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愛康集團董事長兼CEO張黎剛曝出體檢行業「假體檢」醜聞：用護士假冒醫生看超聲；抽了血，不做檢查就倒掉，直接出結果……
（圖源：騰訊影片）
不少網友也紛紛現身說法：
（圖源：新浪微博）
還有認證為某醫院消化科副主任的醫生惋惜病人病情被耽誤。
（圖源：新浪微博）
再加上年底了，體檢卡被許多公司作為年終福利開始發放。一時間體檢過的、準備體檢的都對體檢產生疑問。
的確，當健康、死亡、掙錢、造假這幾個詞被聯繫在一起，很難不觸動人們緊繃的神經。
近年來，健康理念深入人心，民營體檢機構應運而生，發展迅猛。數據顯示，2018年全國體檢人數預計將增長到5.75億，其中，民營體檢機構佔據20%的市場份額。
想想看，花錢體檢，為的是證明自身健康，或提前發現疾病徵兆，可以說，體檢是守護人們健康的一道防線。
那麼，民營體檢機構還能否為我們的健康保駕護航？「批量生產」的體檢背後有多少可怕黑幕？我們又該如何辨別其中「真假」？
文 | 謝芳 崔妍（瞭望智庫實習生）
本文為瞭望智庫原創文章，如需轉載請在文前註明來源瞭望智庫（zhczyj）及作者資訊，否則將嚴格追究法律責任。
1
危機早已顯現
早在今年7月29日，民營健康體檢行業龍頭老大「美年」就遭到致命一擊。
一名自稱前員工的人發布了一篇《美年大健康：如果人死了，你就只能掙一次錢了》（以下簡稱《美年大健康》）的文章，具體細緻地曝光了體檢行業的重重黑幕。
（圖為文章截圖）
《美年大健康》的作者自稱是廣州美年大健康富海門診部四年的老員工，在被公司強製解除勞動合約後，選擇站出來揭露公司的體檢黑幕。
這篇文章在發布的當天就刷爆了朋友圈，其中指出的問題令人怎舌：
1.體檢結果沒問題，幾天后卻被醫院查出晚期癌症！
（圖為文章截圖）
老員工還表示，誤診漏診在美年大健康的體檢中經常有出現：已經切除的膽囊，在體檢結果裡完好無損；得了乳腺癌，體檢卻查不出來；在醫院檢查有腎結石，體檢時卻沒了，客戶還以為腎結石好了……
2.報告上負責的醫生竟然早就去世了！
（圖為文章截圖）
除了這位已經去世的醫生名字被冒用，還有兩個名字也有問題：一個是「盧珊」，老員工認識她，從來沒有見她下分院科室幫客人體檢過，但有人用她的名字做體檢簽字；一個是魯民強，他是珠江新城分院負責乳腺彩超的男醫生，但是美年乳腺彩超都是女醫生做的。
有讀者就此留言稱：「見到了盧珊和魯民強的名字，確認沒有見過男醫生。」
（圖為文章評論區截圖）
3.高異塵餘生醫療設備沒有執業許可！
（圖為文章截圖）
美年大健康的醫療執業許可證裡不包含CT、核磁、膠囊胃鏡等檢查，但是這幾個檢查項目一直存在，也就是說之前的檢查是違法開展的。而且，操作這些高異塵餘生醫療設備的醫生，很多都是冒牌上崗的無證人員。
4.員工被逼刷信用卡買體檢卡！
（圖為文章截圖）
許多員工賣不完被強製購買的體檢卡，只能自己賠錢。
這篇揭黑文章也激發了網友們的控訴欲，許多網友在文章留言區講了自己或自己身邊的人在美年、愛康國賓、瑞慈等體檢機構被誤檢、漏檢的經歷：
7月30日，美年大健康申明稱「有網路和自媒體惡意傳播有關美年大健康的不實資訊」，遭遇有組織黑公關，已向警察機構報案。《美年大健康》一文中「患重疾走了」的陳飛雪醫生本人也發表了相關聲明。
（圖為美年大健康申明截圖）
這一波澄清看上去有理有據，然而「喊冤」的美年大健康最終還是被一封《責令整改通知書》「打臉」——廣州市天河區衛生和計劃生育局在執業監督檢查中坐實了不少問題，要求其門診部在收到通知書後立即整改，並在10個工作日內提交書面整改報告。8月6日，美年大健康表示，第一時間進行深度自查，並逐項落實整改。
沒想到的是，美年大健康又相繼被網友挖出其體檢門市近年來一直有違規情況：2017年違規數量鋼彈14起，2016年是29起，2015年是6起，2014年是26起。
在《責令整改通知書》發出後的第9天，深圳證券交易所再次發函督促美年整改。
2
體檢套路深
「美年事件」的發酵，把其他民營體檢機構也推上了風口浪尖。
事實上，民營體檢中存在的誤檢、漏檢等問題，在媒體並不鮮見。
