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為了剝奪睡眠,人類竟做過這些瘋狂的事

「治療」這種瘋狂引起的現代失眠症,不能依靠安眠藥,也不能依靠市面上充斥的睡眠指南,更不能依靠每年世界睡眠日都會出現的「睡眠文化」呼籲。它是一個社會問題,同時也是權力博弈的問題。

全文4630字,閱讀約需9分鐘

「3億中國人有睡眠障礙」、「年輕人報復性熬夜」。這兩個話題都已經不算新鮮,每年有新的數據公布後都會刷一波討論,今年給出的數據有:

75%的90後晚上11點後入睡 / 中國成年人失眠發生率38.2% / 84%的90後存在睡眠困擾……(數據來自丁香醫生與健康報移動健康研究院發布的《2019國民健康洞察報告》)

▲來自電影《牽線》(Set It Up 2018)的熬夜加班畫面。那麼,本該用來睡覺的時間都用來乾什麼了呢?無非三個選項:工作、玩、乾耗著。不少夜貓子型勞工,只有到深夜才能提起勁兒乾活。也有不少人被逼無奈,當明早就是DDL,今夜你通宵不通宵?而為「玩」熬夜的,無非是在一天結束前,為自己「偷」來一點時間,誰都知道熬夜害處大、補覺不管用,但一整天都不為自己活著,更憋屈更難受。

所以年輕人一邊在早晨後悔晚上熬夜修仙,到了晚上又熬夜熬得飛起。但更難受的是失眠躺床上乾耗著,數到第100隻「山羊」、1000隻「水餃」(諧音「睡覺」),卻越數越精神……「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還有心情發出這種淒婉感慨的川端康成,明天不用上班。真實的失眠有多痛苦,作家鍾怡雯有篇《垂釣睡眠》寫得蠻真切:

「一定是誰下了詛咒,拐跑了我從未出走的睡眠。鬧鐘的聲音被靜夜顯微數十倍,清清脆脆地鞭撻著我的聽覺。凌晨三點十分了,六點半得起床,我開始著急,精神反而更亢奮,五彩繽紛的意念不停在腦海走馬燈。我不耐煩地把枕頭又掐又捏。陪伴我快五年的枕頭,以往都很盡責地把我送抵夢鄉,今晚它似乎不太對勁……它把那個叫睡眠的傢夥藏起來還是趕走了?」

這個故事說明,如果你有睡眠障礙的話,最好別用鬧鐘。

只有極個別的人會從失眠的狀態中獲益,比如嚴歌苓。她在重度失眠恍惚的狀態下,會產生平常沒有的靈感,就像她在小說《失眠者的艷遇》中所寫道的:

「他是個像我一樣的著書者;那種對自己潛力、才華期望過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終從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偉大聲名的一類人,他們在每個世紀、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佔據一個徹夜長明的窗。」

嚴歌苓說在失眠的狀態下,她對世界的認識就像畢加索的畫,是多維度的,但她還是把失眠治好了,她不願意為了文學而犧牲一切。對,失眠是一種病,一種現代病,它不是靠吃安眠藥和褪黑素就能全部解決的。助眠藥物和器械已經發展成為了一種產業,但難說它們是否真的有用(安眠藥和褪黑素我恰好都吃過,褪黑素不太管用,安眠藥雖然能讓我入睡,但第二天醒來沒有精力恢復的感覺)。

從某種程度上說,現代失眠症和《百年孤獨》裡的失眠症同樣的魔幻。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有一種會傳染的失眠症,感染後的村民能50多個小時不睡覺,起先村民還很開心,醒的時間長意味著能多乾活。但後來村民們發現,失眠會導致健忘,甚至會遺忘什麼是桌子,什麼是香蕉。現代失眠症也能「傳染」,但不是病理意義上的傳染。

▲電影《失眠》(2017)講述了一個全家人失眠的驚悚故事。

觀念,讓我們放棄睡眠清醒的直觀價值高於睡眠

《哈利·波特》裡那麼多有意思的東西,如果讓你選一樣你會選什麼?我會選赫敏的時空轉換器。這個金色計時器每轉一次,時間就會倒回一小時,模範生赫敏利用它同時上好幾門課。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沒有能把24小時變成48小時的寶物,想讓清醒的時間延長,只能壓榨睡眠。

