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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是一方天地的安頓

談茶,

是心之安放,

還物之追逐?

--林谷芳

茶雖號稱國飲,《茶經》固已成書千載,但茶文化在歷史仍迭有起伏,明後尤有沒落,及至近幾年大陸茶文化之重振更已成為人文回歸耀眼之一環。其間,自種茶、製茶、賣茶乃至茶藝呈現及陶瓷布衣等相關文化,競奇鬥豔,一派欣欣向榮之象。但識者於此,卻多有「已離初心」之嘆!

茶之始,本為飲品,然東方茶文化之與西方不同,正在飲茶何只在飲,更關聯於生活態度、藝術品位,而其核心,正乃連接於儒、釋、道三家之生命哲思。以是,在東亞三國,日本茶道既建基於禪修行,韓國茶禮則體現儒家之倫理,而中國茶藝與文人密切相關,原有其道家自然哲思之基礎。直言之,茶文化在東亞皆直接關聯於生命安頓,也由此,乃得以蔚然大觀。

所謂蔚然大觀,一在指生命安頓之切入,於茶,接得儒、釋、道三家。就此,茶禮舉其倫理,茶藝得其涵泳,茶道直入一味,自社會、自美學、自修行,有心者原都可從茶而入,其間之功能作用雖不同,生命情性雖不一,但全體而舉,就成其大觀。

而蔚然大觀,另一則因無論從禮、藝、道何者切入,茶事皆須道器得兼。

道器得兼是茶文化殊勝之所在。以器契道,道就不落於空疏;以道入器,器就不執於形下。正因此,茶文化乃能將生命觀照具體落實於茶事中。

茶事之舉,從茶器、茶空間到行茶,處處皆為茶人內心之映現,而茶人亦由此映現以修整內心,從而既在茶中涵詠,又在茶中有生命之提升。

正因須以器入道,以道入器,而於道,各家之領略既有別,於器,各人之相應又不一,全體而舉,就乃蔚然大觀。

茶人以茶物之備、茶席之置、茶湯之出使自己與茶客入於其中,茶乃能發揮翻轉生命之能量。在此,心純一,事就有其整體性,反過來說,事純一,也就能促使心安頓。所以說,茶,正是「一方天地的安頓」。

然而,如今談茶,卻多與此相悖。常見以多為足,以外逐為樂,以繁複為高,以稀有為尚,以表現為得。

以多為足。在此,喝茶,何止於飲品口味之滿足,更延伸至地位、錢勢、品味之誇耀。

以外逐為樂。在此,茶之行乃無關乎內心,而其外逐,又何止於茶本身,更乃及於相關之事務,於是,習茶竟就成為有錢、有閑之專利。

以繁複為尚。在此,如千利休所言「茶道、燒水、點茶而已」,幾已成絕響,諸家競艷,甚至就直接以世間習氣應於茶席。

以稀有為尚。在此,茶,競逐稀品,原不在境界之深遠,而在以之驕人,乃至競得厚利。而即便不如此,一味追逐稀有,亦乃「致遠恐泥」之事,連有所堅持之茶人也常不經意地就在此流失。

以表現為得。原來茶在生活,其基點在與自己生命之連接,之後有待人接物之所用,而現在,茶席之設,固多強調美學之追尋,卻常隻以表現為樂,茶事,許多時候,還不只是表演,更就在炫耀。

會有這些現象,與茶在極短時間內復興,不及沉澱有關,與急速擴展,能大肆炒作有關。但在此之外,也不能忽略中國茶在歷史中較缺乏自覺性觀照的因素。

說中國茶在歷史中較缺乏自覺性觀照,許多人想必不服氣,畢竟,中國是茶的宗主國,但事實卻是如此。

相較於日、韓,中國茶更具生活性,這是它的優點,但也有它的局限。

局限在:常於事相上見功力、卻於理體上少拈提。以明人茶文化為例,諸家皆公認有其成就,當代之葉泡法亦自其始,但細讀明人茶事之記載,則多在物之精、事之細、人之美著眼,幾不及於生命之丘壑、境界之觀照。

不及於生命丘壑、境界觀照,在明,有它的社會背景。其時政治昏暗,文人只能以美學自娛,談茶,乃不須及於其他。不過,其病,在明並不為大。

不為大,是因文人原有生命素養,這素養自經史得,自莊老釋氏得,自詩詞書畫得,所以茶,正所以怡情悅性也,可以不及其他。

但如今不同。

不同,是因當代多數人並不具備過去文人之素養。茶人若缺乏相關之生命觀照,在此百物爭艷之當代,乃就只能淹沒於時潮洪流之中。即此,台灣茶藝雖接續於明,卻因歷史因緣,而於道之觀照多少相應,相對較少此病,而大陸勢道既強,一味如此,就將不知伊於胡底。

不知伊於胡底,識者正有此嘆!而於此,過去我在《茶·道》一文中,即曾拈出三個坐標以為茶人「不離初心」之觀照。

坐標之一為:「於人,情分。」

茶在中國,深植生活,待人接事,固常藉茶,即便茶藝之興、茶席之設,亦多以文會友。而競以諸物驕人,就無生命情性之相接。茶事在此,須不離溫潤自然,日本茶道之「和、敬」,即就此立言。溫潤自然,乃能無關貴貧,你在貴即貴,並不予人壓力,在貧即貧,也不稍賤於人。

坐標之二為:「於藝,丘壑。」

茶事之立、茶席之設,本可不止於待人接事,在傳統,它原就是一種生活美學,於今,更有以茶為藝事,專事鍛煉者,而在此,則須就生命丘壑之涵養而顯。

說丘壑,是指藝術之修習與呈現必直指生命境界,正因有此,乃不致溺於美而不自知,不致以藝為能事,競相炫技,而成為貢高我慢之輩或江湖追逐之徒。

坐標之三為:「於道,安頓。」

道,是生命核心或終極的安放,這是茶作為飲品所最不共處。在此,日本茶道特有拈提,但日本茶性單一,日本文化又有以禪為基底之特質,中國茶不同,既千姿百態,又以不同生命情性應於儒、釋、道三家。此外,日人擅以外在規矩形塑內心,中國人則喜講「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種種,都使談中國茶,於道之覺照須有更多返觀,如此,方不致因外相之華,而迷心逐物。

中國人過去談人論藝,喜舉道器之別,此道器之別不在物,而在心,所行所為關乎生活素養、生命境界,則為道,否則,即便踵事增華,風月無邊,亦屬俗事。而茶之事,其殊勝正在道器得兼,中國茶更又以藝接通道器之殊勝,但也正因諸相兼備,上焉者固能由器入道,下焉者就只能以道為包裝,以藝為妝點,誑騙於世人,而觀諸當今,無可諱言,此病正熾!

正因如此,談茶,是心之安放,還物之追逐?有心者乃須於此多所覺照,由之既不自誤,亦不誤人,而個人之安頓能在,文化之弘揚也才成其可能。

文 | 林谷芳,有刪減

圖 | 茂祥,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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