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被“控制”的人生:武漢研究生墜亡事件始末

生命終結的前一晚,陶崇園在家庭聊天群裡反覆提到魚。

他說,每個人都是魚缸裡的魚,“今天突然想到了《大魚海棠》”。他還分享了陳綺貞的歌曲《魚》,歌詞寫道,“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的不像話,原諒我飛,曾經眷戀太陽。”

次日清晨,他從宿舍樓頂墜落,經搶救無效死亡。這個正在武漢某高校念研三的學生,還有兩個月就將畢業,此時他留給家人朋友的,是無盡的傷痛,還有一連串未解的謎團。

墜樓之前

3月25日早上8點前,大一同學王小龍(化名)看到陶崇園和足球隊隊友們一起去往操場。陶穿著“AC米蘭”的紅黑間條衫的球服,正在和隊友們溝通。看到王小龍後,陶衝他笑了笑,“沒發現什麽異常”。

這支名為“C&D”的足球隊,組建者之一是陶崇園的研究生導師,自動化學院的教授王龐(化名)。作為球隊隊長的陶崇園負責中後衛位置,隊友們形容他“風格沉穩”。

當天,陶崇園組織隊友進行了球隊的例行訓練,前一天他還跟朋友們一起參加了長跑。

陶崇園的球衣和球鞋。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25日結束訓練後,大家一起吃了午飯,陶崇園在下午2點左右回到寢室開始午睡,一直睡到傍晚5、6點。

舍友張碩(化名)回憶,陶崇園6點多出門,直到晚上11點多才回來。“回來後情緒有點低落,話不多,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玩手機。”

次日凌晨2點,張碩被陶崇園搖醒了。陶捂著肚子說,喘不上氣。張碩以為他是肚子疼,但他又說,自己腦子一直在想東西,停不下來,無法入睡。這時張碩和舍友起身開始穿衣服,準備送他去醫院。

2點19分,陶崇園母親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陶崇園說自己不舒服,想去醫院。陶母問,你怎麽了?陶說,我失眠,睡不著。陶母安慰他說,是不是最近寫論文疲勞了?你別去想,安靜地睡,我等一會過來。

這通電話持續了6分27秒。隨後的半小時裡,陶母連續撥打兒子的電話,無法接通,直到2點56分他才打來。陶崇園說,媽,沒事了不用來了。陶母提出早上再去看看,他答應了。

舍友回憶,在那半小時裡,陶崇園打給了導師王龐,向他反映身體不適。隨後舍友接過了陶崇園的手機,電話裡,王龐讓舍友們照顧好陶崇園,之後他還主動打來一個電話,讓叫“120”。

但過了一會,陶崇園說自己沒事了,他爬上了床,說如果明早還不行再去醫院。舍友遂取消已經叫好的車,又給王龐說明了情況。

其中一個舍友還提議,要不明天聚個餐,唱個歌,放鬆一下。

凌晨5點多,張碩察覺到陶崇園起床了,他也迷迷糊糊地去上廁所,沒找到陶,便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陶崇園說在廁所,隨後支支吾吾說了一段。張碩沒聽清,就告訴他一會回來。十來分鐘後陶崇園回來了,張碩看到他在床下坐了一會,隨後就睡了過去。早上7點半左右,張碩聽到窗外傳來了哭聲。

張碩打給陶崇園的時間是5點14分,四分鐘後,陶崇園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到哪了。6點左右,陶母來到兒子的學校,隨後兩人在食堂附近見面。

陶母回憶,那天兒子穿了件黑色皮衣,臉色不好,“園,你怎麽了?”她想帶兒子去看醫生。

陶崇園只是回答說沒睡好,兩人一起去吃早飯,陶隻吃了點熱乾面和豆漿。吃完陶母牽著兒子往回走,她又問,園,你究竟怎麽了?兒子並沒有回答。

陶母說,在她的追問下,陶崇園用方言回了一句,我感覺要崩潰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擺脫王老師。

陶母知道,兒子的“老闆”總是使喚他,便安慰說,還剩兩個月就上班了,你再忍耐一下,你三年都過去了,還在乎這兩個月?