▲時空轉換器,《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囚徒》(Harry Potter and the Prisoner of Azkaban 2004)劇照。對睡眠的侵蝕是顯而易見的。現在的人們每天都要比1900年的人們少睡1.5個小時,40%的中國人工作日睡不滿7小時。在北美,如今成年人平均每晚睡6.5小時,上一代的數據是8小時,而20世紀初的數據是10小時。(數據來源:新京報《別再勸了,我們不睡》;《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睡覺。」這句俗諺在今天正漸漸失去效力。不論是為了延長白天而熬夜,為了實現自我而熬夜,為了工作而熬夜,這種取捨的背後都存在一種價值判斷,即在做選擇的時刻,清醒的意義高於沉睡。我們願意用損傷身體的代價,來換取金錢或者快樂。

我們得承認,雖然遍地的科普文章和視頻都在說睡眠能幫助恢復精力、幫你美容、幫你塑造良好的記憶力,但這些都沒有看篇小說的快樂、完成工作的如釋重負來得實在,這些實在的滿足感,都需要在清醒的狀態下才能完成。清醒創造的價值要高於睡眠,這是在西方近幾百年中漸漸產生的觀點。從亞裡士多德到文藝復興時期,睡眠是一種保護性和恢復性的行為。

但到了17世紀,舊有的睡眠觀與強調理性和生產力的現代觀念不再相容。從此以後出現了一批詆毀睡眠的思想家,笛卡爾、休謨、洛克就認為睡眠無助於思考求知。休謨在《人性論》的開篇中提及睡眠、狂熱與瘋癲一道構成了人們追求知識的屏障。到後來睡眠甚至與「失敗者」畫上了等號。尼采恐懼睡眠,他會盡量讓自己不睡覺,以嘲諷的語氣譏諷睡眠:「睏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馬上就會安睡。」只有失敗者才一天睡8個小時,這種想法在美國自詡精英的那批人裡並不少見。你會看到他們早上拿著咖啡走進辦公室,吹噓自己昨晚「隻睡了一分鐘」。

拿破崙說一天需要睡8小時的都是傻瓜,比爾·柯林頓競選總統時吹噓自己只需要4小時的睡眠,川普也吹自己一晚上隻睡三四個小時,還要抱著手機睡,因為他想及時看到世界動態並發表評論……而不僅人如此,私人安保機構平克頓稱自己是永不閉上的眼睛,紐約稱自己是永不沉睡的不夜城……

▲英劇《倫敦生活》(2016)的一幕:在地鐵中,疲憊的人群突然痛苦地號叫,隨後又回歸正常。「睡眠大男子主義(Sleep Machismo)」,醫學博士Qanta Ahmed 2010年在《赫芬頓郵報》用「睡眠大男子主義」來指代吹噓精力旺盛的現象。《赫芬頓郵報》的創始人Arianna Huffington認為這是一種男性工作文化,用吹噓熬夜來表現自己的敬業,當女性進入工作場所後,也受到這種大男子主義的影響。對精力的狂熱追求,在中國也存在,網上流傳著華爾街高管精力旺盛、僅睡4個小時、依靠健身保持身體健康的故事,現實中也有著「早睡是老年人作息」的調侃,但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討論熬夜並不是為了吹噓,而是為了疏解無奈。若不是生計所迫,誰不想天天睡到自然醒呢?若不是白天自我被擠壓得無處容身,誰又想以消耗自己為代價,進行報復性熬夜呢?

