隻所到之處,連空氣裡都瀰漫著一股子膏藥的冷香。母親七十五歲,做了人生第一次CT,因為她的腰鬧得更厲害了,她在電話裡跟兒女們喊疼。在我印象中,母親是極少喊疼的,四歲失怙,中年守寡,母親像曠野裡一棵孤苦的大樹,百摧不折,渾身傷痛,頂天立地。她的診斷結果,腰突、骨質增生、骨刺、腰肌勞損,還有陳舊性骨傷。這個診斷,遲了整整三十五年。


年紀漸長,我的相貌越來越像父母親中年時的樣子,連腰疼也繼承得如此完好。事實上,幾十年間我一直致力於把自己塑造成為一個變異者和超越者。性情、舉止、命途,視野、思維、價值判斷。我一刀一刀地自我削斫、雕刻,不計成本和心力。在外人眼裡,我是一個光鮮的成功者,甚至常有些炫目的鮮花和榮耀。只有我自己明白,深植於血脈的東西是不那麼容易改變的。


假如拿我的CT片子和母親的CT片子做一個醫學研究的對照組,會不會有一些家族史的意義?假如外祖母的骨殖亦可以從墳塋中請出來進行一番醫學掃描,三者對照,會不會有什麼重要發現?這樣的想法,白雲蒼狗,聚散依依。


寫意畫中,葫蘆的形象跟人非常接近。一個身背酒葫蘆的羅漢走向茫茫雪野,乍看,就是一個大葫蘆馱著一個小葫蘆在飛奔。

外祖母愛葫蘆,我一家人愛葫蘆,南南北北的漢族人都愛葫蘆。葫蘆,諧音福祿。一個人從落草到入土,長長短短的一生,都是為福祿、福祉而奔波。


父親從青海調回肅寧老家時已經四十一歲了。除了一件頗有高原生活標誌意義的軍綠色半舊布面羊皮大衣,一條兩丈多長二尺多多寬的紫色細布腰圍子,幾乎身無長物。等待他的,是三個幼年的子女,一處四壁空空的房子,一個連圍牆也壘不起的飢餓的院子。


父親是一個大葫蘆,馱著我們一群小葫蘆。


我見過父親用紫色腰圍子扎他的老寒腰。他手裡的力道大得很,直扎得密不透風,胸肌突起,鼻子尖上冒出一粒一粒的汗珠。上班、吃飯、睡覺之外,父親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做同一樣活計,那就是建我們的院子。先是拉河泥墊院基,小白河幾乎四季枯水,河底的紅膠泥土不花錢,需要的只是一把子好力氣。河底到堤頂是一個四十多度的堤坡,一車土足有三百多斤。父親一個人挖泥、裝車,爬坡,再走一二裡地,平時一天一兩趟,休息日十幾趟。院子墊起後,又打土坯圈院牆,蓋煤棚,蓋工具房,栽樹,栽花,種菜。父親尤其喜歡果樹,他栽的牛心葡萄,在我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結出第一串葡萄,他栽的柿子樹在他去世那年秋天掛起滿院子紅燈籠。


在中華文明史的大系裡,應該包括一部「國人腰疼史」。但我讀書有限,到現在還沒有看到這樣一部書。腰疼史,也是民間的勞作史、苦難史、創造史、福祉史。


父親隻活了五十一歲。他的一條老寒腰,使盡了最後十年的力氣。父親走的時候,外祖母讓人把養在迎門櫃上的一個細腰葫蘆放到骨灰盒裡。「葫蘆葫蘆,福祿福祿,生不帶來,死要帶去。」外祖母的眼睛接近失明,白翳罩滿渾濁的眼球,她不哭。

外祖母說,每個人都有兩條腰,一條長在身上,一條長在心裡。我得承認,我的腰疾有一半是從心所起。父親走後,我情願替父親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幫襯母親奉養祖父和外祖母,供妹妹和弟弟讀書。想起父親紮起紫色圍腰一趟一趟拉河泥的情景,他是一個真實版的「約腰壺」啊,他把一個中年男人無以言說的苦和疼,默默地捆紮起來,隻悶頭做一件事,我的心中一片血淚模糊。但我是一個被俗世異化的葫蘆,我不甘心被遮蔽,不甘心屈居於人,不甘心失敗和四處碰壁,甚至不甘心人家說我性情和做派太像父親母親。我變得浮躁、狹隘、偏執、敏感,我往往用力過猛,卻忘記老夫子教誨的過猶不及。


從網上學到一個治療腰突的偏方:進行爬行訓練以增加腰肌的彈性和力量,每次十五分鐘,每天兩次,半個月為一療程。據說此法標本兼治。網頁上有圖片,教爬行的要領,中年男女四肢著地在水泥路上行進,右臂帶左腿,左臂帶右腿,活像一群穿著衣服的冰川紀怪獸,場面十分壯觀。站立起來靠雙腿行走,是人與黑猩猩的一個分水嶺。站起來不容易,而重新趴下身子以四肢爬行,也何其艱難。