“媽,你不明白。”陶崇園邊說邊搖頭。看到兒子這個狀態,陶母忍不住哭了起來。隨後陶崇園表示要回去拿書,母親拽住了他,讓他等姐姐來一起去醫院,陶掙脫後往宿舍走。母親又拽了一次,陶甩開後開始跑,母親也跟著跑。

等陶崇園跑進宿舍,陶母才剛到樓下,她不知道哪棟才是兒子的宿舍樓,便詢問附近的保潔員。沒多久她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有人跳樓了。

她往宿舍樓裡面望,看到地上躺了個人,腳衝著自己,鞋跟兒子的有點像,她慌了起來。等衝過閘口看到是兒子後,她抱著他大聲呼喊救命。

陶崇園宿舍樓下。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奇怪的對話

好友張正新(化名)看過事發當天的監控,陶崇園從跑上六樓到跳下來,大概隻隔了一分鐘。

這是3月26日早上7點28分,馬房山派出所民警到場後調查,最終排除他殺。

朋友們得知消息後都震驚不已。大學同學、好友史飛(化名)還清楚記得四天前兩人的見面。那是3月22日下午6點,陶崇園去找在武漢另一所高校讀研的史飛。路上,陶給史飛發微信說,“我能講一個魔法故事嗎?我在路上脫單了。”

兩個好友見面後聊天也是從戀愛開始,陶崇園說剛剛和女孩確立了戀愛關係。雖然兩人沒見過,但是聊得很投機,特別想和她在一起。講到這裡,陶靦腆地笑了。他在微信裡對女孩說,希望以後能夠陪伴你成長,走過以後的路。

這中間還有個插曲,陶崇園在向女生自我介紹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打成了“陶崇源”,他還拿這個跟史飛開玩笑,“我改名了,我叫陶崇源。”

史飛回憶,這天陶崇園還說起,最近他在做一些研究,但不是科研,是關於人性,哲學還有各種人的五官通感,水屬性,他想寫成文章發在朋友圈。史飛一聽有些奇怪,不建議他這麽做,“要不我給你弄一個微信公眾號,讓你去展示你的研究成果。”陶崇園表示,“這是個很好的建議,謝謝。”

陶崇園最近閱讀的書。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期間,史飛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你現在和王龐怎麽樣了?”“基本搞定了。”聽到陶這麽回答,史飛覺得不合適再繼續問下去,也就沒多問。

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陶崇園點了份黑椒牛肉意面,陶把肉全剔了出去,隻吃麵。史飛問他,是不是消化不好。陶回答,算是吧,最近不吃葷。

回想起那天的對話,史飛說能看出來陶崇園不是很開心。陶平常愛笑,可那天,除了談到女朋友時,他幾乎沒笑過。

之後,兩人一起去踢球,陶崇園整個人看上去很緊繃,“表達欲望很強”,以前他踢球時都很淡定。

兩人分別時,史飛把陶崇園送上了車,看著他離去。史飛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直到一天后,陶崇園給史飛發資訊說,學校之前有個優秀的研究生跳樓了,隨後發了三個字,“好玩哦”。他形容自己的大學“總是死氣沉沉”。

史飛看到後很納悶,“他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他說個‘我靠’我都會懷疑半天這是不是他。”史飛說,陶崇園說話有些文質彬彬,很少用網絡熱詞,更別提粗口,每次自己跟他對話也會小心翼翼。

另一位大一同學李一鳴也認為,這不像陶崇園,他很少“黑”誰,也不怎麽表達負面情緒。

又過了一天(3月24日),陶崇園和史飛再次提起這件事。陶崇園發了幾個關鍵詞,“寒門、內向迷茫、三好學生、大型國企——借貸——痛苦、跳樓”(注:聊天原文),他說,“你自己聯繫。”

這天下午,陶崇園突然發給史飛一句話加一個表情:“我把我過去的人生全部理解了[奸笑]”,隨後他補充,“很好玩,找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史飛眼裡的陶崇園積極向上,開朗樂觀,這樣的對話讓他愈發奇怪,他建議陶“不要陷進去”,陶崇園回復,“謝謝提醒,非常好的提醒,我也注意到了,我在循序漸進。”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

導師與弟子

3月22日這天,在去見史飛之前,陶崇園中午在家庭群聊中抱怨,王龐讓他去另一所學校買飯送到他家。

“王就像喋喋不休的麻雀,引人不安沒讓人厭煩。貪戀於美食,執著於虛榮,活成了包裝品。”陶崇園在微信裡說。那天他冒著雨,自己肚子餓的咕咕叫去給導師王龐送飯,結果還因為敲門不規矩,被王龐要求鞠躬致歉。

送完飯後,陶崇園向王龐表達了不滿,用他的話來說,“小小剛了一波”。王龐在QQ裡回復他,“現在要求高一點,以後出去少吃一點虧”,“你的性格並不理想”,“以後記住,自己情緒不好時,要好好調節,不要傳染給別人。你傳染給我了,所以我的態度也不好,特致歉!”