有記者臥底體檢卡銷售群，發現每天都有人因為體檢結果出錯、違反常理而來討說法，而售後人員隻用統一的回復模板來應對，也就是說，實際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
（圖為2018年6月湖南廣播電視台都市頻道報導）
有職員在被問到有沒有執業資格證時，竟然反問：那是什麼？
將體檢醫生的名字輸入相關審核機構，也找不到對應的執業醫生。
原本應該守護大家健康的民營體檢機構，究竟存在哪些鮮為人知的問題，以至於讓體檢的消費者們驚呼：「年年體檢都沒事，為啥查出大病就是中晚期！」
庫叔來揭開重重黑幕。
1.體檢費只要十幾元
正規醫院538元的體檢項目，在一家私營醫院的團購套餐中僅需18元，這是怎回事？
其實，低價格體檢的利潤點在掛鉤醫院那裡。
很多體檢機構把低價，甚至免費體檢當成「誘餌」，吸引消費者選擇。消費者選擇低價產品，看似是佔了便宜，其實不然。在實際的體檢過程中，體檢機構往往會採用誇大，甚至虛造病情等手段，強烈推薦消費者去掛鉤的醫院接受治療，以此賺取治療費。
（圖源：新華社）
而在虛造病情上，兩性疾病是重災區。
24歲的廣州白領小瑤之前在一家做推廣活動的機構做了體檢。
「哪料到檢查出我患有宮頸糜爛，當天就上藥沖洗做了紅光治療。」在小瑤提供的檢查報告上顯示，診斷結果為「宮頸2度糜爛」，並且配有四張彩色圖片，凹凸不平的肉疙瘩赫然呈現在上面。
醫生看完檢查報告，就開始跟小瑤普及「宮頸糜爛」的知識，稱「宮頸糜爛是比其他婦科炎症更加麻煩的一種疾病，不及時治療十有八九會產生癌變」。
隨即，醫生向小瑤推薦了一種叫做「Leep刀治療」的方法，治療價格在1780—2980元之間。醫生還「安慰」說，現在婦科疾病越來越年輕化，「被查出宮頸糜爛是很常見的，醫院這邊有98%的患者能夠通過手術治癒」。
南方醫科大學中西醫結合醫院婦科主任馮忻表示，所謂「宮頸糜爛」在排除病理性病變的情況下是不需治療的，「一些專科醫院將正常的生理現象誇大成重病，給病人心理和生理上都帶來了不良影響」。
江蘇某三甲醫院婦女保健科的一名主任醫師也表示：「目前醫療界認為宮頸糜爛就是柱狀上皮的外移，早是個過時的病名了，很多情況下不需要進行治療。」
（圖源：半月談）
2.號稱體檢上百項
目前，各大體檢機構推出的體檢套餐種類繁多，有些檢測項目只有十幾種，有的則鋼彈上百種。為何有如此大的差別？
其實，是檢查項目被細分了。曾在成都一家民營醫院工作過的鄭先生就表示，他之前所在的公司有一款價格為400多元的套餐經常被工作人員推薦，號稱「最實惠的套餐，可以檢查160項」。不過，仔細看的話，其中僅眼科就被細分為裸眼視力、矯正視力、結膜、辨色力、裂隙燈瞳孔、虹膜、晶狀體、玻璃體、角膜檢查……
其實，這些項目基本以成本低的為主，而且一個檢查就能包含上述的好幾個項目。比如上面提到的被細分的眼科，工作人員說「快的十幾秒鐘就能看完」。
3.設備不準確，抽血亂化驗
市民吳大姐曾在一家民營體檢機構體檢，拍完超音波後，醫生說有子宮瘤，嚇得吳大姐趕緊到公立醫院進行檢查，結果顯示「正常」。隨後，體檢機構承認是檢查設備老化、螢幕不清晰所致。
記者在調查中也發現，部分號稱擁有先進儀器設備的民營體檢機構，實際上隻配有普通檢查設備，其中還有大醫院淘汰的「超期服役」設備。一些醫院臨近退休的超音波機甚至會直接運到民營體檢機構來。
有的體檢機構會通過所謂的「新設備」、「新檢驗手段」來吸引消費者，其實，這些都是忽悠的手段，因為被包裝得很「玄」的新設備往往意味著高收費。
比如，某體檢機構號稱引入了先進的「鷹眼」設備，掃描全身就知道哪些地方出現激素變化，可以判斷有無腫瘤。有專家就此表示，這種設備「其實就是一種紅外線掃描設備，精確度存疑，但價格卻不低」。
還有一些體檢機構為了節約成本，會使用最便宜、甚至過期的檢測試劑，導致檢查結果準確率低。更甚者，會把幾份血清放在一起，用同一份試劑來檢驗，如果檢驗結果呈陰性，就全部通過不再檢測；如果呈陽性，再分別檢測。或者乾脆如前文愛康集團董事長張黎剛爆料的，直接倒掉不檢測。
（圖源：視覺中國）
此外，一些宣稱快速出結果的檢查也是有問題的。正常情況下，做一個肝功能檢查最快也要1個小時，B肝五項則要4個小時，那些宣稱20分鐘就可以拿到結果的，肯定有問題。
4.醫生無臨床經驗，名醫屢屢「被出診」
