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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李零:大學是培養人材的地方,不是培養奴才的地方

最近,上海交大教授幫學生修改論文時在微信群辱罵學生事件在網絡上發酵。

3月25日,上海交大決定對該教師違反師德師風問題作出處理,要求其向當事學生書面道歉,並立即停止教學工作。

而在同一天,武漢理工墜亡研究生陶崇園在去世一年後,終於等來了導師王攀的道歉。

一年前,武漢理工大學自動化學院研三學生陶崇園從宿舍樓墜下身亡。事件發生後,他的親友在網上公布了部分死者生前的聊天記錄,並認為其死因與導師王攀對他的長期壓迫有關。

被網友和媒體廣泛關注的聊天記錄包括,導師王攀命令陶崇園為其辦理種種生活瑣事,要求每晚8點到其家中,甚至讓喊他“爸爸”。

為什麽導師與研究生的“師生關係”,會在這些個案中呈現為畸形的權力關係?為何受到壓製的學生沒有正常的解決渠道而唯有一忍再忍、或者只能借助社會輿論?為什麽類似案例屢見不鮮?怎樣才可能扭轉這樣的局面?

今天活字君和書友們分享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在一次講座中的內容。在此文中,李零教授回憶了他的老師張政烺先生的師德風范,指出象牙塔裡師生關係存在的弊病:“學校領導是大老闆,院系領導是小老闆,教授是包工頭。”“老師和學生互為工具”,並且探討了為人師表的職責:“老師帶學生,不是為了傳衣缽,而是為了成就他們的願望。我說,成人一願,勝造七級浮屠。因為這可能徹底改變人的一生,如同再造生命。”

本文節選自李零教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靜園學術講座”第五十二講的講稿

我是壞孩子,想當好老師

我有一個夢,當小學生時就有的夢。我的夢想是當老師。

我為什麽想當老師,說起來,臊得慌。原來我是壞孩子,經常被圍剿,經常被製裁,就跟美國定義的流氓國家或邪惡軸心一樣。我想當老師,只是想當個從來不整人的老師。

當老師,很難。老師是做人的工作,做人的思想工作,我最不擅長此道。我在農村教過小學,教過中學,語文、算術、繪畫、音樂、體育,什麽都教,大孩小孩都教。我發現,我很失敗,我比我認為最壞的老師都不如。

命運真會捉弄人,幾十年過去,我這個從沒上過大學的人,連小學都教不好的人,居然站在大學的講堂裡,給你們這些百裡挑一、千里挑一的高材生講課。我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做夢呀。我在夢裡,經常為此而困惑,分不清夢與現實。

今天,我想跟大家討論一個問題,什麽是老師,什麽樣的老師叫好老師。

前一陣兒,校領導把我叫去,要我跟其他幾位老師討論師德師風建設,我說,現在的道德宣傳太虛偽。我不是好老師,但我有個好老師,他的名字叫張政烺。張政烺不是現在標準下的好老師,但我佩服的是這種老師,這種古風猶存的老師。

最近,北大文研院打算辦個展覽,張政烺先生的展覽。渠敬東老師跟我說,這是講北大校史,講中國學術史。我不是北大出身,但我的老師是北大的學生,也是北大的老師,而且是好多北大著名教授的老師,這個展覽當然值得辦。五十七年前,他離開了北大,這是他一生最傷心的事情。辦這個展覽意味著什麽?我說,這是接老師回家。

這裡,我想拿張先生當個例子,講講我對老師二字的理解。

張政烺先生同蔡美彪、周一良、何茲全等先生在某次會場,約1980年代。前排左起:蔡美彪、張政烺、何茲全、周一良。

什麽是老師?

什麽叫老師?韓愈早就講過了,傳道、授業、解惑(《師說》)

傳道是傳大道。道這個詞,先秦很流行,有點相當主義,至少是大是大非大道理。但越是大道理,大家的理解可能越不一樣。古人講,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現在,私有神聖,市場萬能,賭神就是上帝,發財才是硬道理。傳什麽道,對現在的老師是個難題。

最近參加一個會,湖南省博物館要辦一個春秋戰國文物展。春秋出了孔子,戰國有百家爭鳴。搞中國思想史的人喜歡說,這是聖人輩出的“樞軸時代”,知識分子的春天,思想史的黃金時代。但當時的人可不這麽認為。

第一,當時的領導很不滿意,覺得思想混亂,不能統一全國人民的思想,定黑白於一尊。第二,當時的知識分子也不滿意,覺得其他派別擋了自己的道。更何況,這是個率獸食人、殺人盈野的時代,當時的老百姓更不會說,這是什麽黃金時代。

當時,大家沒有共識,唯一的共識是“天下無道”,正是因為“天下無道”,大家才各講各的道。《莊子·天下篇》不是講了嗎?“道術將為天下裂”。現在的世界不正是這樣嗎?