這是師生七年來無數對話中的一次。2011年,陶崇園考入這所“211工程”重點大學的自動化專業,班主任是王龐。

公開資料顯示,1971年出生的王龐,於2000年任校批控制與決策研究所所長,他創建的球隊“C&D”也是取自於“control”與“decision”的首字母。

王龐家的防盜門上貼著球隊的隊標。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同期學生裡,學習委員陶崇園因為成績優異,學習刻苦,第一個被王龐帶進研究所。

回憶初次見到陶崇園的情景,大一同學李一鳴(化名)印象深刻,“有次我們聊天聊到了某個新聞人物,他問是誰啊,我就說這你都不認識啊?他就沒說話了。事後他私底下跟我說,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嗎,我趕緊跟他道歉。”李一鳴覺得陶崇園有些內向,自尊心也比較強。

他知道,陶崇園來自農村,家境並不是很寬裕,父母都在外打工,培養出了一個博士(陶姐姐),陶崇園也是一個標準的學霸,每學期都獲得獎學金。

王龐很賞識陶崇園勤奮樸實的品性,本科期間陶崇園也深受王龐影響。“陶崇園從來不會對王龐說不,讓他幹什麽就去幹什麽。”李一鳴舉例說,陶崇園之前不怎麽踢球,但是被王龐拉進了球隊,也開始愛上足球。

C&D足球隊網站上王龐的個人簡介

李一鳴也曾在王龐的研究所待過。被王龐選進研究所的學生,在辦公室各有一個位置,彼此之間用藍色的隔板進行隔斷,類似辦公大樓裡的辦公桌。學生可以在裡面自習,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參與科研項目。

有時候王龐會過來串串門,調侃幾句,時不時會給大家買點水果和飲料。

曾經班上的同學也說,王龐對學生“很大方”,會給班上的貧困生補貼買回家的路費,每次幫他送飯的學生,他也會多給點錢,因為花錢不太計較,所以基本上是“月光族”。這一點也得到了李一鳴的證實。

李一鳴說,王龐有“潔癖”,他幾乎從不去食堂,因為覺得“不乾淨”,為此他要麽下館子要麽讓同學送飯;他也不碰錢,認為錢上都是細菌,多位研究所的學生見過,王龐付錢時自己張開口袋,讓別人伸進口袋去拿錢,剩下的再放回去;王龐也不太坐公共交通,不喜歡人擠人。

但王龐很少讓班上的同學送飯,主要是讓研究所的學生去送。李一鳴說,如果陶崇園在,那麽基本是他去送,其他人都是偶爾才去。

大二時,陶崇園考慮到學院另一個專業電氣工程及其自動化專業師資更強,便轉了專業,但仍留在王龐的研究所裡。

“軍事化訓練”

在陶崇園的電腦裡,有一個命名為“2018畢業資料”的檔案夾,好友張正新打開後發現,裡面都是陶崇園保存的和王龐的QQ、簡訊聊天記錄截圖,以及一篇題為《高校性騷擾:特徵、現狀、成因與應對機制》的論文。

檔案夾建立於2017年11月,最後修改時間為2018年2月9日。

聊天記錄顯示,王龐經常在群裡點陶崇園的名字,陶崇園會立即回復“到!”隨後王龐會給陶崇園交代一系列事,包括買飯、計程車、買車票、叫醒起床、找眼鏡以及私人工作等。而陶崇園的回復,大多以“是”結束。

陶崇園曾在七秒鐘內向王龐發送了三遍資訊提醒:“提醒,您家的洗衣機裡的一條褲子中有1500元錢!”31分鐘後王龐回復,“謝謝,已安全處理”

本科的某次班會課上,王龐給部分同學發了一份個人資訊的單子,其中有一項,“是否願意服從軍事化訓練”。在研究所的李一鳴收到過這份單子,不在研究所的王小龍則沒收到。

關於軍事化訓練,據李一鳴和數位研究所同學回憶,如同軍訓,不管在現實中還是在聊天群裡,只要被王龐喊道,需要立馬回答“到!”