我沒有膽量到大街上去爬,選擇了室內訓練。訓練開始之前,請工人來做了一次徹底保潔。來的是哥兒兩個,姓路,邯鄲人,老大三十一,老二二十多。我稱他們大路、小路。一進屋,他們就看到了我家客廳的一堆細腰小葫蘆。小葫蘆是朋友家園子裡今年新摘的,盛在一個竹編的笸籮裡,隨便撂在茶几上。《詩經》裡說「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農曆八月是收葫蘆的季節,那時我開始鬧腰。腰一疼起來,我就顧不上葫蘆們的品相了,沒及時刮皮,一個個都長出灰黑的霉斑,成了花臉葫蘆。


大路小路乾活很仔細,光是收拾陽台的落地窗就花了小半個上午,連窗槽裡細小的塵土都不放過。哥倆兒性情都算開朗。他們曾在北京某大部門乾過工程,也在不少上等社區攬過瓷磚美縫、開荒保潔的活計,認識不少文化人,談吐頗有見地。小路說,他打小就喜歡葫蘆。有次他在縣城乾活,路上見有家種了葫蘆,整整一大架,枝枝蔓蔓的,罩著半個院子,他停下摩托看了老半天,真想敲門跟人家討個葫蘆。想歸想,不敢。再到縣城,專門去找那個葫蘆院兒,卻怎麼也沒找到。因著一堆小葫蘆,哥倆兒跟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一邊乾活一邊跟我聊天,很快熟絡起來。

我的年齡跟大路小路的父母相差無幾。聽說我正鬧腰突,小路說他們父親也是腰不好,好些年了。年輕時出力太多,現在一身都是毛病,母親已經過世。路家兄弟還有兩個姐姐,早就出嫁了。「父親不肯閑著,天天還是外出打工攬活兒。晚上一回到家,就癱床上不動了。」活潑的小路,說起父親,眼睛裡亮晶晶地閃出淚光。老路養大四個子女,給大路小路都娶了媳婦,一個莊稼人,不容易。如今,大路小路來城裡乾保潔,又是為著供養幼小的子女。一輩有一輩的責任,一輩有一輩的不容易,而下一輩,又不知不覺踏著上一輩的路。


我送了他們一人一個沒刮皮的葫蘆,皮有點乾了,布著星星點點的霉斑。哥倆兒歡天喜地的,準備過年帶回邯鄲給孩子玩。小路小時候種過好幾年小葫蘆,不知怎麼一個葫蘆也沒結過。晃晃手裡的小葫蘆,嘩啷嘩啷的,居然有籽。「明年春天,我讓媳婦在家種上幾棵。」


供養一個葫蘆,在外祖母的心裡,是供養一種福祉。父親去世那年冬天,外祖母把父親種的葫蘆一一打磨乾淨,她端坐在炕頭上,每天在前襟上暖著,一個一個用手摩挲,像是數念珠的老僧。外祖母盤過一冬的葫蘆,光滑油潤,如同上了一層釉彩。春節,她把葫蘆送給來拜年的孩子。


當我一天天走向衰老,腰寬體胖,漸漸失去細腰葫蘆的體態特徵。而醫學研究認為,腰圍是健康的重要評價指標,跟「三高」呈正相關。細腰葫蘆型,是比較理想的女性型體。如我這般腰粗腿粗,脂肪堆疊,肌肉衰弱無力,腰椎負荷太大,患腰突的風險自然增加。在醫生建議下,我買了一個腰突病人專用的圍腰。圍腰裡有三個鋼支撐,鬆緊扣。有了圍腰,我的腰肢一下子顯得纖細了,試著彎腰、下蹲,疼痛感明顯減輕,但腦門兒上滴答滴答還是汗珠。


又想起「約腰壺」這個拗口的名字。我的腰因為病而約束,我成了真正的約腰壺。我們的祖先七千年前就種植葫蘆。葫蘆有甜葫蘆、苦葫蘆,大葫蘆、小葫蘆,可食的葫蘆,可用的葫蘆,可玩的葫蘆。李時珍《本草》認為,細腰小葫蘆可入葯,並命名之約腰壺。一個直立行走的人,椎骨精巧、靈活,可完成端坐、安眠、行止、禮祀以及各種繁難的勞作,但椎骨並不強大,不能過載,不能承擔那些瘋長的虛妄。所以,一個好的葫蘆,需要修鍊,需要約束,需要隱忍。這是我對約腰壺三個字的釋義,當然,任何解釋多少都是對其本義的誤讀。


侄子要生娃了,說若生男娃的話,乳名想叫「小葫蘆」。我喜歡這個名字,男娃女娃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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