按照《健康體檢管理暫行規定》，體檢醫療機構至少有兩名具有內科或外科副高以上專業技術職稱任職資格的執業醫師；每個臨床檢查科室至少有一名中級以上專業技術職稱任職資格的執業醫師，至少有10名執業護士。
一些中小型民營體檢機構往往難以達到以上標準，於是只能降低標準，甚至造假。
剛從某醫科大學碩士畢業的涵涵在接連面試幾家大醫院失敗後，被一家民營體檢機構錄取。「應屆畢業生根本進不了大醫院，只好先在這裡工作。」除了一些從大醫院退休後返聘來的年齡較大的大夫外，像涵涵這種高學歷但無臨床經驗的大學生在體檢行業中不少見。
無臨床經驗，很可能影響對檢查結果的判斷。
有資質的醫生不夠怎麼辦？只能假裝有了。許多名醫因此頻頻「被出診」，類似於上文提到的無證人員冒名頂替有證醫生，為消費者提供體檢等服務的現象就經常出現。
3
亂象始於「野蠻生長」
這些令人怎舌的黑幕，正是民營體檢行業「野蠻生長」的副作用。
隨著「早發現、早診斷、早治療」的口號越來越響亮，健康的觀念越來越深入人心，我國的體檢行業發展迅速。
全球知名的市場調查及顧問公司弗若斯特沙利文（Frost&Sullivan）發布的《中國體檢市場獨立研究》顯示，2014年時，中國體檢市場行業規模約為750億元，近年的增長均在20%以上，預計到2019年將達到2042億元。
（圖源：市場顧問機構Frost & Sullivan的《中國體檢市場獨立研究》）
在這個大背景下，民營體檢市場規模的增長也很可觀，2014年時，其規模就達到了127億人民幣。隨著老齡化的加速，以及政府政策的加持，預計到2019年，民營體檢市場的規模將達到445億人民幣。
目前，我國的健康體檢市場形成了以醫療機構為主，專業體檢機構為輔的競爭格局。
雖然公立機構的體量大，但私立機構的增速快於體檢行業整體增速，不斷搶佔公立機構的市場份額。預計到2020年，其規模將超過500億，市場份額則會達到25%左右。
公立體檢機構與私立體檢機構規模對比
（數據來源：財新智庫莫尼塔研究、Frost & Sullivan）
在快速生長的態勢下，民營體檢企業中相繼誕生了幾個巨頭。目前的A股市場中，民營體檢企業就有三家上市——分別是美年大健康、愛康國賓以及瑞慈醫療，他們三家當前的合計總市值已逼近千億人民幣，不容小覷。
2016年中國民營體檢市場佔有率分布情況
近年來，資本瞄準了這幾家行業巨頭，逐漸進入健康體檢行業，美年大健康、愛康國賓和瑞慈醫療逐漸從巨頭變成了「寡頭」。
民營體檢機構受歡迎也是「情有可原」的。相比於公立醫院長時間的排隊、環境簡陋等情況，民營體檢機構環境舒適、無需排隊，還提供茶水、無線網路、團購等服務，優勢明顯。
（圖為瑞慈體檢某分部室內圖 圖源：瑞慈體檢官網）
有專家估計，未來體檢市場將逐漸由公立醫院轉向民營的專業體檢機構。
民營體檢機構與公立體檢機構對比表格
（圖源：財新智庫莫尼塔研究）
雖然前景是美好的，民營體檢行業的高速發展也確實補充了社會醫療資源，但繁榮的表象下，埋藏著「定時炸彈」。
單看美年大健康，根據其2017年年報數據，相比2015年的員工數1.39萬名，兩年後其員工數就翻倍增至近3萬名。
與之對應的是，美年大健康2016-2017年的僱傭資金投入分別為7.96億、10.74億，人均年僱傭金額從8.02萬元降至6.23萬元。規模在擴大，人均薪酬卻下降明顯。
而縱觀整個民營體檢行業，類似現象一直存在。
借用一位民營醫療行業相關人士的說法，在高速發展下，併購、擴張成為民營醫療體檢行業的主要戰略，惡意競爭難以避免。為了拿到更多的部門體檢項目招標，機構之間只有比拚價格，但低價必然帶來負面影響，在盈利上不去的情況下，要不在設備上省錢，要不就在聘請人員上省錢，最終受害的都是消費者。
今年5月，新華社也曾針對民營體檢機構發文，指出目前體檢機構普遍重設備、輕醫生，重化驗、輕診斷，檢前健康評估和檢後追蹤指導流於形式，健康管理專業人才、全科醫生比較匱乏，影響健康體檢的準確性和指導性。
中歐國際工商學院醫療管理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蔡江南表示：「民營醫療機構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其成長髮展中必然會出現的陣痛，需要不斷改善提高。」