在研究所或者家裡時,王龐還會要求學生做伏地挺身或站軍姿,雙腳成60度,挺胸抬頭收腹提臀,兩臂收緊。然後抬抬對方的手臂,看夾的緊不緊。如果動作不標準,則要多站一會。

愛踢球的王龐被C&D隊員劉浩南(化名)形容為“球霸”:在場上是自由人,不怎麽參與防守,但經常會問隊友要球,“哪怕球到了前場,他人在後面,也會讓你回傳。”

劉浩南說,如果別人踢的不順王龐的心,他就會破口大罵,如“你媽怎麽把你生得那麽矮”。在場上,所有的點球任意球都是交給王龐來主罰,但史飛也承認,他的腳法的確很準。

李一鳴等研究所的同學表示,王龐熱愛運動,每周都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踢足球。運動完後,他會讓研究所的學生晚上去他家,為他做肌肉放鬆,比如捶背、揉腿。

第一次去時,李一鳴很抗拒,因為進門之前還有一個“入門儀式”,要求學生下跪作揖,“我把你當成入門弟子來培養”,王龐解釋說。

李一鳴隻去過幾次,他回憶,王龐通常會坐在椅子上跟學生聊聊班裡的情況或是球賽,談話大約持續十幾分鐘,走的時候王龐還會讓學生帶點水果回去,雖然沒什麽過分的舉動,但他還是感到不舒服。

在研究所的幾位學生看來,王龐的控制欲很強,跟他對話,常感到無力,卻又沒法反駁,只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張正新在陶崇園的網盤中,發現了幾張簡訊截圖,內容涉及王龐讓陶崇園喊他“爸爸”。

王龐先是發來一段話,稱其他人說過“爸,我永遠愛你”這句話,要求陶崇園也照做,“晚安前等這六個字”。但陶隨後回復,“我還是不習慣這麽說,個人認為說出來感覺很假,我的方式是看行動和表現。”

王龐回復,“你的確在做人的靈活性方面很有問題,這必將限制你的發展。你畢竟比不過xxx(喊爸爸的人),但是我還會教化你。”

這份簡訊記錄於2017年12月16日上傳至網盤,12月26日,陶崇園在QQ對話中對王龐說出了這六個字。

王龐和陶崇園的聊天記錄。

師生齟齬

C&D球隊的一位隊友回憶,2018年2月9日,寒假前的最後一天,眾人相約去健身。晚上吃宵夜的時候,陶崇園把手機給隊友看,“(王龐)又叫我過去。”隊友們說,“去吧,快去快回,我們等你。”陶崇園說,“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不好給你們說。”

除了研究所的同學,很少人知道師生間的來往細節,陶崇園也沒有跟朋友提及。事實上,從陶崇園推免研究生時起,他和王龐開始產生分歧。

陶崇園本科畢業前,本想去更好的學校讀研。陶母也聽兒子提起,他聯繫了武漢一所“985”高校的老師,確認符合保送條件。

李一鳴等幾個研究所的同學也證實,當時陶崇園的女友也想保那所學校,兩個人都在走流程,其中陶崇園已經確定了能過去。2014年9月23日,陶崇園還發過一封郵件給王龐,表達了自己想去其他學校讀研的想法。

但最後陶崇園還是留在了本校,讀王龐的碩士。在陶崇園和那所學校的老師郵件往來中,陶崇園表達了歉意,對方老師則回復,“其實你這不過是用一個錯誤去彌補另一個錯誤。”

陶母回憶,當時王龐會讓兒子送一些茶葉和啤酒給孩子他爸,當時她還覺得這個老師蠻好。“但是再好也想讓孩子去更好的地方。”

李一鳴說,當時王龐給陶崇園“畫了一個藍圖”,並通過公告檔案的形式進行了兩點承諾。一是讀研期間每年補助5000元;二是優先推薦陶崇園出國讀博。這份檔案上落款署名王龐,蓋有印章。