春秋戰國 百家爭鳴

授業是傳授知識。這條好像簡單一點。問題是學了本事幹什麽。孔子教學生,主要是教詩書禮樂,這些都是人文學術。他的培養目標是乾祿。乾祿,現在叫跑官。當時,只有當大官才叫成功人士,不像現在,只有發大財才叫成功人士。孔子很清楚,官場是糞坑,但不做官,無法施展其抱負,也就是他的道。他至少知道,《微子篇》裡那些嘲笑他的人才是高潔之士。

從《微子篇》到《世說新語》到《儒林外史》,中國文人的最高理想是什麽?《微子篇》講得很清楚,是隱士。隱士以逃避做抵抗,很難,基本是個夢。《儒林外史》開頭的王冕,第五十五回的四大奇人,就是講這個夢。第五十六回是個常見的俗套,被埋沒的人得到皇上旌表。我是目睹了我身邊的《儒林外史》,所以才說,大學是培養人材的地方,不是培養奴才的地方。我心中的人材是老北大的革命家和學問家。

解惑就是啟蒙,從糊塗到明白。我說,當老師難。我口才不好,不喜歡講課,從來不是優秀講師。我更喜歡寫字,但講課逼我說話,也有一點好處。我的書,很多都是從課堂上來的,課堂是鍛煉思想的地方。一次講不明白,改;兩次講不明白,再改;直到講明白。

我認為,一個大學老師,首先應該是個學者。學者不是頭銜,而是起碼要求,你得讀書,你得學習,你得做學問,有這種資格,才能教人。有人以為,能把簡單的事情越講越複雜,才叫學問大,我不這麽認為。我覺得,能把複雜的事情講得明明白白,那才叫本事大。把話說明白並不容易。

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不讀書,你損什麽?其實,讀書越多,才越要概括、提煉、總結,只有經過概括、提煉、總結,才能把複雜的事情講明白。老師,不光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學無術,何以教人。

1973年標點廿四史清史稿同人合影。三排中為張政烺,照片中文字為啟功標注。

什麽樣的老師叫好老師?

過去,吃教書這碗飯的都奉孔子為師。他在曲阜辦學,辦的是私學。所謂上課,不過是找幾個學生上家裡聊天,或帶他們上舞雩台遛彎,不需要對誰負責。

現在的大學,學校是為教委辦學,院系是為學校辦學,老師是為院系辦學。教委負責撒錢,錢分到學校,要變成項目,落實到崗位,一層層往下發包,定指標,收租子,這就叫辦教育。所謂雙一流也好,國際化也好,新體制代替舊體制也好,都是在這套機制下運行。一句話,本末倒置。我們批判過這種倒行逆施,一點兒用都沒有。

現在,在這樣一種體制下,學校是幹什麽的,老師是幹什麽的,學生是幹什麽的,確實讓我很糊塗。

第一,我想說的是,老師不是父母。

第二,我想說的是,老師不是老闆。

第三,我想說的是,老師不是表演藝術家。

我有個故事。有一回,我去美國,有個在大學教中文的老師,他跟他的美國學生說,以後不管上哪兒,你都不要忘記你的老師,我們中國有句老話,“一日為師,終身父母”,這個學生光眨眼,不吭聲。我想,這不是難為他嗎。人家美國,哪有什麽“終身父母”,撐死了也就十來年。

我們的傳統,老師喜歡學生,不但傳衣缽,就連女兒都嫁給他。現在,學生找工作難,我們當老師的,應該幫他們,但你要托人家安排你的學生,你就得幫人家安排人家的學生。平時不來往,人脈不行,誰理你呀。我不認為,師跟學生是互為工具,你給學生辦事,學生給你辦事,學生靠老師出名,老師靠學生出名,桃李滿天下,看誰學生多。就我所知,只要當年在北大聽過張先生的課,願意認他為老師的就是他的學生,他是我們大家的老師,不是哪個學生的老師。

