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給體檢中心做個全面「體檢」

（資料圖） 視覺中國

護士假冒醫生看超聲；抽了血沒做檢查就扔掉，直接出結果……日前，商業體檢企業愛康集團董事長兼CEO張黎剛曝出行業內「假體檢」的內幕，引起軒然大波。

這已經不是體檢行業第一次被輿論高度關注。今年8月，商業體檢企業美年健康陷入「假醫生」風波。美年健康旗下的廣州美年富海門診部的部分超音波檢查報告未經當值醫生審核就發出，無醫師手寫簽名，在未取得放射診療許可前擅自開展CT放射診療活動。

雖然體檢黑幕由業內人士主動揭發，「假醫生」當事體檢中心也被責令整改，但每一次風波，每一個亂象，都在消耗著消費者對體檢機構的信心。風波背後，商業體檢機構監管不足、自律不夠等問題逐漸浮出水面。

商業體檢機構如何真正做到讓用戶放心？誰來給體檢中心做個全面的「體檢」？

錯檢、「加菜」……體檢行業亂象叢生

強迫症患者程先生對做體檢總有一種擔心：檢查報告的陰性陽性會不會錄入錯了。最近的體檢經歷告訴他：這是真的有可能的，呼氣試驗（HP）的具體結果是陰性，但在總表裡就變成了陽性。

今年11月，程先生按照部門安排，在北京一家商業體檢機構做了體檢。一段時間後，他收到了電子版的體檢報告，該報告總表顯示，主要檢測幽門螺旋桿菌的呼氣試驗（HP）結果為陽性。這意味著他的腸胃功能可能出現問題，甚至可能患有慢性胃炎等病症。

由於報告總表中這個指標異常，後面還附有終檢醫生給出的診療建議。他點擊查看了這項檢查的具體細項，但在細項表格中，幽門螺旋桿菌的呼氣試驗（HP）的檢測結果為陰性，屬於正常情況。

疑惑之下，程先生打電話到體檢的客服部門詢問。兩天后，這家體檢機構道歉稱，由於錄入錯誤，把他的體檢結果弄錯了，但這項檢查的真實結果是陽性還是陰性他們也不確定，建議他再去複查一下。

12月4日，程先生再次到這家機構複查，終於知道了答案：具體表是對的，這項檢查的結果應該是陰性。更讓他後怕的是，這麼明顯的，用戶都能看出來，終檢醫生卻沒看出來，還給用戶寫了一堆治療建議，說明這家機構根本就沒有覆核機制。「不是仔細的人，根本不會點開看細表，因為是小項目，一般人可能就稀裡糊塗去開一堆消炎藥了。」

聽到業內人士爆料體檢行業的問題後，程先生又開始擔心抽血、驗尿、驗癌等項目結果的準確性和真實性。

更離譜的是事情發生在嶽新宇（化名）身上。去年11月，嶽新宇在北京一家體檢機構參加了公司統一組織的體檢。由於當天上午要趕去上班，他放棄了大便檢查項目。一周後，他拿到檢查結果。

神奇的是，這個被他棄檢且沒有提供樣本的大便檢查項目，居然出了結果，還提示他肝膽功能和消化功能可能有問題，建議做進一步的檢查或就醫。

心懷疑惑的嶽新宇當天就打電話給這家體檢機構，客服先道歉，後回復稱，可能是弄錯了。他追問到底是怎麼弄錯的，客服沒有更多的回答。

看到最近體檢行業內人士曝光的黑幕、潛規則，嶽新宇分析，出現這類問題的原因是多種的。其中，部門採購、員工體檢的模式是一方面，大多數體檢機構的體檢品質並不直接跟用戶的吐槽和感受相關，甚至投訴也不會改變體檢機構的態度，只要跟很多公司的HR、工會或者保險公司搞好關係就行。

今年29歲的白領高湘沒遇到過上述「烏龍」，卻永遠忘不了第一次主動走進體檢中心的情景。2015年初觀看《我是歌手》決賽時，高湘聽到罹患乳腺癌離世的歌手姚貝娜留給世界的最後一首歌。「我立刻就在大眾點評上買了一個體檢套餐，立刻，當晚。」高湘說，那是對自己的一個警醒，工作之後，雖然常常喝酒熬夜，但覺得癌症離自己還挺遙遠，可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姚貝娜卻因患癌去世，這讓她給自己的套餐中加上了六項腫瘤篩查。