王龐當初發布的公告。 受訪者供圖

和李一鳴、王小龍等人吃飯時,陶崇園曾提起,王老師以道德的壓製對他乾預。

陶崇園所在的自動化學院有一項何文蛟教授獎學金,來源是控制與決策研究所,評定人數每年一人,獎勵研究所和學院裡優秀的學生。

有一年何獎給到陶崇園,王龐先是私下發給他兩倍於獎學金的錢,隨後讓陶在群裡公開捐出去一半。在兩人之前的對話裡,陶崇園寫道,“王老師,何獎已到账,按照之前說的我應該將這6000元捐給研究所,望您審批。”

王龐希望借此給陶崇園樹個典型。陶崇園事後則跟朋友抱怨,“哎,感覺是拿了他的錢,巨虧。”對方說道,“相當於欠他人情了。”陶回復,“都是要還的。”

陶崇園在微信聊天中說過,“他的道德,對別人的好,都是要別人加倍奉還”、“強勢加道德綁架對你好,然後在這個小圈子裡想幹嘛就幹嘛”。

陶崇園跟朋友的微信聊天記錄截圖。  受訪者供圖

“控制”與“叛逃”

李一鳴說,陶崇園有個外號叫“陶博士”,同學們都認為他適合搞科研。“他在研究所裡自習的時候都是紋絲不動,能夠靜得下心來”。

同學們找回陶的QQ密碼時,驗證問題是“我的夢想是什麽”,“直接輸入‘老師’就進去了”。張正新說,陶崇園希望未來回學校教書。

2016年底,陶崇園開始考慮讀博,但王龐是繞不過去的一道關。

陶崇園傾向申請出國,且隻選擇王龐熟悉的人;但王龐的意見是聯合培養。陶崇園在一封給前輩的郵件中寫道,“當王老師知道我在考慮出國讀博士的時候哦,好像有點生氣,又用‘叛逃’這些名詞,我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而在另一封給王龐的郵件中他寫道,“您若支持我出國讀博,希望您推薦;您若希望我聯合培養,希望給出具體方案;您若覺得我不適合讀博士,那我就不讀。”

這和當初王龐給出的書面承諾並不一致。

2017年9月17日,李一鳴等人和陶崇園一起吃飯,陶說自己也要好好想一下,未來怎麽規劃。當問起有什麽打算時,陶說,不想留校讀博。但他心裡還是想讀博的,那個時候正值秋招,他錯過了找工作最好的時機。

在陶崇園留下的檔案夾中,有一個子檔案夾叫“王的精彩操作集錦”。張正新說,這是陶自己命名的。

在這個檔案夾中,記錄了大量他與王龐的聊天記錄。

其中,10月18日,王龐詢問他是否決定不再研究所讀博,陶崇園想要晚上當面和他進行談話,王龐表示拒絕,還要求其寫一份摘要。

陶崇園根據王龐要求手寫的摘要。  受訪者供圖

最後王龐說,“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也會堅持我的既定方案。我的既定方案是對你所做選擇的相應措施。”

一天后,王龐找到了陶崇園主動聯繫過的國外導師廖老師,他要求廖老師遵守協商一致的原則。廖老師回復,他對陶崇園的回復和其他人一樣,並囑咐他,申請到我這讀博要經過王老師同意,如果他只是谘詢,我會給出作為學長的建議。

廖老師與王龐的對話截圖。

到了10月25日,王龐要求陶崇園三天之內離開研究所,隨後他告訴另一個人,“放走陶,但不做任何推薦。”

26日,他在足球隊的群裡公布開除陶崇園在球隊和基金會擔任的相關職務,並稱其“道德水準已滑落到最寬容的道德底線以下。”後又改為“道德水準已滑落到相對寬容的道德底線附近”。

27日,王龐在群裡公布了暫停陶崇園在研究所工作的原因,即“單方面秘密和國外大學教師廖老師聯繫升學事宜。”

但到了11月2日,原本被踢出研究所QQ群的陶崇園又被王龐拉了回來,“不久前,我誤操作把陶崇園從本群刪除,今天親自把他請了回來。”

當陶崇園短期脫離王龐的群體後,他曾向李一鳴表示,研究所已經沒我的位置了。說這話的時候,李一鳴覺得他很樂觀,他還說,王老師不會乾預我的畢業問題。

“現在才感覺自由多麽爽”,陶崇園也對史飛說,“我得規劃好自己的事了”。很快,他找到了一份軟體開發的工作,年薪17萬,雖不及夢想,但這是他的興趣所在。

但在11月24日,王龐又給陶崇園發來消息,“經多方調查,你在找工作。”並威脅如果陶一意孤行,將做出種種處理,其中包括“(不是強製性要求)建議你換導師(我推薦xx老師)。”