上交博導微信群辱罵學生

現在,學校的一切都是按理工設計,人文萎縮,好像印第安保留地,聾子的耳朵——擺設。什麽都靠項目,什麽都靠團隊,一刀切。學校領導是大老闆,院系領導是小老闆,教授是包工頭。有個領導說,理工科,我不擔心,擔心的只是文科跟不上。其實,我們的評價機制全是跟著理科走,早就沒什麽化外之地。

以後,成果署名,好像電影,最後有個名單,上下滾動,從製片人、編劇、導演、主要演員到各種小土豆。我懷疑,也許不久,個人學術將無存身之地。人類把山林幾乎砍光,把老虎幾乎殺光,不砍不殺還想不起救。什麽時候,人才會想起,除了人的地盤,也給老虎留點地方?

我的老師,他們那個時代,沒有這一套。那時沒錢,除了政治任務,沒什麽項目。張先生是乾歷史這行的,1950年代,歷史是政治教育,教大家愛國,有一套郵票,叫“偉大的中國”。他想用考古、文物講歷史,一輩子就立過一個項,《中國古代歷史圖譜》,結果還被停了,廢了。只是後來,心疼先生的人,有人出來張羅,這個項目才被恢復。最近,《中國古代歷史圖譜》終於出版,先生還是掛名主編,但他老人家早就不在了。

張先生怎麽講課,你們沒見過,他是背對學生,臉朝黑板,自言自語,語速很慢,口音很重,想不起來,就使勁敲腦瓜,腦瓜裡裝的東西太多,有時敲不出來。他跟易中天、於丹這樣的老師大不一樣,口才並不好。現在的中國,什麽都是表演,什麽都是行為藝術,演講都是演著講,我不習慣這麽講。

中國考古訪美代表團在美國加州舊金山,1980年6月10日。左起:張政烺、張長壽、夏鼐、馬承源。

子張說,孔子什麽都學,學無常師(《論語·子張》),這點很重要。老師傳學,把學生當老師的複製品,學生瓜分老師,各得夫子之一體,分而又分,說是光大師門,格局越來越小。我一向認為,隻跟一個老師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同樣,隻把學生當私屬,靠學生延續學術生命的老師也不是好老師。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做學問,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你是為自己讀書,為滿足自己的求知欲讀書——不是為了混學歷,不是為了評職稱,不是為了博學界喝彩,不是為了討大眾歡心,更不是為了跟同行較勁,炫博耀奇,顯擺自己學問大。

我理解,老師是老師,學生是學生,不能混為一談。你們到北大,不是為老師學,是為自己學。老師帶學生,不是為了傳衣缽,而是為了成就他們的願望。我說,成人一願,勝造七級浮屠。因為這可能徹底改變人的一生,如同再造生命。

我的老師,只是用他獻身學術的榜樣,示範於我們,鼓勵我們趕緊讀書,多出成果,就像老虎媽媽教小老虎打獵,身教勝於言教。他不傳衣缽,不拉山頭,沒有子弟兵。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我認為,能夠成就學生願望的老師,才是好老師。張先生就是這樣的老師。

end

圖書介紹

《大刀闊斧繡花針》是李零的一部精煉而且精彩的自選集,較為全面地展示了他研究和思考的各個面向。

李零把擺脫學術,自由自在地讀書寫作,稱為“放虎歸山”,他的雜文、隨筆風格獨特,有很多擁躉。他對雜文文體的揣摩和實踐,所謂“繡花針”功夫,能以這樣一組文章比較集中地體現出來,這也是李零雜文不同於通常所見到的學者散文的地方。

作者簡介

李零,北京大學教授。個人研究興趣主要在考古、古文字、古文獻、藝術史、軍事史、方術史、思想史、歷史地理八個方面。著有《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帛書研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喪家狗:我讀〈論語〉》、《蘭台萬卷:讀〈漢書?藝文誌〉》、《中國方術正考》《續考》、《入山與出塞》、《我們的經典》、《放虎歸山》、《花間一壺酒》、《何枝可依》、《鳥兒歌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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