睡眠研究不只是醫學領域的議題

前幾年「葛優癱」火起來後,又火了一組攝影「中國睡」。在中國上海生活了7年的德國攝影師恩德·哈格曼(Bernd Hagemann),用鏡頭記錄了隨時隨地都能入睡的中國人。哈格曼感受到了平和中國人的隨遇而安,後來出版的影集也被歸到了「幽默」的類別中,但若是中國人來看,若笑得出來,也應是苦笑。

▲哈格曼「沉睡的中國人」網站。西方人通常不會在公共場合小憩,也不會在計程車裡打盹,所以他們會覺得這種不需要床墊的睡眠很不平常。哈格曼拍到的人大多衣著樸素甚至簡陋,他們有的在火車上睡,有的在公園長椅上睡,有的在大卡車底下睡,有的一堆人擠在一起用衣服蓋著頭在馬路牙子上擁著睡……白天本該清醒著完成夜晚無法完成的價值,可他們卻疲憊不堪地睡著了。我們的睡眠,正在被剝奪。只能見縫插針地補回來。這也是睡眠長久不被重視的原因,在今天,廣泛存在的三班倒工作機制正是睡眠被剝奪的體現之一,僱主認為夜晚「丟失」的睡眠可以白天「補」回來,可丟失的穩定身體作息節律,是怎麼補也補不回來的。在《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一書中,藝術史學家喬納森·克拉裡用一幅畫來分析現代社會對睡眠剝奪的根由——《夜裡的阿特萊特棉紡廠》,出自19世紀英國畫家約瑟夫·賴特(Joseph Wright of Derby)。

許多歷史書把這幅畫解讀為表現工業革命對鄉村的影響,這在喬納森·克拉裡眼中是誤讀,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當時的人們並沒有直接受到工業化的影響。

▲約瑟夫·賴特作品《夜裡的阿特萊特棉紡廠》。畫面中,在被雲遮擋的圓月下,一片烏漆的森林裡,有一幢六七層高的磚樓。棉紡廠的窗戶透出煤油燈的燈光。在克拉裡看來,這體現了從農業環境中興起的資本主義,與環境本身的不協調關係。在濃重的夜色中,燈光體現了棉紡廠在全速運行,結合當時的歷史,廠裡應該有不少童工連軸轉操縱著機器。它打破了傳統農業生產所遵循的時間規則,將人從生他養他的自然之中分離出來。磚樓和暮色深林的對比,所表現的正是儘管二者物理距離不遠,但註定無法兼容。改造自然時間成為了資本主義的重要任務,睡眠是擺在它面前的最後的「自然屏障」(馬克思語),你永遠無法克服它,但可以剝奪它。為了剝奪睡眠,為了維持社會不間斷的運轉,人們想出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如累死人的三班倒。而信息技術和注意力經濟的發展,讓人們的睡眠進一步被新聞、娛樂等信息侵佔,私人時間與職業時間的界限,也被徹底壓垮了。

喬納森·克拉裡的觀點比較激進,他對晚期資本主義持絕對的反對態度,並浪漫地期望「睡眠」能成為抵禦資本主義的最後力量。與《24/7》類似的睡眠文化研究,大概在二十年前開始陸續出現,其中比較有影響力的學者有歷史學者A. Roger Ekirch,他在《我們失去的睡眠》和《白日的結束:過去的睡眠》中研究了工業化前的睡眠模式,挑起了後繼學者對睡眠的興趣:人類的睡眠也有歷史,早期歐洲和北美的睡眠是分兩段的,在兩段睡眠中間通常會安排一小時左右的清醒活動。睡眠研究不只是醫學領域的議題,歷史、社會、政治、經濟等人文學科,也能對我們了解睡眠文化提供幫助。在精力崇拜與生產力崇拜之下,人類為了剝奪睡眠,做過很多瘋狂的事情。

為了能讓士兵長時間作戰,美國政府曾投入巨額資金研究一種能夠7天不眠不休飛行的候鳥,意圖生產一種能讓人7天保持清醒的藥物;俄羅斯和歐洲太空聯盟在90年代計劃通過衛星將太陽光反射回地球,令地球「徹夜通明」。

「治療」這種瘋狂引起的現代失眠症,不能依靠安眠藥,也不能依靠市面上充斥的睡眠指南,更不能依靠每年世界睡眠日都會出現的「睡眠文化」呼籲。它是一個社會問題,同時也是權力博弈的問題。

享受夜晚,享受安睡,本該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平等權利。

文/榕小崧 編輯 徐悅東 校對 翟永軍

值班編輯 花木南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