得知體檢機構爆出血液有可能不檢測就出結果的問題後，她哭笑不得，心疼當時一大早抽的六管血，也擔心自己會不會有病卻沒被檢測出來。

時間過去好幾年了，高湘已經不再記得當時體檢的具體內容，但她清楚地記得，因為是第一次主動自費體檢，高湘對每個環節都十分重視。到了檢查頸椎的部門，一位男性體檢人員告訴她，查出來你亞健康，挺嚴重的。

高湘說，當時覺得自己距離重病只有一步之遙了。極其悔恨之前沒好好照顧自己。她拿著體檢表正要去下一個部門，這位體檢人員又說，要治療嗎？高湘連忙問，怎麼治療？對方告訴她，在這裡就可以治療。

高湘看了看小房間中不太乾淨的一張小床說，「就在這兒嗎？那別的病人來了怎麼辦？」對方說，「不耽誤。45分鐘就能做完。」

考慮到環境太差且對方是男性，高湘拒絕了這個建議。出來後和朋友提起時，朋友說，頸椎病、視疲勞等都是體檢中心「加菜」的重災區。由於在都市工作的人多少都會有一些疲勞的癥狀，體檢中心便利用病人心理，為病人增設治療環節。

幾年後，高湘學聰明了，如果頸椎等地方不舒服，就去醫院檢查。如裸體檢中心檢查頸椎的項目排隊人多，她乾脆就跳過。高湘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比起公司福利或主動選擇商業體檢，她對入職體檢更加不能理解。

2015年夏天，高湘換了一份工作，入職之前，她應部門要求，來到北京西站附近的某公立醫院體檢部進行檢查。那天，所有當批入職的同事都在這裡體檢，還有另外一個部門的年度體檢，大廳裡至少有幾百人。體重、肺活量、抽血等，都在四面牆下有序排開，人龍順著牆緩緩移動。在測視力時，高湘測出了一個0.8的數據。測試的中年女醫生熟練地問她，「你是入職體檢嗎？」高湘說「是」。她說，「那我給你寫1.0吧，省得影響你。」

高湘對這位醫生是感激的，不過依舊很疑惑：這種體檢的意義是什麼呢？

體檢業巨頭爭議中急速擴張

在消費者對行業亂象心存憂慮之際，體檢企業正在享受高速增長的「紅利」。尤其是行業內規模較大的美年健康、愛康國賓等巨頭，依靠急速擴張、倚重銷售等做法，在爭議中不斷增長。

財報顯示，2017年美年健康營業收入62.33億元，同比增長44.5％，凈利潤6.14億元，同比增長35.9%，其體檢服務毛利率鋼彈46.61%。

高速擴張，不斷拓展體檢中心規模，是體檢企業實現高額利潤的重要原因。這方面，美年健康尤其表現突出。截至2017年底，美年健康經營的體檢中心達378家。財報顯示其2018年一季度新併入體檢中心19 家。愛康國賓在2017財年新增體檢中心3家，其中新建8家，關閉7家，收購2家。

在急速擴張的過程中，一些頭部體檢企業也因違規經營而被約談或吃罰單。今年7月，西安市環保局集中約談了愛康國賓、普惠體檢等3家連鎖經營的健康體檢機構，並要求其限期整改，原因是這些機構存在無異塵餘生安全許可證使用射線裝置的違法行為。

2017年5月，新疆美年大健康健康管理有限公司烏魯木齊水磨溝區門診部被該市衛生局罰款12900元，並給予警告處罰，原因是該門診部未取得放射診療許可就從事放射診療工作；未給從事放射工作的人員辦理《放射工作人員證》；未按照規定對放射診療工作人員進行個人劑量監測、健康檢查等。

在急速擴張而問題頻出的同時，美年健康和愛康國賓之間還互爆黑料，甚至發生過股權爭奪戰。

2015年8月，愛康國賓董事長兼CEO張黎剛攜買方團宣布提出私有化要約，要約價格為17.8美元/ADS（美國存托股份）；兩個月後，美年大健康攜平安、紅杉、凱輝等公司共同向愛康國賓提出私有化要約，要約價格為22美元/ADS，此後美年的買方團又兩次提價至25美元/ADS。