為了穩住王龐,陶崇園寫了一份保證書,大意是會留在武漢繼續為球隊服務。

12月4日,王龐催促陶崇園交出研究所鑰匙,並要求他論文致謝中不要提他。王龐說,“我特別不想傷害你,但你的想法要強力調整,需要我來硬的才行。”

關於找工作的原因,這天的最後,陶崇園答覆說,對科研沒興趣,想先看看外面工作的方式,現實原因則是家裡逼得緊。

“擺脫控制”

陶崇園後來告訴好友,找工作、“沒興趣科研”都是借口,目的是不讀王龐的博士,“他們還開玩笑,我的兒子以後就是他孫子。”

去年12月底,陶崇園曾主動打電話給大一時的同學,說起最近比較煩心,期間他提到,“在這邊生活被王老師控制住了,一切生活圍繞著他轉。”

1月9日,姐姐給陶崇園發來一則西安交大博士溺亡的新聞,特別叮囑他,“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堅強,如果真的有這種類型的一丁點想法,想想爸爸媽媽”。陶崇園回復說,“哈哈,我今天也看了,如果我讀了博士,估計下場和這個差不多……”

他想好了繞開王龐的“迂回戰術”:放棄直接升學讀博,工作一年後再回來讀。

陶崇園在《道德經》一書中寫下筆記:“大丈夫能屈能伸。”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此後,陶崇園開始逃避王龐,常以身體不適的借口回絕他的要求,“裝病裝傻都行,裝抑鬱症”,陶崇園在好友群裡說。

王龐有些信以為真,他回復陶崇園,“建議你到三甲醫院心理科看看”,“我們一致認為,你的語言已不受大腦控制”,“我懷疑你有輕度抑鬱症,而且有一段時間了。”

在陶崇園墜樓後,王龐在QQ群裡發了幾篇有關抑鬱症患者自殺的文章,並表示“研究所新招成員,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必須通過心理測試”。

網上流傳一篇題為《陶崇園和我》的聲明描述了陶崇園和王龐最後通話的情況,其中提到“下午他沒有和我聯繫”;陶同學有嚴重睡眠障礙;“做家務”是我們的語言系統,“我們均認為:我國古代入室弟子模式和英國劍橋的大學生導師製非常可取。於是我們長時期采取了晚上面對面交流30+分鐘的交流製,學術、個人經歷、感悟無所不談、海闊天空。當他問及如何給家裡說這件事時,我們協商一致選用了‘到王老師家做家務’這一回答。實際上,我們家是得過且過,基本上不怎麽做家務……”。

網傳“陶崇園和我”的聲明。

“在我心裡,他做到了同齡人中的最佳。對於他的猝然離世,我難以自持、痛心不已。毋庸諱言,我永遠喜愛他、懷念他!!!!!!”落款署名王龐。

澎湃新聞向王龐核實該檔案的真實性,未獲回應。但有多名熟識兩名當事人的學生向澎湃新聞稱,這為王某本人所寫。

知情人告訴澎湃新聞,王龐私下裡否認“不讓畢業”、“主動保研退回”、“推薦讀博不兌現”三件事。他表示,與陶崇園情同父子,對他期望很高,為此壓了不少擔子。

截至4月2日,校方和陶崇園家屬進行了多次會面,校方表示已經成立調查組追查此事。新京報4月3日報導稱,在該校自動化學院學生幹部通報會議中,一名負責人表示,沒有發現王老師有明顯不符合師德師風、刑事犯罪的地方;關於陶姐姐提到的導師不讓畢業的情況不存在,3月19日已經簽署了導師同意論文送審意見書;作為校方,不能判定王老師與陶崇園墜亡事件有無直接關聯。

在陶崇園和家人最後的微信聊天裡,他寫了一段話,“化身一條魚,在天空裡遊來遊去,看這世界,潮起日落。”

媽媽回他,“魚只在水裡遊,鳥才在空中飛。”“我突然覺得我們大家族充滿了哲學光輝”,姐姐說。

過了一會,陶崇園向家人們道晚安,“準備睡啦”。

幾個小時後,他以最決絕的方式,擺脫了“控制”。

學校樓頂,事發後被關閉。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被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