4
我們還能相信體檢嗎？
庫友們看到這裡，是不是對體檢產生擔憂，甚至失望之情？
的確，民營醫療行業的一些亂象，讓庫叔對自己曾經做過的體檢都產生了懷疑。
一些本就不願意體檢的人，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身體好，沒必要體檢；體檢是老年人的事情，自己還年輕；體檢機構這麼不靠譜，並不能保證檢查結果準確、正確……
這些想法，其實都源於對「體檢」本身存在的誤解與不信任，並不能因此否定體檢的必要性。
（圖源：視覺中國）
首先，人的自我感覺並不完全可靠。有許多疾病早期癥狀不明顯，甚至無癥狀，比如高血壓和高血脂等，只能通過血液化驗查出來。
要想保證身體健康，除了良好的生活方式外，定期的體檢也是必要的。只有詳細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及時查出早期病變，才能做到早發現，早治療。
其次，針對比較典型的「美年大健康事件」，原廣東省衛生計生委巡視員廖新波指出：「一家企業的問題不能代表整個民營體檢行業。如果以一家企業去否定整個行業，有失公允。」
那麼，權益受到損害的消費者該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保障自己的健康呢？
資深法學學者歐陽晨雨表示：「根據我國《執業醫師法》等法規，沒有醫師資格是不能作特定儀器體檢的。在這樣的體檢報告中，可能存在一些或大或小的紕漏。因此，權益受到侵害的消費者，可以要求重做體檢項目，這部分費用應當免費。」
而對於已經出現問題的民營體檢企業，有關部門也做出了整改決定。歐陽晨雨認為，如果他們根據要求認真整改，建立了可靠的管控機制，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樣的上市公司仍是可供選擇的對象。千萬不要因噎廢食，就此不相信體檢機構和體檢報告了。
至此，庫叔總結一下，種種體檢黑幕事件確實讓我們對體檢的效果及用處產生了質疑，但不能因此放棄體檢，而應致力於監督、改進和完善這個行業，讓我們的健康得到更好的保障。
當然，這需要多方共同發力。
早在2009年，我國就頒布了《健康體檢管理暫行規定》，在準入門檻等方面對當時新興的體檢行業進行制度約束。不過，近10年過去，隨著體檢行業的快速發展，越來越多的新問題湧現，《規定》顯然已經無法全面覆蓋，這就需要政府出手進行一定的把關。
今年10月，國家衛健委印發《關於進一步加強健康體檢機構管理促進健康體檢行業規範有序發展的通知》，要求各級衛生健康行政部門嚴把準入門檻，規範健康體檢機構設定管理，同時要加強日常監管，促進健康體檢機構健康發展；要求各類健康體檢機構規範服務行為，加強健康體檢機構內部管理。
就市場而言，隨著我國體檢市場日趨成熟，經營不規範、實力較差者終將被淘汰，屆時，市場集中度會逐步提升，最終由經營管理完善、信譽口碑又好的機構佔據。
作為消費者的我們，一定要堅持體檢，在選擇產品的時候，要注意辨別所謂的「低價團」，對自己的健康負責。
參考資料：
[1]美年大健康：如果人死了，你就只能掙一次錢了| 2018.07
[2]民營體檢中心不為人知的內幕|李欣璐，消費品質報，2013.03
[3]無中生有 巧立名目——拆穿虛假醫療宣傳五大騙術|肖思思 胡林果 周穎，新華社，2016.05
[4]小心，你可能做的是「假體檢」——體檢市場該「體檢」了|林苗苗 邱冰清 林浩，半月談，2018.12
[5]美年健康「假醫生門」的背後：民營體檢行業更需「體檢」|陳遠枝，南方傳媒旗下《時代財經》，2018.08
[6]美年健康「假醫門」背後 體檢服務毛利率超46%|張妍頔 林子 閻俠，新京報，2018.07
數據來源：弗若斯特沙利文顧問公司、21世紀經濟報導、財新智庫莫尼塔研究、21財聞匯、湖南廣播電視台都市頻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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