愛康國賓隨後宣布啟動「毒丸計劃」（將股權攤薄反收購的措施），這場股權爭奪戰隨後陷入僵局。直到2016年6月，愛康國賓宣布已收到雲鋒基金私有化要約建議信，今年3月愛康國賓宣布接受其私有化要約，要約價格為20.6美元/ADS。

「套餐化」、醫生少，不少人在「假裝體檢」

體檢行業急速擴張的同時，相應的體檢服務資源仍然缺乏，專業體檢醫生過少，體檢結果不準確，體檢服務「套餐化」、大打價格戰等消費者普遍反映的問題，都與此相關。

前幾天，一位朋友將其父母最近的體檢項目表格發給了百歌醫學創始人李暘，顧問其專業意見。李暘發現，這一體檢套餐所包含的十多項體檢項目中，真正具有醫學篩查意義的大約只有三分之一，絕大多數體檢項目都是多餘的。「而且，這三分之一的項目即使做了，檢查也可能還是有問題。」

在他看來，市面上種類眾多的體檢套餐雖然很受歡迎，但大多數消費者是在「假裝體檢」。從醫學角度來說，體檢的概念並不嚴謹，應該稱之為篩查，需要篩查的應該是能及時發現病症、且可以及時的項目，而受製於設備、人員等因素，當下大多數套餐化的體檢服務並不能及時發現病症。

前博德嘉聯醫生集團CEO、中國非公醫療機構協會醫生集團分會副會長謝汝石提到，體檢作為健康管理中的一個環節，不應脫離醫療服務環節，應該在體檢前根據用戶病史等情況作出個性化檢查方案，體檢後結合醫生診斷來確定是否患病，以及制定治療方案。「體檢應該是在醫生的協助下開展，而不是根據一個商業化的套餐來確定。」

李暘表示，真正醫學意義上的篩查（體檢）服務應該因人而異，根據年齡、病史、主訴等因素制定個性化的檢查項目，而不是「千人一面」的體檢套餐，否則將導致「有病體檢查不出」等問題，甚至由此引發訴訟案件。

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有一個現實的案例：2014年8月，經部門組織，李某到某三甲醫院體檢，體檢項目包括彩超、蛋白指紋圖譜腫瘤篩查等，該醫院出具的健康體檢報告主檢報告顯示：左腎內極低回聲50*45mm，攝護腺鈣化灶。

該檢查不到一個月，李某因腹部疼痛難忍，到市大醫院檢查，發現患胰腺癌已是極晚期，並發生肝轉移，於當年11月不治身亡。後來李某原配偶王某起訴該醫院並勝訴，獲得相應賠償。

鑒定部門認為，醫方在體檢中已發現「左腎內極低回聲50*45mm佔位」，但未引起重視，亦未告知患者進行進一步檢查，以明確佔位的性質，存在過錯，導致患者胰腺癌延誤診斷1個月，但與患者死亡無因果關係。

除體檢項目套餐化之外，體檢設備及人才供給不足也是造成體檢行業亂象的重要原因。「認得出、治得了」病症的人才和設備，大多數並不在體檢中心。

海南省腫瘤醫院影像中心主任於麗娟表示，大多數商業體檢機構的檢查設備沒有醫院全面，高靈敏度的設備更少，這樣一來，就很難發現早期較小的病變。例如拍攝胸部X片，很多體檢機構採用的還是傳統的設備，不能自動調節電壓、電流，容易導致檢查數據不準確。

比機器更值得擔心的是人。在於麗娟看來，很多用戶在體檢機構查出的腫瘤結果並不是早期，而是中晚期，這一現象跟其人才素質有關。「一個影像可能反映的是多個病症，一個病症也可能有多種影像，隻做體檢這一環，而不管診斷結果的對錯，對病情發展沒有跟蹤，醫生很難有更多進步。」她說。

在她所指導過的學生中，也有一些加入過商業體檢機構，拿著更高的薪資，但過段時間他們都回到醫院工作，主要就是因為業務水準難以進步。大量年輕的影像科醫生不願意去第三方體檢機構工作。

在謝汝石看來，未能建立完善的人才隊伍體系，是體檢行業發展的重大挑戰。要解決這一問題，既需要相關部門的監管更加細化，也需要行業自律與合作。他建議，第三方體檢機構可以通過互聯網醫療等方式，與多點執業的醫生合作，由醫生參與檢查方案的制定和檢查結果的審核。「哪一家機構能跟醫生結合得更好，能提供更多個性化的增值服務，就能更快突圍。」

商業體檢如何定位？監管難題待解

「商業體檢報告都有這麼一句，此報告不作為診斷依據，有問題還是建議你到正規醫療機構做檢查。」中國醫院協會疾病與健康管理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清華大學醫學院健康中國長官力研究中心主任周生來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此次暴露出的第三方體檢機構的問題，屬於正常範圍之內，因為商業體檢和真正的醫療診斷還是有一定距離的。這些問題的暴露仍處於可控範圍內，應該辯證看待。

據周生來介紹，商業體檢在中國的發展是近20年的事情，是隨著民眾需求變化和中國經濟發展變化應運而生的，體現了民眾健康消費理念的進步，總體發展良好，彌補了過去公立醫療機構服務的欠缺。但任何事情發展到一定階段，業態都需要變革。此次暴露出的醫療機構重視商業利益而忽視品質的問題需要進一步解決。

國家衛健委於今年發布的《健康體檢中心管理規範(試行)》規定，質控管理部門應當定期對體檢報告品質進行抽檢，抽檢量不低於3%。

「抽查的形式沒有問題，關鍵在於抽查怎麼處理。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周生來說，在體檢中心發現問題，不能僅限於罰錢，應採取高壓線管理制度，像治理酒駕一樣，和「蹲監獄、吊銷駕駛執照」掛鉤，效果會好得多。

因為在商業體檢機構的遭遇，有不少用戶提出到醫院體檢，甚至取消商業體檢。對此，謝汝石表示，確實應該將商業體檢機構與醫院緊密結合，但公立醫院，尤其是三甲醫院等大型公立醫院應該逐漸將體檢服務疏解出來，否則醫院承擔過多職責，其體檢服務也會變成「用大炮打蚊子」。

醫院的人才隊伍比商業體檢機構更完善，但後者的環境、服務意識則更好。謝汝石認為，一味地做大不一定意味著做強，體檢業應進一步完善人才供給體系，細化服務規範，而不是互相揭短，在急速擴張中忽視自身問題。

對於醫院與商業體檢機構的關係，於麗娟建議，考慮到商業體檢機構既扮演疾病預防的角色，也發揮著醫療輔助的功能，可以按照檢查項目的級別來確定二者的分工。例如，普通的部門年檢、入職體檢等風險較小的項目，可以由商業體檢機構承擔；針對腫瘤、癌症等風險較大的項目體檢，最好在醫院進行。

不過，她也提到，當前主管部門尚未將體檢項目如此分類，所頒布的管理規範也只是對體檢機構的軟硬體配備做了一般性的規定。事實上，體檢行業的諸多亂象也與相關部門對體檢機構管理不到位、準入門檻過低、督察力度不大、違規成本較低等有一定關係。

周生來同時提到，體檢中心存在的問題，需要依靠行業自律進行規範。他介紹，目前，《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已提請審議，這是對健康更為重視的體現，但光靠國家行政機構是不夠的，也要靠行業自律，維護行業的健康發展。

「醫療健康行業和其他行業還不一樣，醫患關係的本質是信託關係：老百姓敢把健康託付給你，是最大的信任。」周生來指出，按照平均一年1～2次體檢的頻率來看，體檢是一個長線服務，不能為了節省成本傷害顧客。商業體檢的核心競爭力應該是忠實客戶，特別是那些連續兩年或以上來同一家機構體檢的個人和部門。

他還建議，參考發達國家通過家庭醫生和社區醫療來進行健康檢查的經驗。中央已經提出從「以疾病為中心」向以「健康為中心」轉變，健康市場上旺盛的需求，如果不由掌握大量專業資源的公立醫療機構來滿足，必然會有其他機構填充。將社區醫療做好，會涵蓋大部分人的醫療需求，也不會避免過度醫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